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旺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關于唐代的御史,歷來學者都注意到其地位的雄重。胡寶華曾發表《唐代御史地位演變考》[1]一文,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認為唐后期的御史形象具有明顯的二重性,即御史在官僚系統中一直保持著雄重的地位,并且呈上升趨勢,但是在現實中,御史在士人眼中的地位及其所處的境遇并不樂觀。這里透過一些刻板的規定以及官方政策,深入當時的社會中去考察唐代御史職務的的特點與社會認同度。
御史臺作為唐代較為重要的中央機構,在整個國家行使廣泛的監察職能,監察范圍涉及政治、經濟、司法、禮儀等領域。檢諸史籍,不難發現,任職于這樣的機構,有兩個顯而易見的特點,即事務煩劇和苛刻難任,這兩個特點對于御史的社會認同度影響很大,故而這里擬就這兩個特點展開論述。
唐代御史臺承自隋代,《冊府元龜》[2]5460“臺省部”載:
裴蘊為御史大夫,于時軍國多務,凡是興師動眾,京師留守及與諸互市,皆令御史監之。
這顯示出隋代御史監察面之廣、任務之重。對于唐初情況,史籍未見明確記載,胡滄澤認為,“由于唐初御史臺尚屬草創,職責并不明確,內部分工也不具體。”[3]3但是唐初的御史臺是與隋朝的御史臺有緊密的聯系,《舊唐書》[4]卷四二 “職官志一”載:
高祖發跡太原,官名稱位,皆依隋舊。及登極之初,未遑改作,隨時署置,務從省便。
唐初御史臺的職能地位對于隋朝應當多有繼承,雖不明確其職掌,但大致應當繼承了隋代的御史臺機構,唐初御史職掌之煩劇,殆與隋同,且建國之后,御史臺的職能是不斷擴展的。《南部新書》“己部”載:
會昌葬端陵,蔡京自監察攝左拾遺行事。京自云:“御史府有大夫、中丞雜事者,總臺綱也。侍御史有外彈、四推、太倉、左藏庫、左右巡,皆負重事也。……監察使有祠祭使、館驛使,與六察已八矣。分務東都臺,又常一二巡囚,監決案覆,四海九州之不法事皆監察。況不常備,亦有兼領事者。”故御史不聞攝他官,攝他官自端陵始也[5]85。
雖然這段話是蔡京在唐武宗時所說,但據胡滄澤所著《唐代御史制度研究》第二章《唐代御史臺的職能及作用》,到開元天寶時期,御史臺已經基本具備了以上蔡京所提到的所有職掌。蔡京所說的“皆負重事”應當同樣適合唐前期,并且因御史任務煩劇,不派御史 “攝他官”,這也是自唐初以來的情況。此外,《唐語林校證》卷八載:
二曰殿院,其僚曰殿中侍御史,……最新入,知右巡;已次,知左巡:號 “兩巡使”,所主繁劇。及遷向上,則又入推,益為煩勞。[6]689
可見,御史左右巡、推事都被認為是煩勞煩劇之任。又《通典》[7]卷二四 “職官六”載:
開元初,革以殿中掌左右巡,監察或權掌之,非本任也。職務繁雜,百司畏懼,其選拜多自京畿縣尉。
此處更明言,開元初開始由監察、殿中所掌的“左右巡”是 “職務繁雜”的。《舊唐書》[4]列傳第一百三十五上載:
高智周,常州晉陵人。……俄轉御史大夫,累表固辭煩劇之任,高宗嘉其意,拜右散騎常侍。又請致仕,許之。
以上史料反映出御史臺自大夫至監察均負煩劇之任,以至于高智周拜大夫之后 “累表固辭煩劇之任”。可見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在御史臺任職可以算是煩劇勞擾的工作了。
再看御史的 “苛刻難任”,這主要表現在彈劾之責上。彈劾是御史最主要的職掌,又是御史行使職權重要的手段,御史必須要對違法亂紀行為進行舉發、糾彈,唐人稱為 “搏擊之任”。據《唐六典》卷一三所記載,“奏彈”是侍御史所執掌的 “六職”之一。胡滄澤通過整理《冊府元龜》卷五二○《憲官部·彈劾三》所見的彈劾事件認為,御史臺官員均有彈劾之權:一般事件彈劾的提出,臺、殿、察三院御史均可,以侍御史為主,大事則由御史臺長官大夫、中丞提出[3]45。是否敢于彈劾也是衡量一個御史是否稱職的重要標準,如《冊府元龜》[2]5818“臺省部”載:
