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紅印
(美國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美國洛杉磯)
提 要 修辭學從根本上來說是關于語言運用及語言運用效應的研究。基于這種認識,修辭學應該而且能夠和語言學的其他相關學科產生緊密的聯系,促進自身和其他學科的共同發展。本文以和口語現象有關的語音學和篇章話語研究為例,簡要說明在多學科視野下漢語修辭學研究如何與其他學科結合,拓展新的研究空間。
修辭學從根本上來說是關于語言運用及語言運用效應的研究。基于這種認識,修辭學應該而且能夠和語言學的其他相關學科產生緊密的聯系,促進自身和其他學科的共同發展。就世界范圍的研究傳統來說,西方語言學研究的一大優點是其敏捷靈活性:只要研究路子對發現規律有用,研究者就不會特別在意這個學科的名目和性質,而會主動對不同學科加以整合,利用多種研究手段,達到理論和方法的更新,并取得更深入的研究成果。我們認為漢語修辭學及其他語言學領域的研究也應該鼓勵這種靈活創新精神。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不打算就此問題展開全面討論。我們只打算利用幾個實例,說明在多學科視野下漢語修辭學研究如何與其他學科結合,拓展新的研究空間。需要說明的是,修辭學沒有理由不能與語言學的任何相關學科結合;下面我們將要列舉的兩個領域——語音學和篇章話語研究——都是和口語現象有關的研究分支,這里所舉現象應該理解為不過是示例而已。
語音學是語言學的最基本學科之一,原因很簡單,語言是由有聲材料構成的,沒有語音,無所謂語言。但是,由于語音學自身的技術性較強的特點以及傳統上人們對自然口語缺乏關注,一般研究者很少主動把語音成分納入自己的研究范圍。在修辭學研究中,能夠考慮到語音因素的不過是跟雙聲、疊韻、雙關、諧音、重疊(或復疊)、押韻及音節與句子長短等特征相關(陳望道1962/1997)。當然,一些關于韻律與語法關系的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音律與語言運用的效應問題(參看呂叔湘1963,馮勝利1997、2000、2005)。
但是,如果我們認真地把修辭看作是關于語言運用效應的研究,并把真實自然語料作為主要語料來加以考察,就不難發現從語音的角度考察語言表達效應是大有可為的。除了人們一般所關注的講話中的音調、節奏、重音等的使用對說話和演講效果的影響外,我們對其它語言表達手段的理解也不能不關注語音。例如,引用一直是被作為一種修辭手段來研究的(陳望道1962/1997),而引用(或引語)這種言語手段在話語分析(Goodwin1990)和文學研究(Bakhtin1981)中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這主要是因為這種現象最能說明語言的互文特征(intertextuality),而互文特征是一個具有高度語言哲學意味的話題(參看Bakhtin1981)。
我們考察口語對話就會發現,引語在口語中是一個非常普遍的言語表達手段,而語音成分又常常是引語表達中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
下面先看一個例子①(上下兩行對齊的方括號[]表示兩個說話人同時發話或發聲。下同):
(1)(場景:兩位青年女性親戚之間的電話對話)
[呵呵呵。]
琳:[呵呵呵。]
云:他老覺得忒孤獨,
沒人跟他[玩兒。]
琳: [哦。]
云:你知道吧。
琳:哦。
[呵呵呵。]
琳:[呵呵呵。]
在這段對話里,說話人云用到兩個引語(加粗部分),第一個是侄兒的問話(下稱兒童引語),第二個是自己給他的回話(下稱成人引語)。如果我們只看字面意思,大概會覺得這兩段引語沒有什么特別值得關注的,尤其是在轉寫以后,加上了標點符號,引語的基本意思大概是清楚的。但是原話的錄音顯示,這里的引語除了用到句法手段(即言語動詞“問”和“說”)以外,更突出的是語音的使用。說話人在用到兒童引語時音調較高,而在重復自己的話語時,語調降低。
