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的迷茫
那時候他留著一頭齊腰的長發,搞的音樂類似BLUES和重金屬的“私生子”,正如他一開始對自己的根很迷茫,也闖過幾次北京,一直不停地不被賞識,找不到路子。
銀川是一座很矛盾的城市,地處大西北卻被稱為塞上江南,土地肥沃氣候溫和,歷史悠久,生活的卻盡是移民——不是血統上不正確被迫逃亡的富農子弟,就是響應政治號召支援大西北的南方熱血青年。蘇陽的父母正好一邊一個,他們分別來自河北趙縣和浙江溫嶺。
當8歲的他被領著坐上火車,穿越遼闊的中國領土時,他還操著一口溫嶺方言,下車迎接他的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沙塵暴,一個星期不到就改變了吃米飯的習慣。
稍大一點,他的青春時期貫穿西北數省,從陜西到青海最后又返回銀川。除了把漂亮的歌廳女主持人娶做老婆外,他的音樂之路一直磕磕絆絆,盡管他已是銀川最好的吉他手,也錄了一張專輯,卻一直沒有拿出去的勇氣。
他的“現在”是從35歲那年開始的——2003年,他聽到一首非洲原生態民歌,突然產生一個念頭:這跟小時候聽過的寧夏民謠好像!
從此以后,他就被這念頭點燃。揣著錄音機,一頭扎進西北貧瘠的黃土里,一個村莊一條溝壑地尋找起民間藝人來,從他們嘴里掏出那些不斷隨著風沙和歲月產生和消亡的歌謠段子。
他不滿足于“計劃生育是國策”、“一代偉人毛澤東”的段子,非要他們唱出那些內心藏匿最深的曲子,哪怕是黃色小調,因為那才是民歌的精華。他從書店、地攤和朋友們家里搜集來一冊冊的民歌書籍,一直到書架裝不下。
他的音樂和人生,開始變化。種子開花
第二年——2004年,民謠歌手老狼去銀川拍片,在當地一家酒吧里見到蘇陽自彈自唱一首歌,當即被打動,“可能跟當地的水土特別契合吧,他的音樂……特別爺們兒。”回來后,他馬上向一家唱片公司推薦,蘇陽就此成為簽約歌手。“我推薦他,跟我是做民謠出身的沒有任何關系,就是覺得他的音樂有價值。”
他聽到的那首歌,正是蘇陽第一張專輯的名字——《賢良》。它本是一首只有四句的西海固民歌,卻被他擴展成了一首歌詞幾百字、總長度5分36秒的歌。
銀川市廣電文化局副局長李世鋒忘不了聽到蘇陽唱這首歌時的激動,這首歌是當年他從一個姓黨的老大爺嘴里發掘出來,寫進《西吉民歌選》里的。蘇陽的二次創作讓他覺得,這好比自己丟失多年的獨生子被人領養,如今已經長得高高大大了。
在這位昔日西吉縣文化館館長的世界里,他無法想象這種神奇的效果:那首只有四句詞的西海固民謠,居然能吸引來一大群頭發五顏六色的年輕人,蹦著跳著,一起上臺高聲合唱。“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纓喲。我要給你那新鮮的花兒,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兒。”
十年時間,已經足夠蘇陽從民歌里挑選出的種子長大開花,他成功地舉辦了寧夏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個人演唱會,曲目都能從民歌里找到根源:《新鮮花兒開》,改編自固原縣的一首宴席曲《牡丹花兒開》:《牛拉車車》原是永寧縣流傳的一首民歌:《招招手》是一首涼州賢孝:《早操晚操》是寧夏小曲《數花凋》:《像草一樣》的副歌是一段秦腔牌曲……
他讓那些在一張張或干癟或豐實的口腔里流傳幾百年的歌,從寧夏、甘肅、陜西、青海匯聚到一起,讓它們重新口口相傳。吉他、貝斯、鼓被他用嗩吶、板胡串接在一起,恰到好處。在北京、上海、廣州,他都擁有一批死忠的年輕歌迷。若不是他,他們絕無可能對遙遠落后的寧夏,那些名字獨特的西北音樂“花兒”、“道情”、“賢孝”……產生什么印象。
“土地與歌”論壇版主楊文良是個虔誠的民歌迷,用十幾年時間自費跑遍西部各省區收集民歌,他自稱“民歌原教旨主義者”,專好原滋原味,反對改編。認識蘇陽之后,他的觀念開始逐漸改變,他給蘇陽郵去了自己在甘肅拍攝的民歌大會視頻。
寧夏之聲
“里面有一種寧夏的、西北的東西,那種口口相傳的生命力,花兒的。”這幾年總是去看蘇陽的演出,老狼對“花兒”之類的詞匯已不再陌生。他說,如果沒有蘇陽,他對西北音樂的了解“最多也就到西安”。