張行成,太宗貞觀初累補殿中侍御史,糾劾不避權戚。帝以為能……
《舊唐書》[4]列傳第一百三十五上載權萬紀事:
貞觀中,為治書侍御史,以公事奏劾魏征、溫彥博等,太宗以為不避豪貴,甚禮之。
同書列傳第三十八載高宗時任監察御史的韋思謙事:
嘗謂人曰:“御史出都,若不動搖山岳,震懾州縣,誠曠職耳。”
張行成任御史得到皇帝認可的原因是 “糾劾不避權戚”,權萬紀也是 “不避豪貴”受到禮遇,可見對于御史的要求是要敢于糾劾,不避權貴。韋思謙的話也表明,作為一個御史,必須敢于震懾州縣才算稱職,這都要求作為御史,要有能發人之短的能力和敢于彈劾的勇氣。又如《冊府元龜》[2]5818又載:
宰臣鄭覃曰:“僧孺頃為中丞,未嘗搏擊,恐無風望。”
杜牧在《樊川文集》[8]260中說:
故御史之舉職者,……若非端勁知名之士,不在斯選。
趙璘《因話錄》[9]119卷六載:
御史府缺人太多,就中監察尤為要者……非不欲補其缺員,此官須得孤直茂實者充選……
這幾條史料雖出自中晚唐人之口,但對于御史彈劾的要求,前后期是一樣的,即不避權貴,敢于直言,而所謂 “謹厚溫文”者,皆 “難任彈奏”,不適合做御史。
由此可見御史作為職在監察的官員,應當是敢于糾劾,敢于 “搏擊”的,這與前述的職務煩劇一樣,都是當時人們心目中對于憲職特點的認識,而我們在后文將會看到,正是這些特點,是影響士人是否愿意做御史的重要因素。
此外憲職的苛刻還反映在臺禮的繁絮,“諫院以章疏之故,憂患略同。臺中則務苛禮,省中多事,旨趣不一。故言:‘遺補相惜,御史相憎,郎官相輕’。”[6]305,元稹則有詩云:“臺官相約束,不許放情志。”[10]60這對于一些性格疏放、不慣約束的人來說,也是影響他們出任憲職積極性的因素。
御史自唐初便是地位雄重,唐代官員遷轉有嚴格的清濁限制,而御史府的主要官員中,御史大夫是清望官,其余御史中丞、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監察御史都是清官序列,且最低品級的監察御史是普通官員轉入清官序列的重要門戶,入此序列以后,就不必受普通官嚴格按資格遞轉的限制了[11]77。由此可見御史是官員升遷的重要途徑,但盡管如此,社會上仍然有一些人不愿意擔任御史職務。首先注意到此問題的是胡寶華,他提出在中晚唐的社會現實中,御史職務有不被人看重,地位不高的觀點。而我們認為不只是在唐后期,即便是唐前期,政治較為清明,御史地位崇重,得以專司其職的情況下,也有很多不愿執憲的例子,茲論述如下。
前面已經引述過的,高宗時期高智周拜御史大夫之后,“累表固辭煩劇之任”,表明雖然御史大夫地位雄重,有 “大夫不旬月,多拜宰相”[6]641之語,但即便御史有如此的遷轉前景,也有人因為憲職 “煩劇”的特點而不愿擔任。又《大唐新語》[12]193卷九載高宗朝郭翰事:
郭翰為御史,……翰性寬簡不苛,讀《老子》至 “和其光,同其塵”,慨然嘆曰:“大雅君子,明哲以保其身”。乃祈執政,辭以儒門不愿持憲。改授麟臺郎。
郭翰感嘆處世應當 “明哲以保其身”,于是推辭了憲職,其原因又是因為憲職的另一個特點——苛刻難任,尤其他推辭的理由是 “儒門不愿持憲”,似乎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出來公開聲明,也顯示了在這一些 “儒門”的眼中,憲職實在不是好的職務。李邕《桂府長史程府君神道碑》[13]載卒于開元年間的程府君事:
擢左臺監察御史。恥為誶刻,雅欲優閑,朝廷許之,轉詹事府司直。
此處稱監察御史為 “誶刻”之任,以任此為恥,褒貶顯而易見。又《舊唐書》[4]列傳第一百三十五下載:
