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春宏
(北京語言大學對外漢語研究中心,北京100083)
提 要 本文從語言系統與現實交際的互動關系、句式構造與句式意義的互動關系、詞項和構式的互動關系等多重互動關系相互作用這個角度考察“被自殺”類新“被”字式的句法、語義、語用問題。“被自殺”類新“被”字式在形式和語義兩個方面都對常規被字句有很大偏離。本文在考察這種雙重背反現象的基礎上,刻畫了新“被”字式的生成機制,分析了新“被”字式在語義理解上出現多種可能性的根本原因,進而探討了新“被”字式所具有的特殊語用效應產生的基礎。文章最后對句式研究的基本方法論原則做了簡單的說明,嘗試走基于互動—派生分析的精致還原主義/精致整體主義之路。
2007年8月26日,曾多次到北京舉報當地領導違法行為的李國福剛從北京返回安徽省阜陽市,就被當地檢察院帶走,隨后遭拘留、逮捕,并于次年3月13日凌晨死于監獄醫院。對于李國福的突然死亡,當地檢方公布的調查結果是“自縊身亡”,因“其死亡現場呈現自殺跡象”。但死者家屬質疑這一結論并要求查明真相。此事經媒體曝光后,備受公眾關注,網上熱議更是潮涌。許多網民根據當時情形認為李國福是被殺,現場的自殺跡象應為偽造或刻意安排。為了有效彰顯這一特異事件,宣泄特殊情緒,“被自殺”便應時現身于媒體。
自“被自殺”見于交際系統后,與常規“被”字句形式和意義都迥異的新“被”字結構“被X”在語言生活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①例如(引例后未加標點者為標題,全文同此):
(1)多人受處分 一人被下崗(轉引自王燦龍2009)
(2)前幾天博客終于被和諧了,被強制執行到了新版。(轉引自王寅2011)
(3)千名學生遭遇“被信用卡” 到手已欠50元年費(轉引自陳文博2010)
(4)汪暉“被抄襲”?請慎用“抄襲”這根大棒(轉引自池昌海、周曉君2012)
(5)教育部稱67%公眾贊成漢字調整 網友調侃被67%(轉引自彭詠梅、甘于恩2010)
(6)“中國被G2” 不可輕信美國花言巧語(轉引自鄭慶君2010)
(7)他們應當地市委市政府的要求,被“自愿關閉”采石場。(轉引自何洪峰、彭吉軍2010)
上面“被 X”中,X 分別為不及物動詞(“下崗”)、形容詞(“和諧”)、名詞(“信用卡”)以及及物動詞(“抄襲”)、數字(“67%”)、字母詞(“G2”,指中美兩國集團(Group))、詞組(“‘自愿關閉’采石場”)??梢姡@類新興“被”字結構的組合具有很大的開放性,其自由度之高遠非一般特殊句式所能比。為了說明的方便,本文稱這類新起的被動結構為“新‘被’字式”,以與常規的“‘被’字句”相區別。這樣的命名既體現了兩者的不同,也展示了兩者之間的關聯之處。
面對這種突然興起、廣為傳用的新興語言現象,學界已經做了比較及時而又廣泛的觀察、描寫和解釋。僅筆者所見文獻,不到四年就已達160余篇之多,各種前沿理論都試圖對該現象加以解釋。這種集中關注一種新興語言現象所產生的巨大學術熱潮,恐怕是空前的。
當前,學界對新“被”字式的考察大多著眼于該構式的語境動因、語用效果。也有學者探討了它的生成機制,如概念整合、構式壓制、非范疇化、認知隱喻和轉喻、模因復制仿擬、托形嫁接、零度偏離等。②本文綜合運用事件結構理論和認知語言學關于句式形義關系分析的基本觀念,通過對句式的概念/語義結構及其句法投射過程的分析來重新刻畫新“被”字式的生成機制,進而對該構式的語義結構與理解以及該構式所引發的語用效應做出推導,同時就此對學界的相關分析策略做出說明。本文認為新“被”字式是在多重互動關系(如語言系統與現實交際的互動關系、句式構造與句式意義的互動關系、詞項和構式的互動關系)作用下構造而成并發揮特殊功用的,因此試圖通過這個視角來對新“被”字式生成機制的結構化、語義理解的多能性和語用效應的趨向性等方面做出系統分析。
從引言中所舉諸例來看,新“被”字式“被X”與常規“被”字句的不同之處鮮明地體現于“被”后詞語的功能類型上。一般研究新“被”字式的文獻,在拿常規“被”字句做比時,已經指出常規被字句“被”后帶及物動詞,如“被打、被殺害、被淘汰、被編輯、被加工”。而新“被”字式在開始產生時,常為不及物動詞(如“自殺、就業、結婚、失蹤”),在用法擴展的過程中,逐步出現了形容詞(如“和諧、幸福、民主、滿意”)、名詞(如“愛心、處女、高鐵、潛規則”)、及物動詞(如“錄取、統計、同意、重視”),甚至還有其他類型(如“買房、漲工資、一致同意、第二套、67%、PS、EO”等)?!氨弧焙蟪煞旨幢愠霈F及物動詞,其語義內容也跟常規“被”字句大異其趣。例如:
(8)QQ,作為您的忠實用戶,今天我們“被卸載”,明天呢?(人人網,2010113)
(9)堵住職工“被培訓”漏洞最關鍵(河北博才網,2012915)
可資比較的是相應的及物動詞常規用法:
(10)騰訊公司濫用了用戶的信任,強制用戶卸載360安全產品。(人人網,2010113)
(11)(用人單位)早已主動撥出標準高得多的經費培訓全體職工。(河北博才網,2012915)
例(8)和(9)中的“卸載、培訓”是用戶在被強制的情況下卸載了程序、職工在自己未參加培訓下被當作參加了培訓;而例(10)和(11)則是一般的及物動詞用法。
X甚至還不僅僅是這樣的一些類型,實際上它是個極其開放的類,似乎功能各異的各類詞語都可以進入該構式(原因參見下文)。這種現象在漢語句式的句法表現上是極為特殊的。這實際是新“被”字式在多重互動關系中發展的必然結果。正是這種句法上的迥異表現及附著于其上的特殊而豐富的語義內容和語用色彩,引起了學界內外廣泛的關注。
歸納一下,無論是結構形式,還是語法意義,新“被”字式都跟常規“被”字句構成了一種背反狀態,因而展示出不同的語用效果。我們可以將這種現象稱作雙重背反現象。
其一,形式上的背反。上面所析大體都是從這方面來認識的。其實,問題還不止如此。一般拿來跟新“被”字式相比較的常規“被”字句,所舉用例多是單個及物動詞做“被”后謂語動詞的情況。然而這只是常規“被”字句的一種表達方式,甚至未必是最常見的表達方式。常規“被”字句中“被”后謂語成分更多的是述補結構或其他復雜結構,如“被打傷、被關上、被哭醒、被干死、被放到一邊、被選舉為校長”之類。而新“被”字式常非如此,出現于其中的謂詞性成分常為單個動詞或形容詞,此外,更特殊的是它還能容納非謂詞性成分。既然如此,常規“被”字句“被”后可以出現動作行為的發出者,如“被他打、被兇手殺害”和“被人打傷、被孩子哭醒、被大旱干死”;而新“被”字式中由于通常沒有這樣直接的動作關系,也就談不上出現這樣的動作行為發出者了。