頭號文化名人張賢亮來自江蘇,跟蘇陽的父親一樣因政治原因定居寧夏,他常收到讀者來信,地址是“甘肅省銀川市”或者“內蒙古銀川市”。張本人自嘲,一次中央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了他三天,節目播出時,旁白中仍說“張賢亮住在內蒙古銀川市”。普通寧夏人出去,常有被矮化之感。
“我這種感覺特別明顯”,21歲的中央電視臺實習編導佟學遠說。他來自寧夏東北部的鹽池縣,和無數寧夏籍的大學生一樣,從到北京上大學開始,他就成了蘇陽的最忠實推介者,孜孜不倦地在寢室放蘇陽的專輯,“聽聽聽聽,這是我們寧夏的聲音”,一直放到所有的人都對蘇陽和他的音樂產生興趣,開始尋覓蘇陽的專場演出消息為止。現在工作了,他這一習慣仍未改變。
佟學遠想推介的“寧夏”還有家鄉特產的羊肉,可別人只有親身去了才能吃到:再就是張賢亮的鎮北堡影視城,每次和別人說到這個地方,他得強調“就是拍大話西游的地方”才行,這樣也很難讓人對“寧夏”有更直觀的印象,唯有蘇陽的音樂,人人都能聽懂,而且推廣極其容易。
佟學遠的這種態度甚至影響到了父親佟建新,身為鹽池縣文化局的副局長,他這些年時常能在外地感受到蘇陽的影響力。去甘肅、陜西等臨近省份開會時,常有人問他:“唱歌的蘇陽,是不是真是你們那里的?”他總是一昂頭回答:“就是!我們寧夏的!你們去網上搜嘛,他的新專輯叫《像草一樣》……”
“他們那態度,明顯是不太相信,你們也有這樣有水平的歌手?”佟建新曾在上海讀過書,對當年的不快記憶猶新。“一說我是寧夏的,沒幾個人知道寧夏在哪兒。現在人家知道蘇陽了,身為一個寧夏人我特別自豪。”蘇陽去鹽池采風,佟建新非要請他吃午飯,餓著肚子等到下午兩點。
然而,佟氏父子的努力,不過是個人行為。
盡管被看作寧夏的一個文化符號,這么多年蘇陽從未得到過來自官方層面的一點兒助推,旅居的寧夏人仍然只能在地鐵里,看著偶爾出現的家鄉旅游廣告而暗自興奮,然后再神傷一下。正如李世鋒他們當年作為國家工作人員,作為“工作任務”收集的民歌,與讓民歌重新復活、流傳,是看起來相似卻關系不大的兩碼事。
還是西北
“我看過他(蘇陽)很多演出,那么多年輕人跟著他連唱帶跳的,唱傳統民歌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如今的楊文良說起來深有感觸:起源于農耕時代、擁有上千年歷史的民歌衰退是自然現象,不可避免。蘇陽讓民歌又有了生命力。“我和蘇陽在銀川一個小飯館里吃飯,剛進去就有一個年輕人認出他,找他簽名。一問,是個中學生。”
不過,蘇陽還是那個蘇陽。
按他的朋友,二手玫瑰樂隊主唱梁龍的話說,簡單、粗糙、直接,“典型的西北”。
他還是習慣于聚會時趁上廁所的機會悄悄埋單,卻超級不擅長推介自己。
微博常常一個星期不發一條,至今只有一萬多粉絲,而他一次演唱會就能賣出一萬張票:經常有人在微博上給他發私信也不回。他寫歌的速度更慢,平均五年才能出一張專輯,因為要采風,要喝酒。記者來采訪,他總是領去吃特產的羊脖子肉,甭管別的先喝一頓酒,再問:“深度采訪?深不深,縣委書記知道。”
在央視錄《民歌中國》時,他還穿著那雙采風時常穿的布鞋,一個編導嫌不好看叫他去換,他一梗脖子:“要是非換不可,我就不上了。”最后,全部樂隊成員都沒有改變任何一點妝扮。“老蘇一帶頭,我們都特牛。”他的管樂手安彪說,“后來有人跟我講:你們是這么多年來第一個上節目不換任何妝扮的。”
現在他偶爾回浙江老家,聽當地的越劇,覺得也挺好聽,但已完全產生不了共鳴。從外表到內里,他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西北男人。童年習慣的浙江方言完全忘掉,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他的演唱會,最后一首總是習慣性的《長在銀川》。
他說:“過幾年一定要回到銀川生活。我就這兒的人,我能去哪兒啊?”
“你來銀川一口酒都沒喝,我心里很不安。”他撓撓腦袋。“我這話說的,像不像個縣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