陽嶠,河南洛陽人,……儀鳳中應八科舉,授將陵尉,累遷詹事司直。長安中,桓彥范為左御史中丞,袁恕己為右御史中丞,爭薦嶠,請引為御史。內史楊再思素與嶠善,知嶠不樂搏擊之任,謂彥范等曰:‘聞其不情愿,如何?’彥范曰:‘為官擇人,豈待情愿。唯不情愿者,尤須與之,所以長難進之風,抑躁求之路。’再思然其言,擢為右臺侍御史。
按《舊唐書》“職官志一”記載,詹事司直是正七品上階,侍御史在長安年間已經按照《垂拱令》改為從六品下階,都屬于清流官,況且侍御史地位雄重更非一般六、七品清官可比,所以陽嶠推辭憲職而接受詹事司直必然是因為他觀念上的原因。按照《舊唐書》 “職官志三”記載,“司直掌彈劾宮僚,糾舉職事”,詹事司直似乎與御史一樣職在彈劾糾舉,但是前例程府君因為 “恥為誶刻,雅欲優閑”而被朝廷允許轉為詹事司直,可見詹事司直只監察東宮官屬,與御史比起來,并非 “誶刻”之任,所以陽嶠樂于居詹事司直之職,而不樂居地位更高的侍御史之職。此外,同書列傳第七十五載肅宗至德年間事:
柳渾,……召拜監察御史。臺中執法之地,動限儀舉,渾性放,不甚檢束,僚長拘局,忿其疏縱。渾不樂,乞外任,執政惜其才,奏為左補闋。
以上均是不愿意擔任憲職的例子,有因為職任煩劇而辭,有因為 “不樂搏擊”而辭,反映出御史職任的特點與其受歡迎程度的關系。此外,《舊唐書》卷一○二 “元行沖傳”載:
開元初,自太子詹事出為岐州刺史,又充關內道按察使。行沖自以書生不堪博擊之任,固辭按察,乃以寧州刺史崔琬代焉。……四遷大理卿。……俄又固辭刑獄之官,求為散職。七年,復轉左散騎常侍。九遷國子祭酒,月余,拜太子賓客、弘文館學士。
又《唐故兗州鄒縣尉盧君墓志銘》[14]1740記載卒于肅宗乾元元年的志主盧仲容事:
論才授官,拜溱州錄事參軍,職在彈劾,非其所好。
此處在地方行使監察職能的按察使與中央的御史臺職能相近,職在糾察彈劾,因此也被稱作 “搏擊之任”,元行沖所謂 “書生不堪搏擊之任”,正與上文郭翰所謂 “儒門不愿持憲”同義。因此先是固辭這號為 “搏擊之任”的按察使,再又固辭 “刑獄之官”,求為清閑無事的 “散職”。可見在他心目中,是不喜歡 “搏擊”、“煩劇”之任的,而御史正是同時兼有這兩個特征。
對照以上七人,發現高智周、柳渾是南方人,且據《舊唐書》列傳第一三九《儒林傳上》載,高智周推重南方人許叔牙的學問,可見也是服膺南方文化的。郭翰,據《太平廣記》卷六八載,也是 “少簡貴,有清標,姿度美秀,善談論,工草隸”[15],程府君五代祖仕于陳朝,本人也是 “典學積于蓬山,能賦秀于詞苑”,這四人都是南方人或受南方文化影響的人,其他三人無明顯證據表明其與南方文化的淵源。但這提示我們可以從南北差異考慮士人對御史的認同度。在隋唐以前,南北各朝均有御史之設,唯其不同之處在于,北朝御史地位雄重。《通典》卷二四載:“后魏御史甚重,必以對策高第者補之……北齊有八人,亦重其選。”[7]而由于清濁觀念的影響,《通典》卷二四載南方的情況,憲職是 “膏粱名士猶不樂”、“自宋齊以來,此官不重”。周一良在《兩晉南朝的清議》[15]中引 “里失鄉黨之和,朝絕比肩之顧”,說明憲職在南朝不為人重的境況。顯然,在南北方士人心目中,對于憲職的態度是不同的。那么能否說,唐初一些不喜憲職的例子,是南朝的清濁觀念中 “不樂憲職”的遺存呢?考察一下唐初南方人擔任御史職務的比例,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根據胡寶華所著的《唐代監察制度研究》第101至102頁表3-3“唐朝初期(618—655年)御史臺成員表”統計,唐初御史臺成員中,明確地域來源的30人中,來自南方的僅蘭陵蕭瑀、江陵劉洎、越州孔楨三人。而來自原北齊故地山東地區的達到十四人,占了總數的將近一半。另外,筆者對武周以前的御史還有一個力求全面的統計 (表1),雖可能遺漏,但可以大致反映這一時期的御史臺成員的地域來源,在全部擔任過御史的59人中,共有13人不明地域來源,其余46人,南方人有6個,僅占約13%,而北方人有40個,占87%左右,南北懸殊如此之大,可見在初唐的御史構成中,北方人占了絕大部分。