其二,意義上的背反。典型的常規“被”字句屬于致使表達方式的一種類型,其語法意義是“凸顯役事(Causee)受到致事(Causer)施加致使性影響的結果”,如“雜志被孩子撕破了”;如果致事不出現(短被動句),其語法意義便是“凸顯役事受到致使性影響的結果”,如“雜志被撕破了”。(施春宏2010b)即便做謂語成分的是單個動詞,也蘊涵著一種受到致使性影響的結果,如“雜志被撕了”,其中的“撕”類表示去除義的動詞都蘊涵著一種可預知的結果?!氨粴⒑?、被槍斃、被賣、被殺”等莫不如此。而新“被”字式則不然,至少從表面上看,不能直接實現常規“被”字句所實現的語法意義。③而且新“被”字式所表達的語義內容似乎帶有更多的主觀色彩,如“被自殺”開始出現的時候指的是“(某人突然死亡后)被官方說成是自殺了”,使用“被自殺”這一言語行為的人實際上是通過這一表達來對官方行為進行懷疑、否定或譴責。而這樣的主觀色彩內容在常規“被”字句中并不存在。雖然這兩種被動形式表達的都是主語蒙受某種行為,但常規“被”字句的主語是“被”后謂語動作行為的直接影響者,而新“被”字式的主語甚至跟“被”后成分沒有顯在的直接語義關聯。
而且,更為突出的是,新“被”字式的意義在不同的語境中具有相當大的波動性。就拿廣受特別關注的“被自殺”來說,至少可以有這樣的三種理解(A為蒙受者,B為操控者,詳見下節):
(12)a A屬于他殺但被B說成是自殺。 (A已死)
b A被人強迫自殺反而被B說成是主動自殺。 (A已死)
c A既未自殺也未被殺而被B說成或誤傳成自殺。 (A未死)
從概念內容來看,(12)a和(12)b 改變的是“意愿”(前者還同時改變了事實),(12)c改變的是事實,自然連意愿都取消了。只要構建合適的語境,完全還有別的讀解方式。
新“被”字式跟常規“被”字句形式上的巨大差別需要做出解釋,新“被”字式意義的波動性及其拓展空間也需要做出說明。而要有效地解讀新“被”字式和常規“被”字句在形式和意義上所呈現的雙重背反現象及由此而產生的語用效應,必須從語言系統與現實交際的互動關系、句式構造和句式意義的互動關系、詞項和構式的互動關系等多重互動關系的相互作用的過程中考察其生成機制和語義理解。而且這種解釋最好在該構式的結構化過程本身就能得到有效的說明,而不是簡單地將問題推到結構之外的方面。社會因素、交際情境對促發新“被”字式的出現和拓展固然非常重要,但沒有結構本身的適宜條件,是無法形成相應的表達方式的。結構適應了功能,也決定了功能的呈現。另外,既然新“被”字式和常規“被”字句用了相同的“被”結構,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兩者之間具有某種一致性,而且這種一致性也能得到結構上的說明。沒有結構化的分析模型,就很難真正揭示事物的本質,很難避免就事論事。我們相信,只有做出結構上的有效分析,才能使其語用功能、交際效果得到更充分的說明,進而做出有效的預測。能否做出預測是檢驗一個模型分析效度的至為重要的標準。
目前對新“被”字式生成機制的描寫和解釋更多地受其表層線性序列的影響。如從論元結構關系來考慮,“A被+不及物動詞”中的A顯然不能做不及物動詞的支配對象;而且當“被”后出現的是非謂詞性成分時,更談不上一般意義的論元結構了。既然如此,新“被”字式“A被X”中的A和X也許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句法和語義上的組合和選擇關系。下面我們借助對新“被”字式的語用結構的分析,來探討它的形成動因及生成機制。
其實,現實交際中新“被”字式的使用場景為我們分析新“被”字式的生成機制及其語義理解提供了很好的導引。網易新聞《“被”時代,逃不出的荒謬》(2009年7月24日第63期專題)對此做過專題分析,介紹了“被代表、被捐款、被失蹤、被自愿、被就業、被自殺、被開心、被小康”的產生語境,并一一表明了編者的“觀點”。下面是其中的幾例:
(13)《網絡報》記者關鍵在山西采訪時神秘失蹤,家人報警求助,山西警方立案調查,初步認定為“失蹤”,并聲稱“人命關天,我們會全力查明真相”。14天后,家人卻接到河北警方電話,被告知關鍵涉嫌受賄被刑拘。隨后,山西警方表示他們事前就已經知道情況。[觀點]……沒有程序就沒有正義,“不告知”把刑拘辦成了失蹤,利用公權力愚弄和恐嚇了民眾,不但令民眾對公權力失去信任,也令法制建設遭到破壞。
(14)汶川地震后,一些單位或組織強迫個人捐款,以至出現個人重復“捐款”。北大哲學系教授王海明贊同震后每個人都必須被強制捐款:“很多人是把捐款當成善行,沒有理解成責任和義務?!盵觀點]……“被捐款”的背后體現出依法行政的不足,更是對私有財產的變相侵犯。
(15)2009年2月,江蘇省對南通市轄下各縣市的小康達標情況進行隨機電話民意調查。當地政府要求受訪群眾熟記事先統一下發的標準答案,如家庭人均年收入農村居民必須回答8500元,城鎮居民必須回答16500元,“是否參加社會保險或保障”必須回答“參加了”,“對住房、道路、居住環境是否滿足”必須回答“滿意”。于是,那些原本在小康達標水平之下的群眾,一夜之間就“被小康”了。[觀點]小康本來有明確的指標,白紙黑字,糊弄不了人。但在“政績”的強大壓力下,官員沒有創造不了的奇跡?!?/p>
就例(13)而言,很明顯,“被失蹤”的語用結構包括這樣一些內容:(a)當事人關鍵不希望發生某種不該發生的事;(b)關鍵被警方刑拘了;(c)警方不想讓家屬等知道實情;(d)警方“說”關鍵失蹤了。顯然,這種語用結構經過概念化過程投射到語言系統中,“被失蹤”的語義結構便是“關鍵實際被警方刑拘,由于不想讓人知道實情(致使)警方說關鍵失蹤了”。這種語義結構如果說成“(被刑拘的)關鍵被警方說成失蹤了”,其表達形式就是常規“被”字句。然而,在實際的交際過程中,該內容最后濃縮為“被失蹤”這種新的結構形式,以致從字面上不容易看出原本表達的語義結構了。
就例(14)而言,很明顯,“被捐款”的語用結構包括這樣一些內容:(a)有人不愿意或沒有捐款;(b)單位或組織“強迫”某人捐款;(c)該人最后捐了款;(d)單位或組織完成了捐款的任務或呈現了熱情捐款的情況。顯然,“被捐款”的語義結構便是“某人遭受單位或組織強迫(致使)自己捐款了”。“被捐款”是相關內容的一種濃縮表達方式。
就例(15)而言,“被小康”的語用結構包括這樣一些內容:(a)受訪群眾的生活沒有達到小康水平;(b)當地政府“要求”受訪群眾“必須”按小康標準來回答問題;(c)受訪群眾在政府脅迫下做了“正確”回答;(d)在統計數據上當地生活水平顯示為小康達標。顯然,“被小康”的語義結構就是“當地群眾被政府要求必須按小康標準來回答問題(致使)當地群眾生活水平被認為達到了小康的標準”?!氨恍】怠笔窍嚓P內容的一種濃縮表達方式。
