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協和“輻射致癌”調查
2013年1月中旬,武漢協和醫院麻醉科醫生休息時間排演的《麻醉style》風靡網絡。
麻醉科很歡樂,而彼時的婦產科卻烏云密布。2013年1月7日,婦產科的孫慧蘭、趙虹、董衛紅三位女教授接連被確診為甲狀腺癌。
集中患癌是偶然嗎?在外科大樓四樓工作的婦產科女教授們開始懷疑,這或許與樓上骨科手術室的醫用設備電離輻射有關。“6年里,該受到多大輻射啊。”想起這些,孫慧蘭至今還覺得害怕。
被確診后,三位患者的家屬與院方領導6次交涉后無果。2013年2月16日,春節后上班的第一天,女醫生們一紙舉報信遞到了湖北省衛生廳。
由于對湖北省衛生廳和醫院的回復依然不滿意,2013年2月18日晚,一封求助信發到了有“打假斗士”之稱的方舟子手中。事件開始迅速發酵。
同發甲狀腺癌
被診斷為患甲狀腺癌的孫慧蘭、趙虹、董衛紅三位婦產科女教授同事多年,在相同的手術室工作時間最長,結果“同一群體、同一時期、同一手術室、同一人體部位患癌,無一人幸免”。這讓她們感到有些蹊蹺,但一時之間又說不清哪不對勁。
一晃數天過去了,經院內同事提醒,孫慧蘭等人想起了幾年前有關樓上骨科手術室放射防護不到位的傳言。難道是樓上手術室醫用裝備放射線穿透樓板致樓下大夫患癌?
患癌女教授趙虹的家屬李生(化名)還對記者透露了他們調查到的另外幾個案例:前不久婦產科還確診了幾起病例,一位脫發脫眉的男教授也請假了;前兩年婦產科也有兩位醫生患甲狀腺癌;干部保健科也有5名患甲狀腺癌的醫護,事后院方移走了安裝在附近的一臺放射設備。
于是,孫慧蘭等3人開始查詢文獻、法規、新聞報道案例等資料。越來越多的信息讓她們相信,這并非偶然。2013年1月10日,三位女教授的家屬開始找院方領導,希望院方加強放射防護,查明原因給出解釋。但三位家屬對這第一次與院方領導的交涉并不滿意。
1月10日上午,武漢協和醫院放射防護領導小組恰好召開了會議,會上對2012年醫院放射防護工作情況進行了討論,提出下一階段工作要明確流程和職責、保護職工利益、以人為本,同時對防護措施改進,注重防護崗位職工的培訓,做好統計工作。這是目前唯一能見到的院方領導在醫院內部會議上的公開表態。
其后的二十余天里,家屬們又接連4次找到院方相關領導,沒有取得進展。
2013年2月5日,武漢協和醫院院長王國斌又與各家屬進行了一次單獨面談,相互之間仍然沒有達成一致。
患者家屬考慮到患者后期治療需要巨額醫藥費,在交涉過程中,曾提出讓院方各補償300萬元的要求,遭到拒絕。
趙虹的家屬李生表示,現在的訴求是醫院加強管理,維護醫務人員從業安全,查找婦產科集中患癌的真實合理的說法。再者就是要求院方做好手術費報銷、重新安排工作以及無論出于何種原因都需賠償等善后措施。
“即便先不談是誰的責任,即便是出于人道主義也好,也得有賠償,因為甲狀腺癌后期還要終生服藥,同時還有復發風險,身心俱損。”家屬李生說。
2013年2月16日,春節后第一天上班,患者家屬將起草好的舉報信發到了湖北省衛生廳公布的官方網絡郵箱里。自此以后,這起糾紛開始走出武漢協和,走向公開化。
誰是誰非
對于湖北省衛生廳的調查結果,三位病患及家屬并不認同,并對專家組頗有微詞。
“我們作為舉報人,至今沒有看到檢測的具體結果或者報告。官方說調查過程中有婦產科人員陪同檢測,但當陪同人員提出讓檢測人員把儀器舉高以便離樓板近一些時,遭到拒絕。”
2013年2月18日,孫慧蘭和趙虹的家屬起草了一封救助信并發給了“打假斗士”方舟子。
2月20日夜間,方舟子在微博曝料了這封求助信“武漢協和醫院發生嚴重放射事故造成多名女教授集體患癌”。第二天,李生的電話就被各地媒體打得發燙。
武漢協和醫院隨即發布百余字官方聲明反駁網絡傳言,稱網帖所述“與客觀事實嚴重不符”。隨后患癌女大夫孫慧蘭在其實名認證微博上,轉發方舟子的長微博稱,“這是事實,請大家轉發。”
接著,湖北省衛生廳公布了《“協和醫院女教授集體患癌”事情的調查結果》指出,武漢協和醫院手術室無放射性核素,工作場所及周邊環境輻射水平符合國標要求。院方也稱,僅2012年12月至2013年2月期間,湖北省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就進行了3次嚴格檢測,協和醫院外科大樓手術室環境輻射水平符合國標要求。
武漢協和醫院找出院內相關專家出面解釋“射線不是甲狀腺癌發病主因,更不是唯一原因。”
李生則表示,“這個專家的公開說法與之前私下說法明顯有不同。”
院方聲明中稱其“一直按照國家衛生、環保行政部門要求,依法開展相關放射診療活動。”而2010年1月,湖北省環保廳曾對武漢協和醫院進行過輻射安全與防護管理情況督察,提出了6條整改意見,不過未見公布后續整改落實情況。
在求助信里,患者家屬稱這些年來武漢協和發生“令人觸目驚心的放射衛生防護的違法行為”。四層25號手術室是婦產科的剖腹產手術室,6年多來有約20000個嬰兒在此降生,但是院方領導始終對正上方對著的五層4號骨科手術室是否有放射許可證閃爍其詞。
“這些幼小、可愛、無辜孩子的身體受到X光輻射了嗎?這后果是何等的令人膽顫心驚啊!”
