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玲 黃共興 (中央司法警官學院法學院)
鄉村社會的人民調解與糾紛解決
——對冀北村“招墓角”家庭糾紛解決的研究
■劉燕玲 黃共興 (中央司法警官學院法學院)
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到鄉村進行調研時發現,河北省定州市東亭鎮冀北村至今還保留著“招墓角”這一獨特的婚姻風俗,在感覺震驚的同時,也不得不感嘆我國鄉村社會中蘊含著豐富的民間法資源,人民群眾在長期的生活交往與互動中形成了許多獨特的地方性民間規范。于是,筆者有意把“招墓角”風俗作為研究對象,來考察我國鄉村社會人民調解的實際運行狀況,并以此為邏輯起點進行客觀分析,拋磚引玉,探尋適合鄉村社會特色的糾紛調解機制。
在對“招墓角”家庭進行訪談之前,筆者首先對這一風俗的由來進行了了解。
(一)“招墓角”風俗的過去
冀北村是河北省定州市東亭鎮的一個行政村,距離定州市約25公里。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莊,距今已有約1700年的歷史。
冀北村的人們在長期的生活與交往中逐漸形成了一些自己獨特的風俗習慣,其中“招墓角”就是冀北村一個古老的婚姻風俗。據記載,有記錄可考的“招墓角”婚姻形式可以追溯到魏晉南北朝時期,被稱之為“招贅婚”,指婚后男居女家、從婦而居的婚姻形式,當時既有未婚女子招婿的,也有寡婦坐家招婿的,這種婚姻形式在隋唐五代比較常見。這類男子被稱為“贅婿”,多因家貧入贅,在古代社會中地位比較低下,往往會受到歧視。由此,“招墓角”風俗在冀北村古已有之并延續下來,可令人驚異的是,盡管“招墓角”的婚姻形式不被很多男性接受,但近年來“招墓角”的現象與過去相比卻有了明顯的增多。
“招墓角”通常情況都是丈夫因病或因車禍等意外情況死亡,留下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大多數還有年邁的雙親,這時守寡的妻子就要獨自承擔繁重的田間勞動、對年幼孩子的照顧和教育培養以及對年邁公婆的贍養。這些負擔往往使這些失去丈夫的年輕寡婦們苦不堪言。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往往會選擇再婚,開始新的生活。而按照當地的風俗,寡婦再嫁可以有兩種選擇:一種選擇是離開原來的家庭,嫁到新的婆家生活,這在當地叫“出門子”或“往前走”;另一種選擇是不離開原來的婆家,招一個新的丈夫到亡夫家生活,接替亡夫的位置,替亡夫履行撫養子女和贍養老人的義務,這種婚姻形式在當地叫“招墓角”。而“招墓角”這個名稱的由來,據說與夫妻去世后在家族墳地里的埋葬位置有關。按過去的老風俗,村里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一塊祖墳地,家族成員去世以后都埋在這塊墳地里,并且在通常情況下夫妻是要合葬的。但是在“招墓角”婚姻中,女方去世后要與前夫合葬在前夫家族的墳地里,而男方也埋葬在女方前夫家族的墳地里,但不能與妻子合葬,只能埋葬在墳地的一個角上。由此,這種婚姻形式被稱為“招墓角”。
(二)“招墓角”風俗的現代審視
從現代法的角度來看,寡婦再嫁與“招墓角”這兩種情況是沒有區別的,都意味著作為單身女子的寡婦重新締結婚姻,組建家庭,即再婚。但是,在冀北村的民間習俗中同樣是再婚,這兩種選擇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和后果。如果寡婦選擇“出門子”,按照當地的習俗就意味著寡婦必須放棄所有家產甚至年幼的孩子,特別是男孩。她嫁到新的婆家去,就與原來的婆家脫離了關系,不再對前夫的家族承擔任何的責任和義務。如果寡婦不愿放棄家產及年幼的孩子,但自己獨自承擔家庭又確實困難,她們可以按照當地的風俗招—個新夫婿進門,即“招墓角”。這樣女方既能夠守住自己的家產和孩子,又可以通過組建新的家庭,讓新夫與自己共同承擔家庭負擔,撫養孩子。不僅如此,當地風俗也賦予了這種家庭不同于“出門子”的權利和義務:新夫要對女方前夫的父母盡贍養義務。新夫在“招墓角”家庭中的地位很低,他要放棄在自己家族中的所有權利和義務,完全歸屬到女方前夫家族中來,承擔起女方前夫生前應該履行的所有責任和義務。而且家庭財產完全掌握在女方手中,家里大事小情也由女方做主。過去“招墓角”的男子甚至要改名換姓,改換女方前夫家族的姓。現在雖然不必再改名換姓,但這種男子還是被人瞧不起。