進一步對上面三例的語用結構做出概括,可以看出每一個新“被”字式“A被X”實際包含著這樣一些語用內容:(a)存在某個與X相關的事件,該事件或者沒有真實發生,或者真實發生了;(b)存在該事件的責任主體A,A或者自愿/希望該事件發生,或者不愿意/不希望該事件發生;(c)存在另一參與者B,通過某種操控方式(如“說成、強制、認為”)而使該事件呈現出來;(d)A蒙受了與X相關的事件。顯然,就A和X而言,最關鍵的語用特征就是:A[±自愿性]、X[±真實性](這里的“X”代指與X相關的事件)。(e)另外,當X為[-真實性]時,另有一事實Y存在,即Y[+真實性]。據此,我們可以列出一個表格來說明新“被”字句的各種邏輯可能性及其語用內容,并將前文涉及的13個用例歸入其中:④

表1:新“被”字句的類型及其語用內容
只有類型IV(屬于既“自愿”又“真實”發生了事件)不能生成新被字式,如表達“(在沒有B的參與下)運動員通過努力獲得了金牌”這一概念內容時,不能采用“運動員‘被金牌’了”的表達方式。新“被”字式所表達的語義內容中,事件真相是:要么“(A)不愿”,要么“(X)不實”,要么既“(A)不愿”又“(X)不實”。顯然,既“不愿”又“不實”所造成的形義關系跟一般生活場景反差最大,這也就是“被自殺”一時凸顯的語用基礎。“被自殺”的凸顯從而帶動了整個新“被”字式的廣泛使用和進一步發展。
顯然,這是由多重概念結構關系合成的,語用內容的每個方面都構成了一個認知模式,整合成為一個認知模式集合體。其關節點就在新“被”字式表層結構中隱而不顯的B,它是構成“矛盾”關系的紐帶。人們在說明新“被”字式的生成和理解時,都強調語境的作用。確實如此,但需要進一步分析的是,語境是如何對新“被”字式的生成和理解起到促動作用的?其實,人們是借助一個個認知模式來進行日常交際的,相關的語境構成了一定的認知模式,而這些認知模式是有結構的,由相關成分及其關系組成,人們借助認知模式的思維方式將自身經驗概念化、范疇化,進而選擇或構造合適的表達方式,投射到語言系統中來。這就說明,由于認知模式的關聯,進入交際情境中的語境的構成要素及其關系跟語言表達中的概念結構中的構成要素及其關系具有某種結構上的對應性。⑤這里對新“被”字式語用內容的分析正是基于這樣的基本認識。這就要求我們,在強調語境的促動作用時,必須給語境一個結構,使語境的分析和相應表達的分析都體現一種結構化的路徑。語境是結構化的語境,語言表達是結構化的表達,只有在結構化映射中才能構建兩者之間的關聯。
由此可見,新“被”字式的構造基礎并不復雜,甚至也不特殊,它是在常規“被”字句基礎上的一種改造,一種規則性的改造。從這里對新“被”字式的語用基礎及概念結構的分析來看,在投射到語言系統之后,新“被”字式的具體語義結構表現為:
A 被S,S=B+V+~X~其中,A為整個事件的蒙受者,S(sentence)代表一個表達特定事件的陳述,整個語義是A蒙受了S這個事件;在S代表的事件中,B為事件操控者,V為B的操控方式,~X~為所操控的內容,但這個內容沒有完全從字面上呈現出來,而是選擇了其中的某個成分X作為代表。就X而言,實際上代表的是由A發生的施為事件,只不過這個事件有可能并未發生而被人認為在A身上發生了,如前例中的“(關鍵)失蹤”和“(村民)小康”;也有可能實際發生了,如前例中的“(某人)捐款”。也就是說,新“被”字式整體上表達的是一個蒙受事件;而這個蒙受事件產生于一個下位事件,即B施之于A的操控事件;B操控的內容則是可能發生在A身上的施為事件。這三種事件的關系是:[蒙受事件 [操控事件 [施為事件]]]。這三重事件的整合構成了新“被”字式得以呈現的基礎。整合后的三重事件投射到語言系統中,形成新“被”字式的三重語義結構,其中B的操控事件和A的施為事件之間具有(蒙受性)致使關系。⑥顯然,這里的關鍵就是操控行為的發生,而操控的方式可以是“要求、強迫、處理成、認為、當作、說成、宣稱”等等,視具體事件而定。就此而言,新“被”字式所表達的語義內容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操控方式。這也就是很多學者將新“被”字式所代表的事件或X所代表的行為進行分類說明的基礎。如有學者認為 X分別表示代替行為(“被就業”)、認定(“被自殺”)、要求或強迫(“被捐款”)(鄭慶君2010,陳文博2010,池昌海、周曉君2012等);有學者從意類的角度將“被”族新語大致劃分為“被民生”類和“被民意”類這兩大類(于全有、史銘琦2011)。然而,由于這里的操控方式相當寬泛,表達操控方式的動詞語義類型也非常豐富,因此新“被”字式所表達的語義內容以及它所隱含的操控方式遠比一般所認為的類型要廣泛得多。根據我們的初步分析,只要能帶事件論元的動詞都可做操控事件的謂詞,都可以構造出相應的新“被”字式。當然,如果我們進一步分析就會發現,這種操控方式實際上可以分別歸入行域、知域、言域三個方面,上表中對B的操控方式的概括和對新“被”字式類型的分析就是基于這種認識的:類型I、II、III的操控方式分別屬于言域、行域、知域的范疇,其中的“說成、強制、認為”只是代表某類操控方式類型的簡單說法。⑦由此可見,新“被”字式的表達系統具有很強的內在系統性。
如果這樣的分析可以成立的話,那么新“被”字式語義內容的內在結構層級及其關系則為
(其中:E為event的首字母,代表事件):⑧

這些語義內容實際上就是新被字式所還原出來的基本內容。例如:
(16)被自殺:(某人)被有關部門說成自殺了;
被高鐵:(某些人)被鐵路部門強迫乘坐高鐵了;
被支持:(某些人)被有關人員認為其行為支持了某種認識;
這種語義結構在投射到新被字式句法結構的過程中,表示操控事件中的語義內容只有X被凸顯出來,表達操控者的名詞性成分和表達操控方式的謂詞則隱而不顯。這樣的操作結果投射到句法結構中就是(其中{ }內的內容在表達形式中不出現):
A被{B+V+……}X{……} → A被X也就是說,新“被”字式的潛在形義關系并非是簡單的“A+被+X”。實際上,其中的X代指整個S(E操控+E施為)。具體而言,從底層事件結構到概念結構/語義結構再到句法結構,經過逐層投射,使新“被”字式實際上具有了雙層句法結構形式“A被S”和“B+V+~X~”,分別用來表達蒙受事件和操控事件。如果就高層事件(蒙受事件)的語義內容而言,新“被”字式跟常規“被”字句沒有實質性的區別;而表層句法結構由于隱含的所指語義內容比較多,因而呈現出異常的特征。尤其是表達操控者的名詞性成分B和表達操控方式的謂詞V在表層句法結構中隱而不顯,使整個構式的形義關系更加“顯得”異常非凡(這點在引發新“被”字式的語用效應時尤為關鍵,下文將對此做出說明)。
由此可見,這種新“被”字式的生成機制既有特殊的一面,也有常規的一面,它跟常規“被”字句的“異”是表象,兩者之“同”仍起到了根本的作用。從根本上說,新“被”字式只是在常規“被”字句下新穎而精巧地套裝而已。但這種“異”所帶來的特異之處,則是常規“被”字句所難以體現的。而這種“異”的生成機制,正是研究新“被”字式所要著力說明的地方。