下頁兩個語音圖②可以幫助我們比較兩者的不同。對比兩圖的語調走勢可見,成人和兒童引語部分語調最高點相差100多赫茲。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里的音調差異跟所模擬的原發話人的年齡差異有一定關系:一個是兒童(用高調表達),另一個是成人(用低調表達)。但是仔細觀察這里的語用內涵可以發現,兒童話語部分傳遞的是兒童天真的問話,而成人的回答帶有強烈的說教意味,而且說話人特意擺出權威和不容置疑的態度,用重音把每個語詞發得很重。因此可以說,說話人在這里是把音調和重音作為一種修辭手段來使用,表達的是語用的功能,而不是簡單地用來顯示被模擬發話人的年齡方面的差異。

圖1:兒童引語部分的音調高度(在175-500赫茲之間)

圖2:成人引語部分的音調高度(在170-383赫茲之間)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仔細觀察這兩段引語前的成分,我們發現說話人云在沒有真正進入引語階段時已經通過引語短語的語音形式把自己要表達的內容預示出來了。這里所說的引語短語指的是引語出現前表示引語來源的名詞性成分和言語動詞結合而構成的短語,即“他說的”和“完了就我說的”。說話人在發出這兩個引語短語時,對語調形式分別做出調整:兒童部分用高調,成人部分用低調。圖1和圖2的最左邊部分顯示的就是這兩個短語。為了便于對比,我們把兩段語音拼合在一起,用下頁圖3顯示。
會話分析學派(Conversation Analysis)的研究表明,投射(projection)或預期成分是日常回話中談話得以順利進行的一個重要要素。正是因為有適當的預期成分在前,說話人給聽話人提供了一個機會,讓聽話人為下一步需要做出的適當反應做好準備,包括何時接話輪,如何對前面說話人的評議做出反應,如何對一個負面的個人經歷做出反應等(Sacks等1974,Turk2006)。缺乏預期成分或將預期成分誤解往往會導致談話不暢甚至失敗。從這個角度來看,發話人對引語短語所作的音調調整能在這個語境中起到了類似投射成分的作用,讓聽話人預先感知到,第一個被模仿的聲音是兒童天真的問話,另一個是自封的權威人士的解釋。由于這種先期成分的效應和說話人對引語材料的成功模擬,談話雙方在說話人云的兩段引語結束后都發出會心的笑聲,達到共同的理解。

圖3:兒童部分(左)和成人部分(右)引語短語的比較
以上例子可以算作是引語(或引用)中的“明引法”,因為說話人對引語的來源交代得十分清楚。還有一種引語可以說是“暗用法”,即說話人在引用時沒有給出明確的出處(參看陳望道1962/1997:103-108)。例如( 表引語語調,<@> 表笑聲或笑著說,...表示較長的停頓,..表示話語的短暫中斷。下同):
(2)(場景:研究者(美國華裔,男)跟一位北京人(女)談話。)
男:這個,這個,先說說這個,最基本的東西吧。比方說是,中國的面積是多少哇,這個,嗯,這,這種這樣的情形。
女:面積,就這點兒還記著點兒。九,
男:<@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女: [@ @]
男:啊。
女:...<@ 小學的時候兒就背來著。@>
男:..是啊。比,比,比美國還大啊?
女:似乎是吧。
說到中國的面積,發話的女士為了引出標準教科書上的說法,專門用朗讀的語調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一字一句的說出來。由于說話人在這里用到了朗讀或背書式的語調,引得聽話人(男)用笑聲重復了女方的話語。這里如果我們不去考察語調在引語中的作用就無法解釋雙方為什么要發出笑聲,而女方為什么最后還要用“小時候就背來著”把來源點明。
當然這種莊重、背書式的語調在自然會話中也可以用在處于引語和非引語的兩可語境中,說話人常常利用這種語源模糊性來達到某種修辭效應。例如在下面的例子里,說話人萬跟好友及自己開玩笑,謊稱自己被同事和上司看好,會有機會在部門里升任處長。在描述自己“這是…處長的苗子”時,說話人用的是認真、莊重的語調,似乎是在引用別人(例如上級)對自己的評價,也可能故意在表示自己內心的一種想法(=表示語音的延長)。
(3)(場景:三位年輕男性好友隨意談話,相互開玩笑。)
宏:噢,你現在都可以...直,直線了。都不是分機了。
萬:我,一來就是直線,沒有分機呀。
宏:(拍腿)
黃:從來不用,從來不用分機呀?