從財產繼承與分配的角度來看,我國《婚姻法》規定,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雙方所獲得的所有財產都屬于夫妻共同財產,這其中包括繼承和接受贈予所獲得的財產。與此同時,我國《繼承法》規定,配偶、父母、子女為第一順序繼承人,他們有平等的繼承權。根據這樣的法律規定,如果丈夫死亡,夫妻共同財產中的一半屬于妻子的個人財產,而另一半作為丈夫的遺產進入繼承程序,由妻子、子女、父母作為第一順序的法定繼承人進行平均分配。另外在農村,普遍存在著在兒子成家立業后會和父母分家單過的習俗,分家時,父母會將家庭的財產分割給兒子,這種從父母那里得來財產的行為在我國法律上將其定義為贈予而非繼承,因此這些財產也屬于兒子家庭的夫妻共同財產,在兒子死亡后同樣作為夫妻共有財產進行處理。這樣在兒子去世后,公婆作為繼承人只能得到家庭財產的小部分,而妻子和孩子就會得到家庭財產的絕大部分份額。
對于老人的贍養問題,按照我國的法律規定,子女對父母有贍養的義務。贍養既包括生活上的照顧、經濟上的供養,也包括精神上的慰藉,而兒媳對公婆是沒有贍養義務的。在兒子去世后,如果老人對兒媳提出贍養要求,在國家法律上是得不到支持的。
對于兒媳的改嫁問題,作為單身女性,選擇結婚完全屬于女方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任何人不得干預和阻撓,也不得對女性再婚提出任何違反法律原則的附加條件。
對于子女的撫養問題,未成年子女在父親去世的情況下,母親就是法律上的監護人,即使母親改嫁也不能剝奪其對子女的撫養權,更不能以放棄孩子撫養權為由限制母親選擇再婚的權利。
上述是從現代國家法角度對鄉村社會家庭權利義務關系的一種法律梳理,但卻與長久以來形成的鄉村生活自有的邏輯相差甚遠。在村民們看來,按照國家法律的規定顯然對年老的公婆不公平。在以家庭養老為唯一方式的農村,父母年老的時候由兒子來贍養是人之常情,一旦兒子提前身亡,兒子的家庭財產包括分家時老人無償“贈予”兒子的財產隨著兒子去世,按照習俗絕大部分都歸兒媳所有,而按照法律規定兒媳又沒有贍養前公婆的法定義務,這對年老的公婆顯然是不公平的。
在冀北村調查走訪時,大部分村民不了解也不知道法律的具體規定,在筆者對上述問題給他們進行法律上的解釋時,他們往往表現出對法律規定的疑惑和不理解。由此可見,無論是從觀念上、習慣上還是從行為方式上,國家法律的規定都與冀北村這樣的鄉村實際生活存在著較大的距離和偏差,一旦發生糾紛,這種距離和偏差就會在解決糾紛的過程中顯現出來。
筆者在調查中發現,在冀北村發生的各種糾紛基本上能做到“小事不出村”。冀北村有一支由5名調解員組成的人民調解隊伍,村里各家出現矛盾糾紛主要靠他們出面調解。筆者對這些調解員進行了專門的走訪。冀北村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是村委會下屬的一個專門對民事糾紛進行調解的組織,5名調解員各管一片,遇到較難調解的糾紛,他們會開會一起商量并相互配合工作。從年齡結構上看,這5名成員都是村里比較年長的人,最小的50多歲,最大的70多歲。這些調解員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都是在村里有一定威望并且比較熱心的人,之所以選擇年齡較大的村民當調解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不一定懂國家的政策法律,但是他們熟悉農村的傳統禮節、風俗習慣和一些不成文的規定,懂理并且能說理。其中“招墓角”家庭中出現的贍養糾紛就是調解員們經常要面對的問題。
(一)調解——法律陰影下的糾紛解決
按照法律規定,兒媳在改嫁后新建家庭,并沒有對前夫父母的贍養義務。但在冀北村,“招墓角”家庭的糾紛主要是兒媳對老人的贍養問題,都是公婆擔心兒媳在“招墓角”后,得了家產卻不履行贍養義務而引發的。調解員們每年都要為解決這個問題做很多的調解工作,村里現在“招墓角”家庭中兒媳與公婆之間的贍養關系幾乎都是依靠他們不斷調解說和維系著,并因此在村調解員們的協調下簽訂了許多兒媳與“招墓角”的新夫承諾履行贍養前夫公婆義務的調解協議。