既然如此,就有必要進一步說明“[E蒙受A+被+[E操控B+V+[E施為~X~]]]”通過什么運作機制生成“A被X”。
其實,新“被”字式之所以能夠出現,根本原因就是借助了轉喻機制的作用,用比較凸顯的語義內容X來轉喻整個“[E操控B+V+[E施為~X~]]”。而且這種轉喻并非一次性實現,而是經過兩個層次轉喻綜合作用的結果。以“被高鐵”為例。高一層次的轉喻是用操控內容(即施為事件)來轉喻操控事件整體,即以“(某些人)乘坐高鐵”代指“鐵路部門強迫(某些人)乘坐高鐵”;高階謂詞“強迫”隱含不顯,隱含的動因就是表達者試圖通過將操控方式擱置在表達的底層以致造成表層結構的奇異性,引導理解者自己去探求其中的事件背景。由于高階謂詞隱含了,操作的主體自然也潛存下去了([E操控B+V+[E施為~X~]]→ [E施為~X~])。低一層次的轉喻則發生在操控內容的內部即施為事件中,用操控內容中相對凸顯的焦點內容來轉喻整個操控內容,即以“高鐵”代指“(某些人)乘坐高鐵”([E施為~X~]→ X)。從整個轉喻過程來看,這兩個層次的轉喻過程都運用了“以部分表整體”(PART FOR WHOLE)的轉喻方式。
然而,也許有人會說,就“被自殺”而言,似乎只有一次性轉喻,即用言說內容“自殺”來轉喻言說事件“有關部門說成自殺”。實際不然,“被自殺”的涵義應該是“某人(之突然死亡)被有關部門說成了自殺”或“某人被有關部門說成了其突然死亡屬于自殺”。就此而言,“被自殺”經由兩層轉喻而逐步生成則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轉喻的根本機制就是凸顯概念結構/語義結構中的某個有代表性的成分。新“被”字式經過兩層轉喻,投射到句法結構中來,表層句法結構便只呈現出“A被X”的形式。⑨
基于這樣的分析,我們就能很好地說明新“被”字式中X的句法功能了。很多文獻都指出進入該構式中的X一般包括動詞(尤其是不及物動詞)、名詞和形容詞,并據此做出分類說明(如王燦龍2009等),然而,有學者經過進一步的語料考察逐步發現這三大詞類之外的其他詞類或更復雜的形式也可進入其中,如李莉(2011)指出,“被”后詞語還可以使是英文字母、單詞縮寫或音譯。還有人指出數詞、副詞等其他詞類也可進入其中。楊?。?012)還進一步指出,一般短語、否定短語都可進入其中(如“被學習外語、被不存在”),甚至“被”與“XX”之間可以有插入性成分(如“‘被’媒體悔婚”)。我們在前文已經指出,這類新興“被”字結構的組合具有很大的開放性,其中的X實際上是個極其開放的類,似乎功能各異的各類詞語都可以進入該構式。通過轉喻機制的分析,現在我們就能很方便地解釋為什么X的語法功能具有如此的豐富性了。由于新“被”字式中蘊涵著一個操控事件,在這個操控事件中,只要操控內容中有需要凸顯的要素,都可以通過轉喻的方式凸顯出來。因此,“(A)被X”中的X是動詞還是名詞、形容詞抑或其他形式,是不及物動詞還是及物動詞,都不是根本。即便是及物動詞,在新“被”字式中,X跟A既沒有直接的句法關系,也沒有直接的語義關系。尤其是當操控行為為言說動作(如“說成、認為、當作、宣稱”之類)時,X的范圍就更寬了,因為言說動作對言說內容是沒有多少語義上的選擇限制和詞語功能上的表達限制的。當然,讓人更有新奇之感的自然是不及物動詞,這跟既有表達格式(即常規“被”字句)形義關系的差異所造成的反差及人們語用心理中的“裝框”取向有關。這也就能很方便地說明新“被”字式中的X“沒有‘致使’或‘處置’含義”(梁倩倩2010,鄭慶君2010),因為它本不在直接致使關系之中。同時也能說明為什么該構式會成為一個“具有認知義的否定評判式構式”(張明輝2010),因為X所代表的施為事件是由操控事件作用的結果,而這個施為事件并非A的意愿行為,因而從說話人的覺得來看,A蒙受了不該發生的操控結果。
由此可見,新“被”字式的產生是語言系統與現實交際、句式構造與句式意義、詞項與構式相互作用的結果。基于上文對新“被”字式形義互動關系的分析,可以對語言交際方式做出有效的預測。如只要有合適的語境,出現下面這樣的新“被”字式表達,都是可以想象和接受的:
(17)被男孩:指生了個女孩被當作男孩子養,或生了個女孩被人當作男孩;
被賣:指別人賣了自己的財產而外界卻以為是自己賣了;
被“滴”:指網民將他人文章中的“的”都換成“滴”;
被(*^__^*):指網絡上將很多本該標注笑聲的地方標成了這樣的符號。
這實際上就是如何實現新“被”字式的在線生成(on-line generation)了。由此可見,新“被”字式具有極強的生成能力。甚至可以說句極端的話,一般的詞語或類似詞語的表達形式都可以通過合適的語境而進入到這個結構中。這種超強的生成能力來源于兩層轉喻機制所帶來的效果,尤其與操控事件中操控的內容和方式具有極大的開放性有關。當然,有的新“被”字式的理解的難度較大,是因為該結構所需要的語境復雜度高、日常生活化的難度大。
另外,從新“被”字式的形義關系來看,新“被”字式之所以能夠出現,還與“被”字的虛化仍不夠充分有很大關系。⑩從“被X”整體所充當的句法功能(能做謂語、定語、主語等)來看,這里的“被”仍有很強的動詞性,它所含有的“蒙受”的語義特征仍比較鮮明。這也是新“被”字式得以產生的基礎之一。其實,新“被”字句的使用,使已經比較虛化的“被”出現了返源的情況,增強了“被”的動詞性。由此也可見處詞項與構式之間存在的互動關系。如果“被”已完全虛化為一個被動標記,那么就需要另尋途徑來表達新“被”字式的內容了。也就是說,沒有“被”自身的句法語義特征及其特定的歷史發展路徑,新“被”字式也是無從產生的。
經過上面這樣的一番多重事件結構及其轉喻機制的還原分析,我們對新“被”字式的形式和意義做出了有規則的還原式讀解。由上可知,新“被”字式的生成機制可以歸結為三個方面:其一,常規“被”字句的基本框架(形義互動關系的背景);其二,語義結構中的轉喻過程(在線加工的方式);其三,現代漢語系統中“被”字特殊的句法語義特性及其歷史發展路徑(結構啟動的關節點)。這三者缺一不可。常規“被”字句的基本框架使人們對新“被”字式的底層語義結構能夠做出正確的讀解;轉喻過程使新“被”字式句法形式的出現有了可能;“被”字的特殊句法語義特性使新“被”字式的出現有了現實的結構和語義基礎。有了這樣的生成機制,在特定語言環境的促發下,新“被”字式就實現了從可能性到現實性的轉化。因此,新“被”字式是一個真正的“熟悉的陌生人”,變熟悉為陌生,化陌生為熟悉。
如果上文的分析可以接受的話,我們就可以對學界關于新“被”字式產生動因和機制的若干認識做出進一步的說明。
