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這個地處南北要沖的“運河之都”,以其經濟繁榮、風光旖旎、人文薈萃而獨具魅力,成為古代人們向往的地方。明清之際,隨著東南地區經濟的發展,揚州的經濟地位日趨重要,加之兩淮鹽運使司衙署設在揚州,各地鹽商多聚集于此。那些一擲千金的巨富,為了提高社會地位,或大量收藏古玩書畫,或與文人墨客交往附庸風雅,或以書畫送禮,從而帶動了文化藝術的空前發展和思想的活躍。
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春,“四大畫僧”之一的石濤來到揚州,作北游準備,客居揚州大風堂,并應邀參加了由著名戲劇家孔尚任發起和主持的“秘園雅會”,與揚州畫家初次相識。石濤(1641-約1718年),原名朱若極,明王族后裔,法名原濟,號清湘老人、苦瓜和尚。曾遍游江南名山大川,“搜盡奇峰打草稿”,“深入其理,曲盡其態”,拓展了中國山水畫的境界和意趣。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石濤結束了長年的漂泊生活,選擇揚州為晚年安身立命之地,并在風景優雅便于作畫的小秦淮河畔筑“大滌草堂”,以賣畫為生。“人爭重之,一時來學者甚眾”。他還與當地文人雅士廣泛交往,“開揚州一派”,其“筆墨當隨時代”、“法自我立”的理論和實踐,對當時揚州的繪畫風氣產生很大影響。
石濤雖以山水畫著稱,但其花卉作品卻是晚年的另一座高峰,氣勢縱橫、奇異多變,一掃“正統”畫派的摹古之氣,令人豁然開朗。石濤愛畫荷花,或清逸,或疏放,或蒼茫,各有風韻。1697年作于揚州的《荷花紫薇圖》(圖1),繪荷塘夏日風光。畫面上,一叢蒲草,幾枝新荷,俯仰偃側于清波之中,各具曼妙之態;岸邊紫薇,低垂花枝,與荷花點頭呼應。其自題詩云:“紫薇花放庭前樹,花放紫薇郎正來。卻羨繁紅今日好,始知草木愛仙才。”可謂尋常之物皆有靈性,禪意盎然,妙趣橫生。
乾隆、嘉慶時期,揚州經濟鼎盛,文化藝術交流更加活躍,吸引了各地畫家到此賣畫謀生。這些畫家各擅所長,張揚個性,以偏離“正統”、“正派”之“怪”,大膽獨創之“怪”,成為中國古代繪畫史上一個杰出的群體;他們明碼標價,公開競爭,逐漸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繪畫商品市場和欣欣向榮、百花爭艷的局面。而其中最具特色且對后世影響深遠的,當首推一批被稱之“揚州八怪”的畫家。雖說“怪以八名”,但并無一致記載,被列入諸籍者多達15人,即金農、汪士慎、李鱓、黃慎、高翔、鄭燮、李方膺、羅聘、華嵒、高鳳翰、楊法、李葂、邊壽民、閔貞、陳撰。
華嵒雖然不被某些畫史列入“八怪”,但他與揚州畫壇的“親密接觸”及其畫風的推波助瀾作用,卻為世所共知。華嵒(1682-1756年),字秋岳,號新羅山人,福建上杭人。自幼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由民間畫士而成為文人畫家中的“多面手”。曾居杭州,后流寓揚州,以鬻畫為生。其花鳥畫吸收惲壽平的小寫意畫法,脫去時習,力追宋人意趣。他在揚州結識了金農、高翔、李鱓、鄭燮及鹽商巨子馬氏兄弟,彼此交流切磋,詩畫酬答,繪畫涵養更加拓展,使之成為揚州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海棠禽兔圖》(圖2)是華嵒花鳥畫的經典之作,生動展現了大自然的野逸之趣。此圖繪一鷂禽,倒掛在樹枝上向下窺視,欲突然出擊;而地面海棠叢中,一只驚慌失措的黑兔,正睜大眼睛注視“敵情”,隨時準備逃竄。華嵒善于捕捉自然界的精彩瞬間,將花鳥的動人天趣和自己的豐富情感融為一體,既有細節的精妙入微,又不失筆墨的簡逸生動。其標新領異、清新活潑、生動多姿的風格,“并駕南田(惲壽平),超越流輩”,廣受歡迎。