事實上,村調解員們在冀北村扮演著“招墓角”這一民間風俗的落實者和監督者的角色。他們不僅熟悉了解這一風俗,在觀念上認同這一風俗,支持并在實際生活中維護和延續著這一風俗。費孝通曾經說過:“在鄉村里所謂的調解,其實就是一種教育的過程。①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頁。”正是因為有了村調解員的努力勸說、引導和教育,把那些想要突破民間習慣和規范的人又拉回來了,實際上起到了維護和修復鄉村社會民間秩序的作用。但是對“招墓角”家庭贍養糾紛的調解雖然消除了紛爭,卻與法律的明確規定有著明顯的背離,成為了法律陰影下的糾紛解決。
(二)鄉村人民調解中民間規范的權威性
近些年來,國家法律在對鄉村進行治理的過程中遭遇到了不小的阻力,有時不得不面對法律在某些地方或某些事件中面對傳統習俗或民間規范所表現出來的“軟弱”、“讓步”,甚至還要面對一些民間權威對法律權威有意無意的“破壞”。這些問題在鄉村糾紛的調解過程中隨處可見,在“招墓角”糾紛調解中更是暴露無遺。上述對“招墓角”家庭贍養糾紛的調解就充分展現了在調解依據上國家法律與民間風俗的沖突與較量,更重要的是調解協議的內容往往是國家法律對民間風俗作出了讓步,民間規范的權威取代了國家法律權威。
筆者在對冀北村的5名調解員進行調查時得知,他們對本村的“招墓角”風俗了如指掌,對自己分管區域內的“招墓角”家庭也非常熟悉,但對于國家法律在婚姻家庭方面的相關規定多數人表示不懂或者不是很清楚。對于法律規定兒媳對公婆沒有贍養義務,所有調解員都表示出了疑惑和不理解,只有一個調解員說他知道“兒媳改嫁以后就不需要贍養老人了,法律里有這一項”。不過,他在這里所說的“改嫁”僅僅是指冀北村風俗中的“改嫁”,即“出門子”,而不是國家法意義上的“改嫁”。
對于法律在鄉村社會糾紛調解中的地位和影響,一位調解員表示,按說人民調解是要依法并且合法,但國家法律的規定有時并不符合老百姓尤其是農村的實際情況。在調解糾紛時如果拿法律說理當事人是不會接受的,調解也很難成功,因此他們在做人民調解工作時只要把雙方當事人說的都同意都認可,達成調解協議就行了,這樣矛盾解決了調解目的也就達到了。對調解員們而言,調解糾紛并不是不考慮國家法的規定,而是要在法律與民間習俗之間進行權衡和選擇,怎樣才能既平息紛爭,又能盡量滿足雙方當事人的利益訴求。在解決“招墓角”家庭的贍養糾紛問題上,他們大多數都選擇了以民間規范為依據。盡管我國人民調解制度明確了依法調解的基本原則,但必須承認對于鄉村社會的人民調解而言,最首要的任務是調停紛爭而非執行法律。僅從這一點來說,并不能說明國家法律在鄉村社會民間糾紛調解過程中失去了權威,因為人民調解不只是解決紛爭,還承擔著通過調解宣傳法律法規和國家政策,教育公民遵紀守法,尊重社會公德,預防糾紛發生和防止糾紛激化等任務,我們應該客觀看待民間規范在鄉村人民調解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
(一)國家法律并非當前鄉村社會解決糾紛、化解矛盾的最佳選擇
在冀北村調查“招墓角”風俗時,有這樣一個案例:
2000年A死于車禍,留下了妻子B和一雙兒女。A的父親C還健在,已年近80歲,一直由三個兒子共同贍養。因為A死于交通事故,肇事方就給付了一筆43000元的賠償款。就這筆賠償款如何分配以及如何贍養老人的問題,B和C在村委會的調解下達成了一份贍養協議。之后B經村里人介紹招了墓角,男方D來自本省的一個偏遠縣城,在“招墓角”時D也并沒有對妻子B贍養前夫父親的事提出過異議。
A去世后,父親C認為兒媳B沒很好履行這份贍養協議,村委會和調解員們多次調解無果。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年,最終老人終因不滿兒媳對自己的不贍養將B告上了法庭。法院經審理最終認定,B作為兒媳沒有贍養C的義務,但應返還交通事故賠償款中老人應得的部分共計9350元,但是B對法院的判決采取了抗拒逃避方式,拒不履行法院判決,法院曾因此拘留她20天,但始終沒有得到執行款。直到父親C去世,法院判決也一直沒得到執行。