顯然,新“被”字式形義關系所表現出來的這種雙重背反現象,具有壓而制之的特征。因此,有學者便從構式壓制這一角度來探討其生成機制(如劉斐、趙國軍2009,申屠春春2011,楊朝丹2011,楊靜2011,張建理、朱俊偉2010,冷慧、董廣才、董鑫2011),指出該構式對X進行了功能壓制,從而使其適應了該構式的要求。有人則指出這種現象實際是詞匯壓制的產物,如“被自愿”中,“原為不及物動詞的‘自愿’在‘被’字壓制下,從‘非及物性’調變為‘及物性’,從而使得原本自主的語法主語從‘自主性’衰變為‘非自主性’”(王寅2011)。構式壓制觀敏銳地看到了構式生成過程中的同化作用和趨同現象,然而,我們認為似乎還不能完全將新“被”字式的生成簡單地歸入構式壓制或詞匯壓制,因為在一般的研究中,它跟常規“被”字句的句法表現是小同而大異,而構式壓制的目標則是舍異而取同。也就是說,新“被”字式的所謂壓制現象跟一般句式形成和擴展過程中體現出來的構式壓制的方式和過程并不相同。?常規“被”字句難以通過對相關成分直接施壓而制成新構式。像“被自殺”中的“自殺”并沒有被壓制成及物動詞,而“被卸載”中的“卸載”就更難說被壓制成什么詞類了,因為它本身就是及物動詞。因此也就不好說“自殺、卸載”這類在新“被”字式中經過了壓制而發生了功能變化的過程。與構式壓制相關的是范疇轉化。如有先生指出“在句式結構的壓制下,進入‘被組合’的非及物動詞(包括不及物動詞、名詞和形容詞)都‘及物化’了”(劉斐、趙國軍2009),新“被”字式中的名詞、形容詞等進入該格式后動詞化了(彭詠梅、甘于恩2010,胡雪嬋、胡曉研2010);有先生則認為X經歷了非范疇化的過程(曾柱、袁衛華2010)。我們的分析說明這些詞的范疇并沒有發生改變,只是由于經過了兩層轉喻而遮蔽了它本有的功能。當然,構式壓制現象確實存在,但壓制終究是表象,圍繞這種表象來解釋,有時有循環論證之感:因為壓制了,所以某個詞項能進入該構式了;因為進入了該構式,所以某個詞項受到了壓制。非范疇化的解釋路徑有時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即便看作構式壓制或范疇轉變,也還需要對壓制機制、范疇轉變過程進一步做出規則化的說明,從而能夠實現有效的讀解和預測。
與之相關的是各類基于構式語法觀念的分析思路。這種思路認為新“被”字式作為一個構式,因而有其形義關系上的特異之處。運用構式理論關于形義關系的不可推導性/預測性來分析新的語言現象,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新的思考。然而,需要進一步認識到的是,這樣的說明只是看到了新“被”字式的特異之處,從而確立了新“被”字式的構式性地位(其實,就構式語法的基本觀念而言,所有的語言要素都是構式)。倘若我們只是將新“被”字式的形義關系拋給了“構式”這個概念框,而不是重在探討生成機制,便讓人有“事后諸葛亮”之感。
還有很多文獻試圖將新“被”字式的生成歸結為模因機制作用的結果。如認為“‘被就業’出現后,‘被+動詞性成分’這一結構馬上‘繁衍’出諸多復制性結構”“形成一種‘集群式’的規模效應”,并“形成多個變體格式”(鄭慶君2010);“被XX”這一語言模因的發展經歷同化、保持、表達、傳輸這四個階段,“因其簡潔性與實用性而成為強勢模因,大量被模仿和傳播”(崔艷艷2011)。模因論能很好地解釋該構式的復制和傳播過程,但尚難回答所“?!敝耙颉笔侨绾纬霈F的,其制約條件是什么。從根本上說,模因說并沒有深入到生成機制的內在過程,而本文則側重在這方面的探討。
與模因說相近的是仿擬說。有人認為新“被”字式“由于‘被’字句和‘被XX’句在句法形式上同一,在語義上相類似,我們認為這兩者之間存在著仿擬”(張建理、朱俊偉2010);“‘被XX’不過是‘被訓斥’這類典型‘被’字句的仿造,格式的仿造是常見的語言現象”(劉杰、邵敬敏2010),并指出仿擬過程中出現了形式和意義上的偏離。仿擬的作用確實存在于新“被”字式生成的過程中,但是否由常規“被”字句直接仿擬而來,則是值得商榷的。
其實,構式壓制說和模因說/仿擬說實際上是從兩個相對立的視角來考察同一個問題,前者注重既有現象對新現象的同化,后者注重新現象對既有現象的歸化。兩者在現象分析上具有互補性。劉大為(2010)指出構式的生成與拓展存在同化(構式與構成成分的整合)和順應(構式由中心義向非中心義的引申)兩種互動的過程,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認識新構式形義關系的動態發展過程。
需要說明的是,上面對相關研究理念和模式的分析,并不意味著這些認識就是不合適的,甚至是錯誤的,而只是試圖說明,如果要分析某個構式的生成機制,除了這些方面的研究之外,還需要從多重互動關系的相互作用來探討。所有的相關研究都是互補的。語言現象是多側面的,語言研究是多模態的,只有互補的研究才能使我們對相關現象的認識更加充分。
前文在分析“被自殺”的語義理解時已經指出該結構至少可以有三種不同讀解。這種現象在新“被”字式中具有很大的普遍性。也即新“被”字式的意義在不同的語境中具有相當大的波動性。我們稱這樣現象為語義理解的多能性(multipotency)。下面通過具體用例的分析來說明新“被”字式語義理解多能性的表現及其產生原因,并借此討論它跟常規“被”字句的關系。
在現實語境中,一個特定的表達形式出現多解現象的情況是很少的。但如果從語言表達提供的可能性來考慮,即便現實中已經出現的某個新“被”字式只有一種概念內容,但這并不排斥它在語義讀解上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如可以設想“被捐款”有下面這樣一些理解:(a)某人并不想捐款但被人勸說、引誘、要求或強迫而捐了款;(b)某人并未捐款而由他人冒捐從而被認為自己捐款了;(c)某人并未捐款而被他人傳說捐了款;(d)某人并未捐款而被他人在統計中寫成捐了款;(e)某人雖捐款但并不想讓他人知道,卻被人打聽到后說出了捐款之事。
這還只是對“被捐款”的多能性的初步說明。其實,就(a)而言,“勸說”、“引誘”、“要求”和“強迫”還是有差異的,因此也可以作為四個次類。還有很多與言說有關的動詞都可進入,進而出現更精細化的分工。又如(d),他人在統計中寫上某人捐了款,實際上也可以有兩種情況,一是有意為之,一是過失為之。過失為之至少還可以有下位的次類,如或者將他人捐的款記到了某人的名下,或者就是簡單的筆誤。
也就是說,只要構造合適的語境,就還可以生成更多的語義理解來。如甚至可以將(a)和(b)合起來表達這樣的語義:某人本不想捐款,但被人要求或強迫去捐款,而自己就是不捐,最后要求他捐款的人為完成任務只好自己代為捐款,卻又不得不宣傳為某人捐款了或別人以為某人真的捐款了。雖然這樣的理解相當繁雜,但由此而生成的“被捐款”還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愿意,這種類似文字游戲的方式還可以接下去?,F實中固然沒有這樣多的理解,但“被捐款”的生成機制卻提供了諸多可能性。語義豐富性來源于語境結構的多種可能性和句法結構的容納能力。至于這些語義多能性的實際具體建構結果和讀解空間,依賴于語言生活的實際情況和詞語選擇提供的可能表達之間的互動關系。語言研究既有考察現實性,也有探究可能性,并進一步刻畫可能性現實化的約束條件。
