1935年的《閑話皇帝》風波

《閑話皇帝》風波再次印證魯迅先生的《“友邦驚詫”論》所說：友邦驚詫，國府就怕！

“九一八”事變后，因積極揭露日本的侵略行徑、發表抗日檄文、抨擊政府的退讓政策，1933年底，《生活》周刊遭政府查禁。1934年2月《新生》創刊，實為前者精神之延續。1935年《新生》周刊因刊載《閑話皇帝》一文，引起日本的嚴重交涉。國民政府受制于日本淫威，再度查封《新生》周刊，并監禁發行人杜重遠。這就是聞名當時的“閑話皇帝”風波，也稱“新生”事件。

一、《閑話皇帝》涉及日本的內容

什么樣的文章竟引起如此大的動靜？請看1935年5月4日，《新生》周刊發表的《閑話皇帝》中涉及日本的內容：

“雖然這樣，我們中國的皇帝算取消了。然而現世界卻是還存在著不少的皇帝，這又可怎么去解釋呢？像現在，英國有皇帝，意大利有皇帝，日本有皇帝，南斯拉夫有皇帝，暹羅也有皇帝。這種過時代的古董，各國為什么仍要保存它，不把它送進博物院去呢？這自然是有它存在的理由的。現在的皇帝可是大不同于從前的皇帝了。從前的皇帝，能干點的，真是日理萬機，忙得個不得了，權威當然也是高于一切?！妓?，不得不死’。就是糊涂一點的皇帝，三天兩天的朝是要坐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還要問他一下，方才敢做?，F在的皇帝呢？他們差不多都是有名無實的了，這就是說，他們擁有皇帝的名兒，卻沒有皇帝的實權。就我們所知道，日本的天皇，是一個生物學家，對于做皇帝，因為世襲的關系，他不得不做。一切的事，雖也奉天皇的名義而行，其實早做不得主。接見外賓的時候，用得著天皇；閱兵的時候，用得著天皇；舉行什么大典的時候，用得著天皇；此外，天皇便被人民忘記了。日本的軍部、資產階級是日本的真正統治者。上面已經說過，現在日本的天皇，是一位喜歡研究生物學的，假使他不做著皇帝，不會常有許許多多不相干的事來尋著他，他的生物學上的成就，也許比現在還要多些。據說他已在生物學上發明了很多東西。在學術上這是一個很大的損失。然而目下的日本，卻是舍不得丟掉天皇的這一個古董。自然，對于現階段的日本的統治上是有很大的幫助的。這就是企圖用天皇來緩和一切內部各階層的沖突和掩飾一部分人的罪惡。意大利與大英帝國內的皇帝所盡的作用也是這樣。在意大利，平日我們只知道墨索里尼是意大利的獨裁者，意大利皇帝的消息，報上是不大看見的。大英帝國呢，除了去年英國皇子結婚，轟動熱鬧了一下，使我們知道英國還有皇帝。平常日子，皇帝只好深居宮中，有時候看看戲打打獵罷了。名義上他是印度的皇帝、加拿大的皇帝、澳洲的皇帝及英倫三島的皇帝，總稱為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的皇帝，這是多么尊榮的一個名稱?。〉藚s老實不客氣地把他們的皇帝當做一種高貴的裝飾品！也許還有一點保存古董的意思，并不像日本那樣將天皇捧得神圣不可侵犯，不過事實上同為現代真正統治者的傀儡之一。所以我們稱現代各國的皇帝叫做傀儡皇帝，倒是很名副其實。

讀者有不相信我的話的么？我可以再舉出兩個傀儡皇帝來。一個是南斯拉夫的國王彼得第二；一個是登位不久的暹羅新君安那遠。這兩個國王可說是現世界上年紀最小的國王。彼得第二不過只有11歲，原來在英國好好的讀著書，只因為去年他的父親亞歷山大到法國去的時候，在馬賽被人打死了，于是這位年僅11歲的小孩，不得不坐到皇帝的寶座上去。盡管報紙上說他如何聰穎絕倫，有異常兒。我們很難相信他能夠統治著南斯拉夫，如果沒有旁的人來幫助他。暹羅的這位幼主呢？他的命運也和彼得第二一樣，年齡據說不過只有9歲，較彼得第二還要年幼，書固然讀不成，自己日常的生活尚不知怎么去應付，卻要他來做一國之主，這不是有點近乎開玩笑么？現在的皇帝本來都是傀儡，不要說是9歲，就是再小一點，他還是可以做皇帝。在現今的皇帝中，最可憐的，恐怕還是數到偽滿洲國的皇帝溥儀了。做現在的皇帝，本就等于傀儡，而溥儀更是傀儡的傀儡，自然益加感到做皇帝的悲哀，如同過去所有的末路皇帝一樣罷了?！?/p>