若將江南出任憲職者人數少解釋為唐朝政權的限制似不合理,因為隋唐之際,“東西之隔”遠甚與 “南北之辯”[18],如果是出于上層打壓,山東地區出任憲職者不可能如此之多。因此,南人擔任御史人數少,應該是因為其個人不愿出任憲職。此外,由于憲職是 “清官門戶”,遷轉的捷徑,為了遷轉需要,可能暫時擔任御史職務,但也不會久任,在武周以前的御史構成中,先后擔任過兩個以上御史臺職務的有8人,全部為北方人,其中馬周、李乾祐二人甚至先后擔任了四個御史職務。而南方人則沒有見到這樣的現象。此外,《南部新書》[5]21載:
自唐初來歷五院惟三人,李尚隱、張延賞、溫造。五院謂監察、殿中、侍御史、中丞、大夫。
這三人都是北方人,正是由于南方人不愿執憲,偶有為之,恐怕也只是以此為進階,不愿久居憲臺的。
以上論述表明盡管御史地位雄重,但唐前期不愿擔任御史職務的人也并非少見,而且就統計數據的分析,不愿意擔當憲職的,應是以南方人為多。而唐后期御史地位的下降,應是這種現象的擴大。
對于御史地位下降原因的分析,胡寶華注意到唐后期腐敗的政治環境以及士人秉公觀念的轉變造成御史素質降低,損害了御史在社會上的形象,這是很有道理的。結合唐代前后期的變化,唐代社會風尚的 “南朝化”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首先,清官與濁官的嚴格區分,在唐以前的南北朝時期就有了。《通典》卷十九 “歷代官制總序”記梁陳時,“其官唯論清濁,從濁官得微清,即勝于轉”北魏自孝文帝改革以后,也有 “三清九流”之稱①《魏書》卷一九中《任城王元澄傳》云:“不宜以三清九流之官杖下便死”。。但不同之處在于,南朝的官職清濁之分,只是士族任官的習慣,沒有法令明文規定哪些是清官,哪些是濁官。而北朝 “以皇權的威力和法令的形式,……從而正式制定了官職的清濁”[18]唐代繼承北魏的制度,并進一步將清濁官職的區分制度化、明細化,即用法令明確規定哪些官是清官,哪些官是濁官,清濁官之間的遷轉有嚴格的限制②《舊唐書》卷四二《職官志一》云:“職事官資,則清濁區分,以次補授”;又同書卷四三《職官志二》云:“凡出身非清流者,不注清資官”,這一原則應當是嚴格執行的,如《資治通鑒》卷二○四載:“初,高宗之世,周興以河陽令召見,上欲加擢用,或奏以為非清流,罷之。”。值得注意的是,南朝士人趨之若鶩的官職有三類:門下、東宮的清要近侍官,清閑官職和文翰性官職[19]356,北朝與南朝不同在于,對政務、法制更為重視,在對 “清濁”的理解上,重點在于 “清要”而非 “清閑”[19]555。前文已經提到了南北方士人對于御史職務的態度即可反映這一差別。到了唐代,規定御史臺的主要官員均為清望官或清官,可以理解為關中政權在極力抹消南方士人清濁觀念,唐代皇帝極為注重憲職的選用③《通典》卷二四《職官六》“侍御史”條云:“大唐自貞觀初以法理天下,尤重憲官,故御史復為雄要”;《唐大詔令集》卷一○○《令御史錄奏內外官職事詔》云:“御史之職也,政之理也,實由此焉”。,而南人不樂憲職,必然限制了優秀人才擔任憲職,因此以法令形式規定御史地位,一方面反映了對憲職的重視,另一方面,也是針對南人的 “不樂憲職”。
但是政治、法令的一統并不能立刻消除觀念上的差異,步入隋唐一統的江南士人的風尚仍未改變,如《冊府元龜》[2]5275載:
蘇威為納言,重莊器識,嘗奏帝云:“江南人有學業者,多不習世務;習世務者,又無學業。能兼之者,不過柳莊。”