由此可見,上面通過兩層轉喻機制對新“被”字式生成過程的結構化說明還比較粗疏,只是概括了語義結構相對簡單的情況,現實語境中可以提供更加精細的概念內容。就此而言,新“被”字式本身也是對相關概念結構的一個轉喻式表達,同樣也是以部分指整體。從可能性到現實性的過程,就是一個構式語義精細化呈現的過程。
既然如此,就有必要進一步說明新“被”字式出現語義理解多能性的根本原因。這還得從新“被”字式的形成動因和生成機制上來說明。
對新被字式“A被{B+V+……}X{……}”來說,所有這些理解都有一個共同特征:A的實際行為與他人要求或言說A的行為發生了背離,這種背離以違背或不反映A的自主意愿為基礎。如“被捐款”,就捐款事件而言,只有兩種可能性:已捐款或未捐款。當從“背離”的角度來考慮,卻可以構造出這樣一些關系((a)~(e)的讀解見上一小節):
已捐款:A捐款,別人強迫,如(a)。
A未捐,他人代捐,如(b)。
未捐款:A未捐,他人說A已捐,如(c)。
A未捐,他人視A已捐,如(d)。
比較復雜的是(e),其語義內容為:A已捐款+A自愿捐+A不愿公開捐款的事實+B或別人知道了A捐款的事實+B說出了A捐款的事實。其“背離”之處也是在A的意愿及其行為和他人的意愿及其行為不一致的地方。顯然,(e)濃縮投射為“被捐款”后,隱含了太多的概念內容,只有通過逐步還原才能做出有效讀解。劉斐、趙國軍(2009)將新“被”字式分為事實實現類和言辭實現類這兩類,從高層面來看基本如此。只是由于存在著操控事件的“中介”,使兩者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新“被”字式所發生的事態既可以存在于行域中,如(a)和(b),也可以發生在言域或知域中,分別如(c)和(d);而且不同認知域的內部還有層次差別,如(a)和(b),不同認知域/概念域之間還有交叉關系,如(e)。
新“被”字式語義理解的多能性,其根本機制來源于雙重轉喻過程所造成的概念內容的隱含。首先是操控事件的操控主體和操控方式都隱含了,而現實中的操控方式(及其操控主體)又是多種多樣的,這就造成了對操控方式(及其操控主體)讀解的多樣性。其次是施為事件的具體施為背景(如施為動作是否真實發生)隱含了,這就造成了對施為事件真實性的不確定。再次,蒙受事件的主體A是否自愿也有不確定性(雖然常為非自愿行為)。最后,將這些過程提供的可能性加以組合,就必然整合出多種可能性。?關鍵在于存在著某方面的“背離”:A的意愿與由B操控的事實X的背離。只要基于兩相“背離”的概念內容,就可以構造出相關的表達。這也就是“被捐款”語義波動性的可能空間產生的基礎。這就能揭示新“被”字式特異語義內容的浮現過程及其浮現性(emergency)特征。
這也就能很好地說明,新“被”字式“被”字后即便跟的是及物動詞,也有可能出現新的讀解,也會出現歧解的現象。如“被修改”,跟“被自殺”一樣,既可以是被迫為之,也可以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而為之,還可以是別人代為之,當然也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由于一般新“被”字式存在語義理解多能性,又由于轉喻的過程中的某些語義結構關系被隱含下去了,未能凸顯的內容相當豐富,因而在理解新“被”字式的時候,“找回”完整概念內容的難度顯然很大,如果語境不夠鮮明,則可能產生歧解。如單獨提取“被自殺”,某人到底是否死了,是否因自殺而亡,都無法確定。又如“被結婚”可以表達被強制安排結婚了、被要求結婚了、被認為結婚了、被別人登記結婚了等含義。當然,這些理解都可以通過尋找或構擬合適的語境而使其現實化。這種結構的創新性就在轉喻的幅度較大,寄托其上的浮現義在直觀上因而難以充分還原。
既然新“被”字式的形式如此特殊,語義如此多能,那么新“被”字式的語義結構跟常規“被”字句的語義結構存在著怎樣的關系呢?我們曾將結構成分完備的常規“被”字句的語法意義概括為“凸顯役事受到致事施加致使性影響的結果”,將致事隱含的“被”字句的語法意義概括為“凸顯役事受到致使性影響的結果”(施春宏2010b)。從新“被”字式的底層結構來看,跟常規“被”字句基本一致,其語義核心實際上就是A蒙受了X所涉及的某個致使性事件。也就是說,如果結合底層結構的形義關系,新“被”字式的語法意義跟常規“被”字句大體相同。在新“被”字式中,雖然操控事件的操控者、操控行為、事件結果都隱含了,但整個被動概念結構中的凸顯之處仍然保留著,通過一定的還原,就能獲得跟常規“被”字句基本一致的句法結構和語義內容。由此可見,新“被”字式和常規“被”字句在結構上和語義上都是基本一致的,只不過新“被”字式在句式構造和句式意義互動過程中同時受到了雙重轉喻機制的影響,從而表現出源于認知凸顯過程中因相關語義內容的隱含而在句法上呈現出來的“不合常規”。就此而言,我們可以對新“被”字式的形式和語義做出一致性的規則性讀解。而且這樣的解釋還能很好地說明該表達中的主觀性問題。如新“被”字式的概念內容在行域、知域、言域中均有表現,只是由于操控行為更多地體現為一種言說行為,而且言說的內容跟蒙受事件的主體的意愿不一致,從而使得該構式具有很強的主觀色彩。
根據上文對新“被”字式形成動因及生成機制的分析,我們還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對新“被”字式特殊的語用效應的基本傾向做出說明。