這篇署名“易水”的文章，對古今中外的皇帝制度進行了對比，以通俗的文筆揭示了當時君主制度的實態。對各國君主制度的評析均有據可循，其他各國并未覺得有何不妥，緣何唯獨日本反應如此強烈？聯想到此前日本人自導自演的琿春事件和藏本事件，日本借機找茬的意圖不言而喻。尤其文章提到偽滿洲國傀儡皇帝溥儀，將日本的偽裝撕破，這使日方難以容忍。面對日本的要挾，考驗的是國民政府的“政治智慧”。

二、國民政府的如意算盤

6月24日，日本駐滬總領事石射豬太郎突然到上海市政府訪晤市長吳鐵城，當面遞交照會一件，內附《新生》雜志一本，認為該刊所登《閑話皇帝》一文，有辱日本天皇，引起日本臣民及旅滬日僑的憤慨?？傤I事質問吳市長：《新生》周刊刊載了對天皇不敬文字，為什么還取得了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的審查證？貴國政府總說要敦睦中日兩國邦交，為什么還允許這種影響兩國邦交的文字發表？這是不是含有排日的意思？日本總領事隨即提出下列6點要求：1.立即禁止該刊發行并禁止轉載；2.懲辦該刊負責人及該文作者；3.懲辦負責審查人員；4.中宣會及上海市政府書面道歉；5.保障不再發生同類事件；6.保留提出其他要求。吳鐵城為避免事態惡化，當即表示接受。

但是如何善后，國民政府頗傷腦筋。因為該期雜志的順利出版是通過了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的審查。作為審查委員之一的陳煦后來在《國民黨的書刊審查與上海新生事件》中提道：“《閑話皇帝》這篇文稿，張增益初審之后，因為事關日本天皇，不便放行，就去和審查組長朱子爽商量。兩人研究結果認為該文雖然涉及日本天皇，但只是推重他在科學研究方面取得的成就，并沒有違反審查標準，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決定把它放行，就在原稿上加蓋了‘審查訖’的圖章發回，并發給這一期的《新生》周刊的審查證審字第1536號，準許它出刊。5月4日，該刊出版，送來復審，我們還是沒有發現《閑話皇帝》一文有什么不妥，就按著向例，寄了一份給中宣會復審，他們同樣沒有發現什么問題。”這說明該期《新生》周刊的發行得到政府的許可，審查證又在杜重遠手中，若真處理起來頗為棘手。

日本駐滬總領事走后，市長吳鐵城便急電中宣會主任秘書方治，告知“新生”事件的經過，要求方治火速來滬共商對策。方連夜趕至上海與吳研究怎樣才能推卸中宣會的責任。最后決定，勸說《新生》周刊負責人杜重遠承認《閑話皇帝》一文是未經送審擅自刊登的。他們又擔心，杜重遠決不會輕易承認此稿未經審查，獨攬文責。市公安局長文鴻恩獻計：我們不妨先采取威脅與利誘的辦法，要杜承諾。如果達不到目的，就用特種辦法對付。推脫責任成為國民政府的如意算盤。

隨后上海市政府軟硬兼施，一方面派上海大亨杜月笙、潘公展及杜重遠好友前往游說，另一方面又令警察局武力要挾，編輯部同仁不為所動。日本大使和領事不斷施加壓力，上海當局進退維谷。6月25日，吳鐵城向日本領事公開道歉。6月28日，江蘇省高等法院開始審理此案。但是日方代表認為高等法院在手續上過于溫和，石射豬太郎要求市政府采取嚴厲措施。市政府只好再找杜重遠商議，希望他體念時艱，顧全大局，獨自擔負起法律責任，以免事態惡化。同時還欺騙杜重遠只要能夠一致對外，不在法庭上提審查情況，即使法院判刑，也可免于執行，并說明此舉不過是敷衍日本人而已。政府還希望杜重遠能將審查證上交。杜重遠出于民族大義，答應出庭。杜重遠卻也機智，為了保護艾寒松（即《閑話皇帝》的作者易水）和自己，表示不知道文章作者的任何情況，出庭之前還委托秘書畢云程將審查證秘密保存在銀行保險庫，該證至今尚存放在上海韜奮紀念館。見杜重遠態度有所緩和，7月7日中宣會接受日總領事的要求，電令各省黨部轉飭當地出版界，嗣后對于反日言論文字，一律嚴行禁止。正式開庭之前，中宣會將上海圖書審查委員會的相關負責人撤職嚴懲，對日本極盡諂媚。做好這些準備工作后，上海市政府才正式通知日本領事，將于7月9日開庭公訴此案。