金農是“揚州八怪”之首。這是因其居揚州賣畫時間最久、且學養最為淵博,詩、書、畫、印及琴曲、鑒藏,皆稱大家。金農(1687-1763年),字壽門,號冬心先生等,錢塘(今杭州)人,性好游,“足跡半天下”。與“八怪”諸家不同的是,金農50歲后學畫而成大器,畫風亦不以恣縱狂肆見長,而是以豐富的學養和金石意味入畫,故所畫花卉、山水、人物,無不古拙、奇奧。畫中題識多以自創的“漆書”為之,令人耳目一新。其所畫之梅,自稱“江路野梅”,冷艷脫俗,不疏不繁,暗香可聞,在“揚州八怪”眾多畫梅高手(如汪士慎、李方膺、高翔、高鳳翰、羅聘)中,獨樹一幟,堪稱寫梅史上的一座高峰。其所畫鞍馬,亦贊譽甚高。《番馬圖》(圖3)為臨摹元人之作,但筆墨仍然表現出金農的藝術個性。此圖繪二人遛馬偶遇:一人胡服,一人漢裝;一馬剛烈,一馬溫馴。形與神、動與靜,形成強烈對比。筆墨枯潤變化,拙中寓巧。人馬聚于一團,其余為留白或款題,意境空靈而悠遠。自題詩云:“龍池三浴歲骎骎,空抱馳驅報主心。牽向朱門問高價,何人一顧值千金。”抒發了金農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之慨。
“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這是鄭燮寓居揚州的坦然自陳。鄭燮(1693-1765年),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由進士出任山東范縣、濰縣縣令,為官清正廉潔。因關心民間疾苦,賑災救荒,被當地富豪誣告而罷官,于是雇了3頭毛驢,馱著琴棋書畫,兩袖清風來到揚州。其畫多以蘭、竹、石為題材,遠師青藤、八大,又自辟新徑,筆墨精妙,意境深遠,以“真性情”、“真意氣”表現人格魅力。在章法上,以“六分半書”或“亂石鋪街”體著稱,達到了詩、書、畫三者的完美結合。《蘭竹石圖》(圖4)繪陡峭的山坡之上,巖縫中長出幾枝幽蘭和葉竹,生機勃勃,氣度非凡。畫家以濃墨畫蘭竹,淡墨繪石,筆力勁峭,疏密有致。又以“截角法”構圖,將重點筆墨濃縮于左下一隅,造成奇崛、險峻之勢,再以右上題識壓角破險:“知君胸次有幽蘭,竹影相扶秀可餐。世上那無荊棘刺,大人容納百千端。”
李鱓與鄭燮既是同鄉,又是至交,在揚州也是聲名顯赫。所謂“索畫者,必曰復堂;索詩文者,必曰板橋”。李鱓(1686-1762年),字宗揚,號復堂,江蘇興化人。16歲即有畫名。曾為宮廷畫師,后出任山東滕縣知縣,“以忤大吏罷歸”。李鱓以擅畫花卉蟲鳥聞名遐邇,由工筆轉為大寫意,落筆勁健,縱橫馳騁,不拘繩墨而有氣勢,不求形似而頗得天趣。《雙松圖》(圖5)畫兩松巍然并立,一剛直不屈,一稍呈斜勢,老皮斑駁,枝葉倒垂,頂天立地,浩氣如虹。畫家信手揮灑,用筆古拙,濃淡相映,疏密有致,于無法中見有法,堪稱人畫俱老之佳作。款題以行楷為之,極具顏、柳風骨,參差錯落,酣暢淋漓,不僅增添了畫面的雄健之美,而且借題發揮,表達了畫家不趨時流、返璞歸真的勇氣和決心。其詩曰:“詩家習氣比龍鯨(鮪),畫手雷同壽意陳。我道兩翁秦漢物,敢將墨汁貌先民。”
這一時期,活躍于揚州的著名畫家,除“八怪”以外,還有繼承“四王”家法,長于山水的方士庶、張宗蒼;精于界畫,有宋人遺風的袁江、袁耀,以及以人物肖像畫“扛鼎”的禹之鼎等。
袁江(約1671-1746年),字文濤,號岫泉,江蘇揚州人。擅畫山水、樓閣,初師仇英,中年“得無名氏所臨古人畫稿,技遂大進”。其畫傳統功力深厚,色彩鮮麗,精細入微而又氣勢磅礴,被推為清代“界畫”第一。《梁園飛雪圖》(圖6)所繪之梁園,為漢代梁孝王劉武所建的一處園圃。劉武廣交天下文人名士,當時的枚乘、司馬相如等文壇大家,皆為其座上賓。袁江以這一歷史題材入畫,描繪大雪紛飛時節,主人豪宴賓客的熱鬧情景。不過,畫家把視角主要集中于庭園的整體布局和建筑物的精細描繪,利用屋頂的皚皚白雪和遠處迷蒙的雪景山水,形成虛實的強烈對比,將恢宏壯觀與華麗精致融為一體,營造出詩一般的意境,令觀者亦陶醉其中。