《舊唐書》列傳第一三九《儒學上》潤州句容人許子儒,“居選部,不以藻鑒為意,委令史句直,以為腹心。注官之次,子儒但高枕而臥,時云‘句直平配’。”可見此時的南方士人仍然是喜清閑,不愿執掌煩雜要務的,前文分析唐初士人擔任憲職的情況也可以說明,南方人對于憲職仍然是不樂意擔任的。但是唐初的不喜持憲,還是一些個別的情況,并非初唐社會的整體風貌。《唐會要》卷六十“殿中侍御史”條載上官儀言:“殿中侍御史赤墀下供奉,接武夔龍,簉羽鹓鷺。”,結果是 “以為清議”[20],可見御史職務優越這種看法,在當時的社會是得到的認同的。但是隨著唐朝社會的進一步南朝化發展,社會風尚也轉而趨同于南朝,到了中晚唐,不愿立敵,不修庶務的情況就越來越嚴重了,史稱 “自天寶以后,俗尚浮華,士罕仗義,人懷茍免。”[2]5291元稹也曾指出:
朝廷大臣以謹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者,不過一二親信[10]351。
元稹還指出,“天下四方之人,曾未有獻一計,進一言,受陛下伏伽之賞者。左右前后,拾遺補缺,亦未有封一奏,執一諫,受陛下激而進之之勸者”[10]372。這樣的概括已經反映了唐后期世風的轉變,貴尚樸雅,謹慎不言。與元稹同時代的的白居易在《使百職修皇綱振》[21]1331中,描述了當時士人中的慎默之俗:
臣伏見近代以來,時議者率以拱默保位者為明智,以柔弱安身者為賢能,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鮮執咎之臣,自國及家,寖而成俗。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兄教其弟曰:無方正以賈悔尤。
以至于整個社會形成 “反謂率職而舉正者,不達于時宜;當官而行法者,不通于事變”的評價氛圍。此外,《南部新書》[5]130記載杜佑事云:
劉禹錫言:“司徒杜公佑,視穆贊也故人子弟。”佑見贊為臺丞,數彈劾,因事戒之曰:“仆有一言,為大郎久計,他日少樹敵為佳。”穆深納之,由是少霽其口。
鄭余慶也有類似的話:“鄭司徒常言:‘處世無立敵。’”[6]25,此時的御史也不免受此風氣的影響,《唐會要》卷六十 “御史中丞”條載:
開成元年五月,……宰相李固言奏言:“御史中丞李珝在臺,雖無甚過,以為人疏易,不稱此官。此官乃天下紀綱,有司繩準,茍用人非當,則紊亂典章。”上曰,“李珝官業,應不甚舉然,為人豈不長厚耶?”固言對曰:“臣所奏緣與御史中丞不相宜,人即長厚,難任彈奏,且憲司事亦至難,官要得宜者。”
這條記載反映李固言執掌憲臺,為人疏易,被認為不稱職,一方面反映了對于御史的要求仍然苛刻,另一方面也反映此時士人所崇尚的是 “為人長厚”,而其表現即是 “為人疏易”。《南部新書》有一則記載最能反映唐代前后期社會風尚的變遷:“國初進士,尚質有余而文不足。……近代則文有余而質不足矣。”[5]83看得出文風所反映的世風在趨同于南朝。在這種情況下,士人貴尚浮華,樸雅疏易,必然就不喜歡苛刻煩劇,又有許多繁瑣禮節約束的的御史職務,這才出現了唐代后期社會上御史地位的下降,士人們不愿擔任御史職務。
唐長孺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綜論》中指出:“唐代經濟、政治、軍事以及文化諸方面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它標志著中國封建社會由前期向后期的轉變。但這些變化,或者說這些變化中最重要的部分,乃是東晉南朝的繼承,我們姑且稱之為 ‘南朝化’。”[22]468唐代社會風尚的 “南朝化”也正印證了唐先生關于唐代社會 “南朝化”的論述,而這一變遷反映在憲職方面,就是由于士人對于憲職的態度越來越趨同于南朝,不喜歡憲職由唐初的部分現象變為中后期的普遍現象。

表1 武周以前御史表

(續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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