三、假審判變成真冤獄

7月9日上午，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開庭公審《閑話皇帝》一案。開庭前法院內外氣氛緊張，全副武裝的日本海軍陸戰隊登陸示威，日本的武裝便衣和浪人，四處密布。從虹口的日軍司令部到北浙江路法院，英國工部局出動全部警察維持秩序。

10點正式開庭，由該院庭長郁華出任審判長，首席檢察官提起公訴。10日的上海《申報》載：“鄭首席依新刑法第310條第2項、舊刑法第325條第2項及新刑法第116條誹謗罪，對杜重遠提起公訴……著作人易水屢傳無著，而本案被告既屬編輯兼發行人，自應負其全責。依新刑法第310條第2項、舊刑法第325條第2項誹謗罪及依新刑法第116條之規定，加重本刑三分之一?！?/p>

杜重遠供稱：我之前在東北創辦實業，自東北事件發生后，來到上海任新生活書店經理，主辦《新生》周刊的發行及編輯任務。本年4月初，我到江西辦理實業，編輯事宜委托陳向代理，因而未見《閑話皇帝》原稿。事后，我以該文曾見于《新生》周刊內，發現其作者從學術的角度來批評各國的君主制度，文中極為佩服天皇的學問研究。我曾留學日本，知道日本的天皇制度與他國有很大不同，若我當時在上海，此稿決不能刊出，但失察之責我應負擔。至于作者易水其人，因為是筆名投稿且未留地址，故而無法知曉。

訊問至此，檢察官請求依法處斷，杜重遠辯護律師吳凱聲出示證據，認為被告當時不在上海才發生此項事件，失察之罪雖然難免，但被告已經當庭表示承擔。各國憲法規定，公民享有言論自由，日本無權干涉我國內政。檢察官的起訴條文，也不太適用，請求判決無罪。即使庭上判決被告有罪，也應當依照刑法相關規定，處以緩刑或者罰款的處分。郁庭長宣告辯論結束，退庭評議。稍后，再度開庭，宣告最后的判決：杜重遠散布文字，共同誹謗，處徒刑一年零兩個月，即日執行，沒收第2卷第15期的《新生》周刊。這顯然是在日方要挾下的判決，被告律師請求改判罰款，被庭長否決。律師又請求上訴，也被駁回，不準上訴。從杜重遠律師的辯護來看，顯然他們并沒有提及《閑話皇帝》一文曾經送審的真實情況，而是按照事先的約定，提出罰款代替拘役。未料，國民政府過河拆橋。判決下達，旁聽席上一片嘩然，高呼“要民主，要自由”、“愛國無罪”等口號，差點引發騷動。

對于法院的判決，民眾并不買賬，杜重遠也積極運作，上海商會、律師公會等都積極參與營救。杜重遠之妻侯御之不服判決，送交萬言字的上訴書，但高二分院再度駁回上訴。從公布的檔案《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致司法行政部呈文稿》（1935年8月7日）來看，高二分院的判決是秉承上級機關的意旨行事，杜重遠的服刑成為定局，假審判變成真冤獄。從“九一八”到“一二八”再到“華北事變”，日本的鐵蹄不斷蹂躪華夏子民，國民政府對此卻“視而不見”，對于《閑話皇帝》一文還以妨礙邦交罪論處愛國志士。政府對日本的“睦鄰友好”卻換來了“七七事變”，這不啻是對國民政府的一大反諷。1936年9月8日，杜重遠刑滿出獄，受到民眾的熱烈歡迎。出獄的杜重遠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戰救國大業。1939年遠赴新疆，試圖以老鄉情結做通“新疆王”盛世才的統戰工作。未料，英雄一去不復返，1943年杜重遠慘遭盛世才殺害。杜重遠為御敵救國真正做到了殺身成仁，舍生取義。謹以“新生”事件中杜重遠的辯護律師吳凱聲所撰挽聯，緬懷先賢：

庭上執言憶昔年，杜公威望震江邊。

可憐還我河山日，漠北荒郊尸不還。

（選自《文史天地》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