關于新被字式的語用效應,很多研究是結合它的社會語境和語法意義來談的。這是新被字式研究中最受關注的方面。概括起來,大體包括這樣幾個方面:(a)該構式的適用對象,很多數文獻都指出該構式用來描寫弱勢群體受人擺布、脅迫、欺騙的無奈而又不滿的狀態,同時也指出強勢者的威權、蠻橫等。(b)該構式的適用語境,如這些事件的發生都是在事件的主要承受者處于被迫的、非自愿、不知情的語境中(陳文博2010);在不知情或非自愿、不真實的情況下,非自主地遭遇某種境況(彭詠梅、甘于恩2010)。(c)該構式所表達的社會情緒和語用偏向,如表達出事件中受動者被強制、被欺騙、被愚弄,折射出個體權利的無奈追求,反映了公眾政治參與意識的主動態(劉斐、趙國軍2009);揭露社會問題,表達含而不露、詼諧而深邃的否認(張明輝2010);該結構中被隱藏起來的成分既是修辭策略,也包涵著言者“欲蓋彌彰”的修辭意圖,使新結構增加了一個批判性構式意義(池昌海、周曉君2012)。(d)該構式所凸顯的文化特征,如該構式“適應了表達新時期社會生活多元化、思想意識多元化的需要”(劉云2010);強調了該構式的“變異”特征給人的“異質感受”所蘊含的文化信息(丁力2011);普通民眾“通過語言變異形式,參與社會對話,推進社會進步”(柴改英2010)。(e)適用的媒體場景和表達語境,如一般文獻都指出該構式主要流行于網絡語言中,并從網絡語境走向普通媒介(池昌海、周曉君2012);常用于新聞標題中(陳文博2010,胡雪嬋、胡曉研2010,王淑華等2011,楊巍2012)。(f)修辭效果,如通過突破常規形成反差而產生幽默(李衛榮2011);形象性和簡潔性(胡雪嬋、胡曉研2010);包含否定、諷刺、無奈、詼諧等豐富的語用價值(劉杰、邵敬敏2010);帶有陌生化的語用效果和貶義、嘲諷的語義色彩(曾柱、袁衛華2010);多帶調侃意味(彭詠梅、甘于恩2010)。前面幾個方面大多也跟修辭效果相關聯。
這樣的分析為我們認識新“被”字式的語用價值提供了重要的參照。但毋庸諱言的是,有些是隨文釋義。這里從生成機制的角度來看看該構式的語用效應或者說語用特征。我們認為,就新“被”字式的結構關系而言,影響其語用效應的根本因素就是它實際表達的是三重事件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兩重轉喻機制造成的操控事件表達形式的隱含和操控內容表達方式的不完整。
新“被”字式“(A)被X”特別強調X所代表的事件的結果違背A的意愿,A所蒙受的結果實際上是B(主觀或客觀上)所強加的。因此,該構式特別適用于表達的語境中,反差越大,所取得的效果就越顯著?!氨蛔詺ⅰ敝砸谎猿擅?,即與此有關。“自殺”是一個能夠為A自主控制的行為;而在常規“被”字句“A被B+VP”中,對A是否具有某種意愿沒有特別的關注或限制,“被”之后的行為又不應該是A所自主控制的(實際應為B所控制)。人們的讀解是以常規“被”字句作為依存背景來理解新“被”字式的,這樣就必然造成了反常。
常規“被”字句的結果一般是直接呈現于線性表達之中的。如“雜志被孩子撕破了”,它表達的是一個致使事件,使因事件是“孩子撕雜志”,使果事件是“雜志破了”,由于要凸顯致使事件中的役事(雜志)蒙受某種結果,因而構造出被字句,其顯性結果即為“(雜志)破了”。跟常規“被”字句相同的是,新“被”字式的根本語義結構也是表達一種致使關系,也是凸顯致使事件中的役事蒙受某種結果。然而,跟常規“被”字句顯著不同的是,新“被”字式的線性表達中,由于轉喻機制的作用,使該致使事件的結果在句法形式上隱而不現。即便如此,轉喻之后用來代表性的成分似乎又蘊涵著某種結果的存在。與常規“被”字句的使因表達通常顯現于表達形式中不同的是,新“被”字式的使因表達在該構式的句法表達中沒有任何體現,從而使得它更加隱晦難尋?;谛隆氨弧眲邮竭@種特殊的形式和意義的互動關系,使人們在接觸該構式時,在明了字面所呈現的反向實際結果的同時,更要探尋造成這種異常結果的原因。這也就是這種句式常常使用于探討特殊原因的事件結構中。這種結果背反、原因特殊的適用情境,使該構式呈現出學界所分析的特殊的語用效果。
這也能說明為什么新“被”字式常見于新聞標題中。標題是新聞的題眼,除了字句上的凝練和內容的概括外,特別注重吸引眼球,激發好奇心,引導新探索。顯然,經過雙重轉喻過程所形成的構式,適應了這樣的要求。這正是語用效應的一個顯著表現。
由于具有這樣的特殊語用效應,以致下面這段話中的每一個方面都可以構造出一個新“被”字式,從而用于特定的語境中:
(18)開會沒有不隆重的;閉幕沒有不勝利的;講話沒有不重要的;鼓掌沒有不熱烈的;決議沒有不通過的;人心沒有不振奮的;領導沒有不重視的;看望沒有不親切的;接見沒有不親自的;進展沒有不順利的;完成沒有不圓滿的;成就沒有不巨大的;工作沒有不扎實的;效率沒有不顯著的;領導沒有不微笑的;群眾沒有不滿意的;班子沒有不團結的;問題沒有不解決的;決策沒有不英明的;大事沒有不矚目的……(《2008語錄》)
我們可以構造出“被隆重、被勝利……被友好、被合作”這樣的“被X”式,都可以將它們用到實際的交際場景中。
由于這種特殊的社會情境和語用效應的存在,使目前的新“被”字式都表示比較強烈的貶義和否定、批判色彩。但如果我們基于該構式底層結構形義關系的分析,我們認為該構式在語義上完全具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有理由相信,當社會背景所賦予的特定約束有可能松綁時,其語用色彩完全可以發生變化,進而拓展出新用法。也就是說,新“被”字式目前主要是表示貶義,但從結構上看并不必然排斥褒義或中性義。例如我們可以構擬出這樣的表達:
(19)他一覺醒來,就被勞模了,真是大喜過望。
(20)這個企業年利潤只有10%,在層層上報后變成了90%,就這樣,該企業的利潤“被90%”了,該企業“被明星企業”了,廠長“被優秀企業家”了。工人們每人多發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同時“被幸?!绷?。
像(19)中的“被勞模”如果指自己沒申請就被大家選上了,語義上未必帶有貶義色彩。而(20)中,如果說“被90%、被明星企業、被優秀企業家”有貶義色彩的話,“被幸?!眲t未必如此。由此可見,該構式所表現的貶義色彩只是一種強烈的語用傾向,但非必然結果。這也同時說明,新“被”字式的主語受動者對是否一定“處于弱勢地位”,沒有必然要求,雖然它更傾向于表達弱勢群體所蒙受的某種不該有的情形。也就是說,新“被”字式的語用效應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原型效應(prototypical effect),目前正處于擴展過程中。而原型效應的實現,實際上大體可以從前文所述的新“被”字式各個成分的語義特征的調整中推斷出來。
其實,新“被”字式的這種擴展路徑跟漢語一般被動范疇的語義發展路徑有相通之處。我們需要關注這樣的變化過程,實際用例的常與偶、可能性和現實性往往體現了語義發展的脈絡。至于新“被”字式進一步發展的前景如何,則是另一個值得專門討論的論題了。
流行表達是社會情緒的晴雨表,也是語言創新的孵化器。就“被自殺”類新“被”字式的產生而言,既是語言系統和社會交際互動共變的結果,同時也是語法結構系統調整空間的產物。因此,對流行表達方式的考察,既可以從社會語言學角度考察語言和社會的共變關系,也應該從語言系統本身來認識語言形式和意義/功能之間的互動關系,還需要從詞項和構式的互動關系來探討表達形式的結構基礎,從而進一步關注和探求新的表達方式和表達內容的語言價值和語言學價值(施春宏2010c)。