這是為數不多的“招墓角”糾紛訴諸法院的案例,冀北村“招墓角”糾紛絕大多數都是通過人民調解解決的,這兩種糾紛解決方式在執行效果上比較,使得鄉村社會的人們對國家法律信心不足。我們知道,民間法規則的糾紛調解通常總是經過當事人之間的“說理、談判、爭論、討價還價”的過程最終達成一致,調解的結果雙方是互相接受的。合意基礎上達成的協議代表著當事人愿意并有能力履行義務,同時還要受到鄉村社會公共輿論的監督。由此,通過村委會和調解員調解達成的“招墓角”家庭的贍養協議,在實際生活中實際履行效果良好,而相比之下,國家法的判決反而存在著明顯的缺陷。調研中,一名長期從事基層司法行政工作的人員曾對我們說:“判決方案下來,如果執行不了,其危害比不受理還大。由于當事人的期望落空,認為最強大的政府都無法解決糾紛,因而對政府失去信心,還可能采取極端行動,引發更大的矛盾和爭端。”事實上我們在調查中也發現,冀北村各種糾紛的解決主要是依靠民間法資源而非國家法資源,通過人民調解的方式實現的。
(二)鄉村(傳統)人民調解與城市(現代)人民調解的差異性客觀存在
“招墓角”這種婚姻風俗的存在及其家庭糾紛的調解只是我國鄉村社會中的一個代表或者縮影。我國的鄉村人民調解保留著人民調解最原始的意味,是典型的傳統型人民調解。而城市人民調解由于城鎮化戰略的推動,在糾紛類型、糾紛主體、調解依據等方面已發生了重大變化,屬于現代型人民調解。由于城鄉二元體制的影響,城鄉人民調解的差異性客觀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現代人民調解與傳統人民調解的差異。
我國的相關法律文件中并沒有區分城市人民調解和農村人民調解,但就調解依據而言,情理法三者在農村和城市的人民調解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而且在調解中的排序和作用也明顯不同。筆者在調查中發現,相對于城鎮居民在糾紛調解前為了能夠在調解中有理有據,實現自己的主張,準備了大量的法律法規、國家政策、相關文件等作為說理的依據,鄉村社會的人民調解要簡單的多。對于城鎮人民調解而言依“法”是最重要的, “情理”只是在合法之后的一種需要,而鄉村人民調解更多的是圍繞著“情”與“理”。
中國農村是以血緣、地域為紐帶的熟人社會,正如蘇力教授所言:“對那些農村來說,防止因民事糾紛而導致矛盾激化、維持和諧的人際關系和村民之間的團結仍然是至關重要的”。②蘇力:《送法下鄉》,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3頁。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一書中對鄉村調解也有精彩的描述:“在鄉村里所謂調解,其實是一種教育過程……調解是個新名詞,舊名詞是評理”。③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46頁。費孝通先生所描述的是鄉村民間調解,在此雖不完全等同于鄉村人民調解,但兩者仍具有共性。這就決定了“情”與“理”以及基于長期穩定的生活交往培養出來的村民們共同遵循的風序良俗、慣例等民間規范就成為了鄉村社會糾紛調解的主要依據。
如果將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距離作為考察城市和農村人民調解差異性的一個主要變量的話,那么該變量的影響并不僅局限于調解的依據,它還會影響到調解的程序、調解的效果等,關系越親近的當事人,調解程序的任意性就越大,調解的方式、地點也會更加靈活和隨意,調解的效果往往也會更好。而關系相對疏遠的當事人,調解程序會更趨嚴謹和規范,這在我們的調研中也得到了印證。冀北村的村調委會在調解家庭或者鄰里糾紛時,調解員們并不拘泥于形式的要求,調解往往在拉家常的閑談中展開;而城市的人民調解案件,調解大多在專門的調解室里進行,形式和程序也更趨于“法庭化”。
由上可見,傳統型人民調解最大的特色就是充分利用地方或民間資源,包括人際關系、公共道德、習慣和鄉規民約等條件促成和解,特別是村以下人民調解的有效運作,還需要宗教、宗族、家族、親緣等其他資源的相互結合,這與城市人民調解有著明顯的差異性。因此,農村人民調解應該依托于村民自治,結合鄉村社會的實際特點因地制宜發展與完善,有效實現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務。