禹之鼎(1647-1716年),字尚吉,號慎齋,江蘇興化人。擅山水、人物、花鳥、走獸,尤精肖像,形象逼真,生動傳神,曲盡其妙。而立后,入選宮廷畫師,譽滿京師,一時名人小像多出其手,其肖像畫在清中期有“當代第一”之譽。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一位滿族國戚要求禹之鼎跪地為其作“行樂圖”,禹“甚以為恥”,嚴詞拒絕,憤然離京,流寓于洞庭湖畔。晚年在揚州等地作畫。《王原祁藝菊圖》(圖7)為絹本設色長卷,描繪大畫家王原祁庭院賞菊的情景。王氏端坐繡榻,賞菊品酒,容光煥發,悠然自得。榻上古籍、畫卷井然有序,榻前各式盆菊燦爛開放,童子左右呼應,真實地展現了主人公的嗜好雅興和氣質風度。此圖人物氣韻生動,設色清秀典雅,構圖韻味悠長,不愧為清代人物畫的典范。
晚清時期,受經濟地位的影響,揚州畫壇相對較為沉寂,但仍然聚集了不少本土繪畫精英。其中,以王素為首、以“小”字命名的“揚州十小”,以及虞蟾、張賜寧、陳崇光、李石湖、陳康侯等畫家,在繼承優秀傳統的基礎上,更追求繪畫的本體語言,強調造型,貼近生活,雅俗共賞。
王素(1794-1877年),字小梅、小某,晚號遜之,江蘇揚州人。“幼師鮑君芥田,以其拙,而日夕臨摹新羅山人至再至三,凡人物花鳥以及走獸魚蟲,無不入妙”,尤以仕女畫成就最高。《鐘馗圖》(圖8),描繪鐘馗醉酒夜歸的情景。這位喝得酩酊大醉的“打鬼英雄”,張髯大腹,步履蹣跚,雙目乜斜,五美女簇擁于前后左右,或提燈,或攙扶,或護送。此圖構思新穎,設色淡雅,兼工帶寫,美人清秀不俗,鐘馗俗而不野,是王素人物畫中的佳作。左上自錄吳山尊雜詩一章。詩畫相諧,針砭時弊。
陳崇光(1838-1896年),字若木,號純道人,江蘇揚州人。初為雕花工,被太平天國畫家虞蟾賞識,收為弟子,至天京為諸王府作壁畫,并奉命管理宋元名畫,飽覽之余,勤奮臨摹。后客寓皖中蒯氏家,又多見宋元名跡,潛心鉆研,畫藝大進。以致當時揚州論畫者“咸推若木為第一手”。1887年,黃賓虹專赴揚州造訪陳崇光,學花鳥和山水,贊其“畫山水、花鳥、人物俱工,沉著古厚,力追宋元。”黃賓虹山水畫的巨大成功,陳氏功不可沒。《楓菊畫眉圖》(圖9)繪秋天山野之景:一株小樹,杈分兩枝,兩只畫眉,悠閑而棲;樹上紅葉與樹下秋菊,爭妍斗艷,遙相呼應。畫面看似平淡,然精心構思,處處周到,筆筆精彩,寓豐富變化于均衡和諧之中,令人盡享自然之美和藝術之美。
陳康侯(1866-1937年),字錫蕃,號風來堂主人,揚州人。工山水、人物、花鳥,有縱橫之趣,清秀之風,是王素以后揚州畫壇最著名的畫家之一。其突出的成就,是在深厚的傳統功底基礎上,注重寫生,引入西畫技法,使筆下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并由此步入了“海派”名家的行列。《赤壁夜游圖》(圖10)寫蘇軾與隨從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月出東山,夜霧橫江,水光接天,清風徐來。畫家以濃墨潑寫峭壁危巖,深沉雄奇,巍峨如鐵;又以淡彩渲染月光波影,若有若無,寧靜而幽遠。一葉輕舟,兩叢葦草,幾棵巖樹,以傳統為骨,中西融匯,拓展了中國畫的意境之美,令人“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縱觀清代近300年繪畫史,揚州無愧于最繁榮、最具魅力的城市。據統計,僅見于文獻著錄的揚州畫家,多達六七百人;僅“揚州八怪”的作品,就有8000余幅為海內外200多家博物館和美術館收藏。更重要的是,揚州畫家所迸發的創造精神,以及才氣和個性之美,不斷為后世畫家所傳承。近現代藝術大師如趙之謙、吳昌碩、任伯年、齊白石、徐悲鴻、黃賓虹、潘天壽等,無不從揚州畫家的作品中汲取豐富營養,巍然獨立于藝術之林。
(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