有人懷疑官方在四層檢測的時候,五層手術室放射設備關機。在一次與患者家屬的交涉中,武漢協和醫院醫務辦公室主任孫暉對此表示,疾控中心的小組來檢測的時候,“在1~2小時期間,不停地曝光,頻率超過平時手術時候的曝光強度。”
湖北省衛生廳的檢測結果顯示,武漢協和醫院相關場所和周邊的輻射水平處于正常的本底水平區間當中。但是從醫務人員集體患癌的客觀事實來看,“情況的確有些異常”,現已經要求武漢協和醫院組織相關國內外專家對此進行流行病學調查。二者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同時也不能排除其他因素。
放射性醫用設備兇猛
實際上,在新醫改之前,各地各級醫院風靡盲目建設、大量配置新設備。新醫改之后,在多重因素誘導下,基層醫療機構的設備配置也呈井噴式增長。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醫用放射診療設備。
盡管國家各級衛生管理部門一直對醫用設備配置采取監督管理、規劃,依舊很難遏制這股勢頭。
中國醫藥保健品進出口商會醫械部主任蔡天智表示:“國家對公立醫院的設備配置要求嚴格一些,對民營醫院就相對松一些,基本上可以想買就買。”
曾有學者研究稱,一些醫院的高新設備擁有量幾近趕超英美發達國家水平,甚至是其數倍。在醫院經濟利益和技術的雙重驅動下,各醫院競相配置先進設備,導致中國居民以較低的經濟水平享用著不相匹配的超前醫療條件。
這些設備數量同時也帶來了副產物——醫用輻射。由于放射防護工作的不夠到位、不夠重視,深陷醫用輻射其中的不僅是公眾,也包括醫生。
醫用輻射已成為中國居民中最大的人工電離輻射來源。超劑量照射、重復照射和誤照射所導致的放射事故,甚至于造成人員傷亡的醫療事故也曾多次發生。此次武漢協和醫院女醫生集中患甲狀腺癌,患者指稱的疑似真兇正是骨科手術室的移動式C臂X射線機。
2010年發布的《第一次全國污染源普查公報》顯示,2007年底我國1434家醫院擁有醫用電磁輻射設備2073臺;867家醫院擁有4213枚放射源(密封放射源);26599家醫院擁有56036臺醫用射線裝置。同期,武漢市的普查公報顯示,20家醫院擁有醫用電磁輻射設備37臺;10家醫院擁有22枚放射源(密封放射源);213家醫院擁有478 臺醫用射線裝置。
然而,下面這組數字則反映出一些機構和人員對放射防護的薄弱意識。
《2009年中國衛生事業發展情況簡報》顯示,2009年全國醫療機構放射防護重點監督檢查中,共檢查放射診療機構47820家,違法情況占19.4%。開展放射診療活動的醫療機構中持有效《放射診療許可證》的比率為69.9%,放射工作人員持證率為82.5%,培訓率為78.5%,個人劑量監測率為78.6%,職業健康體檢率為81.3%。診療設備檢測率65.4%。
廣州市政協委員陳少華在調查了廣州幾家大醫院影像科之后,發現目前濫用X射線檢查的現象在不少醫院都存在。大部分醫院對病人“沒有任何防護”。
非專業科室防護馬虎
在武漢協和醫院“放射門”事件中,“涉事”的是兩臺廣泛用于骨科診斷的C臂機。廣東省中山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核醫學科主任、中華醫學會核醫學分會副主委蔣寧一介紹,目前在醫院里涉及放射的科室主要包括放射科、核醫學科、放療科和介入科。“近年來,普外科、泌尿科等科室也在探索使用放射性粒子植入治療腫瘤等疾病,但根據衛生行政部門的要求,這些科室如果要開展放射性技術或課題必須要與核醫學科或介入科合作才能申請。”
放射技術在臨床上的使用越來越廣泛,相關科室的大夫對放射的防護是否跟上了技術發展的腳步呢?
