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國貨幣的設想更難實現。世界上迄今還未有過不靠主權信用又不靠真金白銀而確立一種共同貨幣的成功例子。幾種強勢貨幣的“協定籃子”很難比每種貨幣單獨的信用更強。
1929年式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即“過度投資,消費不足,產能過剩,實體受損,再生產過程崩潰”。而如今美國發生的則是一種幾乎完全相反的危機:“過度消費,不事儲蓄,全球透支,信用鏈條崩潰”。這是前所未有的危機類型。
美國人的“惡習”是怎么慣出來的?是“資本主義制度”導致的嗎?似乎不像。過去說資本主義導致資本積累太多壓制了消費,而這與當前我們批評的美國弊病恰恰相反。
是“西方文化”導致的嗎?似乎也不像。韋伯講的“新教倫理”強調節儉和把積累看成盡“天職”,不少人反對韋伯的解釋,但都不否認韋伯提到的事實。韋伯時代的新教徒會像今天的美國人那樣寅吃卯糧地超前消費?今天的美國人仍然多數信仰新教,但他們已經從“積累狂”變成了“消費狂”,這顯然不是什么“西方文化”所能解釋的。
其實直接的解釋很簡單:美國人這種消費方式首先是美元的全球貨幣地位“慣”出來的。
試想無論哪個“文化”中的人,假如擁有這樣的“寶葫蘆”:只要自己印鈔票就可以買到世界各地的任何東西來消費,有幾個人能有足夠的自制力經得起誘惑而不去那么做?這種條件下誰還會去辛辛苦苦地“積累”?
但是美元并非寶葫蘆至少有兩個原因:各國并非美國的殖民地,盡管放棄美元需要成本,但如果美國過分濫印導致大貶值,各國并非不能“壯士斷腕”。而全球鑄幣稅的喪失是一時的全球透支之益所不能彌補的。
如果濫發美元又不欲其大貶值,除非讓境外美元購買美國資產。這就有“賣光美國”的危險。到一定程度“美元霸權”就會走向它的反面:為維持美元地位而影響美國的經濟主權。
因此“后布雷頓時代”美元不是更強勢了,而是相對不那么強勢了。美國當局一直是把他們的巨額逆差、向全球透支當成大患,而力圖改變的,只是他們無力改變。改變不了就怨天尤人,責怪像中國那樣的國家向他們低價“傾銷”。
可以說美國的抱怨沒道理,但卻不能說“他們的抱怨是假裝的,是‘陰謀’,他們實際上是想推動超前消費、推動透支的擴大?!?/p>
換言之,即便從美國的利益看,無限制地超前消費、寅吃卯糧、向全球透支的做法到一定程度肯定會出大問題。
美國的有識之士對寅吃卯糧導致的“泡沫”憂心忡忡,至少已經十幾年了,美國的當局也不是沒有這種擔憂,但就是解決不了,這是為什么?
以美國而論,許多論者都提到羅斯福傳統到60年代“民權政治”而極。此后美國似乎又“回歸保守主義”,“政府制造的問題比它解決的問題更多”之說大為流行。
但是據政治上傾向民主黨的哈佛大學D. 波克教授指出,事實上就在這種說法日益得勢的同時,從60年代到世紀末這三十多年中國家政策的實際趨勢卻相反:無論在環境保護、公共衛生、扶貧濟老還是在增加婦女及少數族裔機會等各個方面政府作用都在明顯加大,所有這些方面的財政開支增加了四倍之多。
因此所謂這三十多年的“保守主義化”實際上恐怕只是反映人們對個人自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同時他們對政府福利責任的要求也在提高。
“霸權”是不是條件?當然不是。自從“大國崛起”就有了霸權現象,但西班牙、英國霸權時代并沒有“債務陷阱”。恰恰相反,霸權可以“搶錢”,而搶錢是不會造成債務的。只有“借錢”(透支)才會。而借錢不需要霸權,霸權也未必借得到錢。
今天的“歐債危機”焦點國家希臘、愛爾蘭透支歐洲,是因為這些小國有什么霸權嗎?所以,不是說美國沒有霸權或不追求霸權,今天的危機是不能用霸權來解釋的。
“惡習”持續的其他條件:1.有“借錢資格”,這就是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
2.還要有人愿意大量、長期地借錢給你。這就要依靠與民主國家相反的一種大國。這種大國存在著“一左起來就壓縮自由,一右起來就壓縮福利”的尺蠖效應,由于自由福利雙不足導致嚴重的低消費率、高儲蓄率、產能過剩、投資過度,正需要大量的“外需”來防止1929年式的“過剩危機”爆發。于是就出現弗格森說的“Chimerica”現象。
沒有“低人權國家”以血汗工廠方式向美國輸出大量廉價商品只要一張“白條”(順差),同時大量購買美國國債,美國人的“惡習”不會發展到今天。
沒有美國的巨額“外需”,中國的“過剩危機”很可能變成1929年式的災難。
泡沫時期,美國人從中得到“高消費”,中國從中得到“高增長”,但這果然是什么“利益共同體”嗎?
美國的消費窟窿越大,越希望中國增持美債,給他們填窟窿。中國的過剩危機越嚴重,越希望擴大外需。于是一方面加強出口退稅使產品更廉價,以適應美國因危機降低了的購買力,另一方面凍結勞動合同法,以降低生產成本維持“競爭力”,但消費不足卻因此更難改變。
歐洲的福利向來比美國更高,不少人認為已“過度福利”化,信用領域雖然沒有那么“過度自由”,但那與其說是歐洲人更為自律,不如說是她沒有美國那種透支條件,玩不了那種游戲。一旦歐洲人有了如今美國擁有的那種“世界印鈔機”特權,他們就不會把它當成寶葫蘆來玩?
跨國貨幣的設想更難實現。世界上迄今還未有過不靠主權信用又不靠真金白銀而確立一種共同貨幣的成功例子。幾種強勢貨幣的“協定籃子”很難比每種貨幣單獨的信用更強。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早有建立這類貨幣的設想與實踐,SDR這樣的跨國結算工具也已有很長歷史,但是成熟的跨國貨幣一直沒有出現。人們提到歐元是成功的跨國貨幣,但這與歐盟本身的主權化進程是高度相關的,恐怕難以成為非主權信用貨幣成功的例證。
當前,盡管在危機沖擊下各國對“美元霸權”的批評都很強烈,但他們的打算也各不相同。中國主要關心手中美元資產的安全,而歐洲更希望打破美元壟斷以分享透支權的好處。在這樣的背景下建設取代美元的世界貨幣,雖非毫無希望,但至少短期難見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