黃:嗨=。呵呵。
宏:<@ 你不是共產黨員,升不了處長啊!@>萬:你放心。我可以XX入黨啊。
跟前面兩個例子類似,說話人萬的這種語調和說法也馬上引來大家的笑語,當然這里的笑語傳遞的信息是對于一個自夸的玩笑的意會和不予置信。
以上三個例子分別說明語音手段用在引語中的三種情況:明引、暗用和模棱兩可的引語。這些例子說明,語音手段常常被說話人拿來制造一定的修辭效應。語音特質的操縱在引語中尤其是一種十分常見而且有效的手段。如果我們要真正關心談話中的語用效應,就必須關心語音現象。甚至可以說,當前很有必要建立語音修辭學這個分支,糾正前人研究修辭時只重書面語的偏誤。這個分支應該既要研究高度藝術性的語言運用,例如語音與演講效果、表演效果等,更要研究日常語言中的語音效果及其交際互動功能,因為日常語言的運用才是藝術升華的基礎。
關于修辭與篇章話語研究的關系,可能沒有人比美國功能語言學大師Paul Hopper說得更直接明了了。Hopper在卡內基-梅隆大學自己的網頁上描述個人的研究興趣時寫道:
我的研究基本上是從修辭學的角度對流行的語言學理論進行審視。我對多種語言之間的區別和根本共性深感興趣。這種興趣促使我進行各種類型的研究,包括印歐語之間的比較研究,馬來-波利尼西亞語言研究,以及話語分析和人猿交際等。③
在一次有關二十一世紀語言學發展方向的小型研討會④結束后所撰寫的論文中,Hopper(2007)再次表示,當前很多以自然語料為取向的語言學家都在試圖解釋為什么有的言語形式會逐漸變成相對固定的語法格式,這個研究動因使得大家越發對傳統上認為是修辭學的內容感到興趣。因為修辭學研究的是語用效果,而話語語法學家則認為有效的話語語用模式才是產生語法的根本基礎。因此,修辭學和話語分析在本質上是相通的。
Hopper(2007)還具體提出了他所謂的微觀修辭學(micro-rhetoric)的概念。強調這個學科分支所研究的重點是:(a)基于人際互動的有效的語言交際方式,(b)語言動態呈現過程中的組合規律。從這個角度看,Hopper所倡導的修辭學既有廣義性又有微觀性。話語分析可以看作是廣義修辭學范疇的,而其所研究的對象則可以看作是修辭運用中的微觀(低端)現象。
類似的功能語言學理論也見于關于多種局部語法(Local Grammars,Fox1994)、類型語法(Pattern Grammar,Hunston and Francis2000)、微觀話語構造 (Micro Discourse Structure,Monville-Burston and Waugh1998)以及固化語法(Idiom Principles/formulaic language,Sinclair 1991)等的討論中。這些說法的共同點是強調從具體的語體(尤其是互動性很強的口語語體)中總結語言運用的規律。下面我們用漢語口語中施事論元成分的隱現現象來說明微觀修辭學如何與話語分析相結合。
眾所周知,漢語屬于所謂的零形回指(zero anaphora)語言(Li and Thompson1979、1981,陳平1987),論元成分尤其是施事論元成分經常可以在篇章中隱去。多數研究者把這種現象看作是承前省略。但是我們的研究發現,在口語中施事論元的隱去還是出現并不總能簡單地歸結為省略。有一類常見的隱去現象是跟通指(generic)有關的,即所指為任何人,具體的施事所指在當前語境中并不是交際的重點,因此這種現象可以看作是施事反聚焦(defocusing)現象(Tao1996)。例如:
(4)(場景:幾位朋友在海外一起交流國內親屬高考情況。其中一人發話)
我們好不容易才下決心報那個什么中專啊,職業高中這一類。
加粗字體中的每個小句都有一個隱去的施事,這些施事的具體所指并不重要,因為報考行為可以適應于任何考生或家庭。
但是在另一些格式中,施事卻常常不能省略,即使這些所指在當前話語場景中是完全可以推出的。例如:
(5)(場景:兩位女孩聊天。其中一人發話)
(大笑)我就起來了。
這里的“她”的所指(媽媽)在前面一個語句里已經剛剛給出。從話語追蹤(陳平1987)的角度來說完全應該省略,然而在自然談話中這類格式中的施事很少省略。我們的考察發現,排斥省略的現象常常跟傳達話語的來源有關,即為了滿足傳信的要求。下面的例子也能說明同樣的問題。