曾為北京某三甲醫院高年資放射醫生的林女士告訴記者,從當年該院放射劑量統計的結果看,非放射專業大夫的“吃線量”要明顯高于專業的放射或核醫學科室的大夫。“一方面專門從事放射專業的大夫對射線的危害更加了解,也更畏懼;另一方面,專業知識使他們在防護的時候更加到位。”
一位在泌尿外科工作的大夫告訴記者,其所在的醫院近期開始使用放射粒子植入治療泌尿科的腫瘤,被列為重點培養對象的他每天都要開展此類手術。使用粒子時,他曾被告知該粒子的放射性危害距離只有兩厘米,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很放心地用普通鉗子加持,以為這樣就很安全。可是短短兩個月,他便出現了嚴重的乏力癥狀,直到緊急終止了這類手術,癥狀才有所緩解。“好在乏力癥狀出現的早,要是血液系統的腫瘤,那就沒命活到現在了。”提到這段經歷,他仍然后怕不已。
林女士說,雖然這些放射技術在申請時需要放射科或核醫學科的參與,但那么多的科室都在開展,放射科和核醫學科還有自己的工作,很難做到真正的密切配合。
新老機器背后都有隱患
從醫院放射科離職后,林女士投身放射器械的銷售。她透露,目前一些放射設備更新淘汰的背后也存在著巨大的隱患。
據林女士介紹,她任職過的兩家公司都是跨國醫療器械企業,從產品質量到售后都有保證。但是在“跑醫院”的過程中,她發現有的大醫院在更新設備后,舊的CT機就流向了低級醫院或欠發達地區的醫院。“為規避轉賣的風險,不少醫院打著‘幫扶’的旗號,將下級醫院作為分院,成為二手設備的下家。而由于放射設備使用年限越長,其維護的成本就越高,一些低等級的醫院干脆放棄了維護。”
林女士說,自己甚至看到過使用超過20年的老設備,而生產廠家通常將設備維修配件保存10年,這種超齡設備很難想象是如何保養和維護的。
同時,有些低級醫院在場所設計時并未考慮到大型放射設備的防輻射問題,而基層監管部門監管力量相對薄弱,因此放射安全隱患主要分布于西部地區和基層醫院。有統計顯示,2012年,衛生行政部門對全國19個省級單位的醫用輻射防護開展了監測工作,其中有3個省的設備監測合格率低于70%,最低的西部某省合格率不足三成。而按照醫院等級區分的監測結果是,一級醫院的放射診斷設備合格率不足75%,二級和三級醫院的合格率則均在85%以上。
據專家介紹,一些新開發的設備也存在問題。例如,檢測不合格設備種類中,鈷-60遠距離治療儀、單光子發射計算機斷層成像術(SPECT)、直接熒光屏透視機、乳腺屏片攝影機等的合格率均未達到80%。
監管部門要嚴把審批關
蔣寧一介紹,提高醫生的放射防護水平無外乎兩個方面:硬件管理和軟件管理。
“硬件的把關首先是相關監管部門要從審批上負好把關責任。”蔣寧一說,醫院在建設上應充分考慮放射防護的要求,不能在不符合防護的條件下硬上設備。對于從事血管介入等放射工作的大夫一定要配備齊全的鉛衣等防護設備。
蔣寧一認為,醫生也應對自己負責,例如在接觸放射線的環境里就應該規范佩戴防護鉛衣等防護設備;醫院發放的個人劑量儀應該佩戴在身上而不是放在辦公室抽屜里;一旦監測劑量超標就應該脫離環境休假等。嚴格按照相關規范操作,可以將放射危害的風險降到最低。
而對于病人的放射風險問題,蔣寧一表示,患者應該科學地看待放射技術風險。絕大部分情況下,放射技術是對病人的疾病診斷或治療有益才使用的,不能為了“不吃線”就拒絕使用放射技術治療。就像手術、吃藥都有風險一樣,使用放射技術是一個權衡的過程,目的是為了能讓患者在傷害最小的情況下獲得更多的診斷或治療益處。(綜合自《瞭望東方周刊》《健康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