新“被”字式的出現,引發了學界的熱烈討論和深入思考。本文的分析試圖說明,新“被”字式和常規“被”字句,在句法形式和語義結構上既有表層的差異性,又有深層的一致性。當然,由于每個構式都是一個特定的存在,因此新“被”字式不但在形式上與常規“被”字句有所不同,而且在其所表達的語義內容和語用效果上也有很大差異。這就啟示我們,新的表達方式的產生,既有創新性的一面,又有繼承性的一面,無論是創新還是繼承,都以結構關系為基礎。也就是說,新表達方式的顯現和發展,都是基于結構依存原則(Principle of structure-dependency)的。任何語言分析都要基于這樣的原則,追求分析模型的結構化、一致性。只有這樣,才能既有效地描寫既有的語言事實,也能對語言學事實做出有效的預測(施春宏2010d)。上文對新“被”字式生成機制和語義多能性的分析便是試圖說明,語言研究,既要考察語言系統的現實基礎,也要探討語言變化和發展的可能空間;既要分析語言功能所能促發的語言結構,也要分析語言結構所能允許的語言功能。在構式分析中,不但要使構式的結構成分及其關系規則化,也要使語義理解變得路徑清晰,進而使構式形義關系的分析具有可操作性和可預見性。
本文力求使相關分析都落實到構式的成分及其相互關系上,從而使該構式的形式和意義及其功能的描寫和解釋得以實現句法化、結構化和一致化。從上文的分析來看,本文對新“被”字式這個構式的形式和意義及其關系的分析在方法論原則上具有很強的還原論色彩,實際上走的是基于互動—派生分析(interactional-derivational approach)觀念的精致還原主義(sophisticated reductionism)之路,換個角度看,也可以說是走精致整體主義(sophisticated holism)之路(施春宏2008)。兩者命名不同,只是視角的差異,在本質上都是試圖化整體為部分,合部分為整體,既是對整體論的還原,也是對還原論的綜合。我們曾試圖運用這種研究觀念和分析方法來研究動詞拷貝句、“把”字句等句式的句式構造和句式意義的互動關系(施春宏2010a、2010b),本文是在此基礎上結合語境分析做出的進一步探討。
眾所周知,基于構式觀念的分析往往強調構式所具有的浮現性特征,即構式性(constructionality)。對構式性特征的認識是以構式的整體性為基礎的。然而,構式性跟還原分析并不沖突。其實,既然結構和過程是認知的基本對象,只要涉及機制,就得立足于結構而進行必要的還原(現代還原論既包括成分的還原,更包括關系的還原),就得有配位方式的說明?,F代科學背景之下的還原實際上是在整體觀念支配下的精致還原,也就是將自下而上分析法和自上而下分析法相結合的綜合性還原、融貫性分析。即便是對構式義浮現機制的描寫和解釋,最終也需要、也可以化歸為對結構的成分及其關系的說明。還原有限度,但不能因此而拒絕基本的還原策略。浮現特征雖然并不包含在各個成分之中,但一定是在相關成分整合過程中浮現而來的,是依賴于成分之間多重關系的組織和利用的,是在相關要素的互動中實現的。從這個角度說,浮現特征必然也是需要分析的對象。本文試圖以新“被”字式形義關系的分析為例對此認識做出某種探索。
注 釋
①關于“被自殺”類新“被”字結構的產生,一般文獻都認為自“被自殺”始。然而,于全有、史銘琦(2011)認為該格式起碼萌生于1993年的“被吵架”?!氨蛔詺ⅰ背霈F之前,“被面子、被買斷、被告別、被焦點訪談、被等、被趕、被現代化、被代表、被娛樂、被統計、被增民、被潛規則”等曾先后出現。只是由于“被自殺”的出現而使該構式廣受關注,新的實例由此大量涌現。
②下文并不試圖對所有相關研究做出全面的綜述,而是就本文的研究目標做出相關說明。
③當然這實際上只是一種表象的認識,下文的分析將會證明新被字式和常規被字句恰恰在高一層面上實現了語法意義乃至結構形式上的某種一致性。
④此表的設計受到北京語言大學研究生陳藝騫同學的啟發,謹此致謝。
⑤有的文獻從認知隱喻的角度來分析新“被”字式所反映的社會現實和語言表達之間的關系(如付開平、彭吉軍2009,馮瑞2010,李衛榮2011),這主要還是基于語言和社會所存在的共變關系的考察。若要有效地分析新“被”字式的建構過程和理解新“被”字式的語義內容,尚需進一步從認知模式出發,在交際經驗和概念結構的結構化拓撲關系中重新審視語境的結構及其作用機制(施春宏2012b)。
⑥根據線性序列成分之間的關系,有先生認為新“被”字式的主語不再是受事(客事、被動者),而是施事(主事、主動者)(張明輝2010;馮地云2010),該構式表達的不是“被迫X”(張明輝2010)。然而根據本文對該構式基礎語義結構的還原分析,我們認為新“被”字式的主語仍然是整個蒙受事件的被動者(役事),A和X之間不存在直接的句法、語義關系。
⑦關于行域、知域、言域這“三域”的理解,參見沈家煊(2003)。崔璞玉(2010)對新“被”字式的三域表現做了初步的用例分析,本文則從語用特征的角度試圖使這種分析更加系統化,但限于篇幅,不做詳述。當然,就新“被”字式而言,言域現象和知域現象有時區分得并不很清楚。
⑧對新“被”字式隱含著某個謂詞,已有學者提出了很有見地的認識。如何洪峰、彭吉軍(2010)認為:“實際上‘被’字后隱含有施事及其行為,構成了二重語義結構關系”;池昌海、周曉君(2012)認為新“被”字式是對常規“被”字句的“托形嫁接”,并策略性省略了“語境施事+述語”。本文則試圖從事件結構及其句法投射來對其句法、語義、語用做出更加結構化的分析,以期增強分析模式的描寫力和解釋力。
⑨關于新“被”字式的轉喻生成機制,學界已有所探討(如楊靜2011,楊朝丹2011,申屠春春2011,曾玉萍2011),只是大多從局部轉喻過程著眼,未能基于不同層次事件結構向句法投射過程中的形式和意義互動關系做出分析。
⑩關于新“被”字式中“被”的句法性質,學界有不同的認識,介詞說、助詞說、(類)詞綴說皆有。本文對此不做過多辨析。本文認為將“被”看作動詞性特征超過其他詞類特征的成分,似乎更有解釋力。
?關于構式壓制,一般的理解是:作為整體的構式對其進入其中的不相容的部分施加某種壓力從而使其變成構式相容的成分。施春宏(2012)對構式壓制的理解做了新的定位:“所謂構式壓制,指的是這樣的現象:在詞項進入構式的過程中,如果詞項的功能及意義跟構式的原型功能及意義不相吻合,那么構式就會通過調整詞項所能凸顯的側面來使構式和詞項兩相契合。”
?北京語言大學研究生郝暾據此指出,如果操控主體、操控方式和施為背景是所有的變量,設操控主體是m、操控方式是n、施為背景是s,則可以將語義理解多能性表達為,即有mns種可能性。這是變量組合的最大可能性,當然,交際的現實性只是這個集合中的某些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