有學者指出,鄉村糾紛的解決靠的是權威所施以的影響力,這些權威根據制度化與非制度化的區別可以分為村政府、法庭的權威與村廟、民間的權威。但這些權威并非單一的國家法或者習慣法這樣的向度,而是表現出多元與互動的特點。因此,鄉村社會糾紛的出現為習慣法和國家法的實際運作提供了一個可以互相進行規則競爭和滲透的場域④趙旭東:《習俗、權威與糾紛解決的場域——河北一村落的法律人類學考察》,《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2期。。事實證明,在當前文化多元化、糾紛多樣化的社會轉型期,依靠國家及國家法的單方力量和權威根本無法化解所有的社會糾紛,當民間所有的訴求都求助于國家機構時,他們必然會不堪負重。因此,應當充分發揮鄉村社會對糾紛的自我消解能力,引導不同的秩序規則實現相互融合與滲透,構建適合鄉村社會的糾紛解決機制。
在此過程中,當事人作為糾紛主體,理應對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起著最終的主導作用,而影響當事人選擇的因素很多,包括文化背景、糾紛態度、法律認知、經濟狀況等因素。
首先,鄉村社會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熟人”社會或“宗族”社會,對于長期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來說,中國傳統社會“和為貴”的文化理念深深地影響著他們的生活,對于他們而言,最理想的糾紛解決方式莫過于既不傷及彼此感情以便于日后相處,又能化解矛盾和爭議,而人民調解無疑是最佳選擇。相較于其他調解 (行政調解、法院調解),村調解員的人民調解因與糾紛當事人享有共同的“本土化”文化背景和知識而變得更合理和權威。
其次,由于所受教育不足以及在當前狀況下國家權力對鄉村社會的深入不夠,鄉村社會的群眾對國家權力及法律的認識和理解極其有限甚至一無所知,加之在農村,國家法在解決糾紛的過程中并沒有表現出“值得信任”的權威性。因此,選擇自己熟知的、習慣的秩序規則解決糾紛就成為了自然的選擇。
最后,糾紛當事人自身的經濟狀況同樣會影響其選擇。在目前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方式中,無論是訴訟糾紛解決方式,還是非訴糾紛解決方式,人民調解都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最經濟也最不傷和氣的糾紛解決方式。
基于上述的調查與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在經濟相對落后,信息相對封閉的農村,雖然最傳統的糾紛解決機制 (民間調解)已經出現衰落,但以國家法為主導的現代糾紛解決機制也并未全面進人鄉村社會。調研結果表明,鄉村社會并沒有因此出現混亂或失序,而是形成了一套符合自身特點的糾紛解決機制,顯示了鄉村獨有的糾紛消解能力和自治能力,這就是以民間法為基礎和主導的人民調解糾紛解決機制。雖然其中有許多不合理的、需要彌補和完善的,甚至與國家法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背離,但在像冀北村這樣的村落,這卻是目前解決和消化民間糾紛最及時、最權威、效果最佳的方式,并且在鄉村被普遍接受和認可,顯示出了鮮明的鄉土社會特色。
面對這樣一種現實,以國家法為主導的現代糾紛解決機制并沒有對人民調解加以否定和破壞,也沒有強行取而代之,而是立足于我國的國情和鄉村社會的實際,近年來各地嘗試建立起了以人民調解為基礎、行政調解為補充、訴訟調解為主導、司法審判作保障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試圖通過溝通和對話,構建多種糾紛解決機制互補合作的多元化、立體化格局。我們可能無法預測,隨著經濟、政治、文化、交通、信息等方面的變化,我國的糾紛解決機制會呈現何種發展景象,但上述模式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建立至少避免了現代國家法主導的糾紛解決機制在鄉土社會強行運行可能帶來的畸形、扭曲和偏離,并且在基層社會也的確發揮出了較好的化解糾紛、促進和諧的效果,希望這就是最適合我國國情及鄉村社會的特點,能夠合理運用情理法的結合,有效實現國家法與民間法互動和對接的最佳的解決糾紛的和諧司法方式。
(責任編輯 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