(6)(場景同例(1))
云:是啊。
琳:掙錢,不知道。反正,
這段談話中的四個言談動詞幾乎每一個都帶有一個施事形式(如果把“都”也看成是一個類似指代的形式的話)。更有意思的是,“我媽說”和“他們都這么講”所指基本一致。可見說話人在這里并不想嚴格講究信息源的身份認同問題,而主要是為了滿足一定的傳信要求。
在口語材料中我們還發現,另一種施事成分排斥省略的情況經常跟第二人稱有關。例如:
(7)(場景同例(4))
(8)(場景同(5))
第二人稱“你”在口語中常常用于調節談話人和聽話人之間的互動,起到對聽話人的提示的作用(Tao1996),Biq(1991)稱之為一種元語言(metalinguistic)功能。由于互動的需要,“你”在這些環境中也常常不能隱去。
結合上面討論的施事論元的三類隱現情況來看,我們可以說施事論元成分在談話中的隱與現并不完全受制于句法或語義的內在要求,而更可能受話語語用要求的限制。我們不妨把這種要求看作一種修辭要求,說話人可以通過對論元形式的選擇使用制造出不同的話語修辭效果。
類似的思想在方梅(2008)對漢語書面語中背景信息表達形式的討論中也體現了出來。方文討論的是所謂的小句主語零形反指現象⑤,即在語篇中零主語句在前,顯性主語在后。她舉的例子有(例中括號表示零形式):
(9)()無緣無故的丟了車,()無緣無故的又來了這層纏繞,覺得他這一輩子大概就這么完了,無論自己怎么要強,全算白饒。(方文例(5))
方梅認為:
背景化從本質上說就是以句法上的低范疇等級形式將背景信息進行包裝。在以動詞屈折為形態手段的語言里,信息包裝可以通過謂詞的非限定形式作句法降級。本文認為,小句主語零形反指和描寫性關系從句這兩種句法形式是書面語中由背景化需求驅動的句法降級,反映了漢語信息包裝的特點。
作者把零形主語小句定位為漢語這種缺乏形態手段的語言服務于背景化言談需要的一種句法降級手段,這種說法顯然突破了前人有關漢語的回指、省略等說法。作者在文章最后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上面討論的兩種現象帶有明顯的書面語特征,到底是修辭現象還是句法現象,或者說是章法還是句法?”這跟我們前邊提到的口語中的施事論元隱現現象有異曲同工之效。不管我們把這種現象或口語中的施事論元隱現情況看作是章法、修辭還是句法現象,都無關宏旨。只要能夠認識到選擇是一種手段,就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角度,加深我們對漢語篇章語法的理解。這種對于語言運用效應的關注應該能夠體現出Hopper(2007)所預期的話語語言學和修辭學結合的微觀修辭學的研究方向。
當前漢語語言學(包括修辭學)緊要的任務之一是打破傳統研究的藩籬,把學科分支之間的人為界限最大程度地鏟除,這樣才能加速各個學科的健康發展。修辭學應該而且可以和多個學科結合,開拓出新的研究空間。另一個緊要任務應該是引進國外先進的語言學理論。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很多非常有用的理論并不一定都是來自于修辭學界甚至語言學的領域。漢語修辭學研究和其他學科一樣,應該在深刻的語言哲學和理論的指導下進行。我們認為廣義修辭學和微觀修辭現象的研究應該是推動漢語修辭學在21世紀發展的重要方向之一。本文所簡要涉及的語音和話語現象可以看作是一個具體但還非常初步的嘗試。
注 釋
①本文語例均來自筆者自建語料庫。
②本文所用到的語音分析圖均通過Praat5.3.41(http://www.praat.org)的分析而得到。
③http://www.cmu.edu/hss/english/people/faculty/bios/paul-hopper.html,2013年3月1日查詢結果。
④會議名稱是“21世紀的語言學:前瞻和挑戰”。會議于2006年9月在佐治亞大學召開,會后論文集見于《英語語言學雜志》2007年九月號。
⑤同文還討論了描寫性關系從句,這里我們暫不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