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喜 (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教授)
刑事訴訟作為國家對犯罪進行追究的程序,在證據問題上天然存在著“證據偏在”。換言之,在案發后,檢控機關主動、先行偵查,收集并掌握與證明案件事實有關的各種材料,并由法律規定的強制措施等手段來保證這種證據收集活動的順利進行。而辯護方則被動、后發進入訴訟,收集的案件證據受到時間、權力等因素的限制,收集的證據因而是有限的。這是一種天然的、總體的不平衡性,如不加以修正,則必然會導致檢控方對證據的操縱,使得訴訟中的事實認定過程,徹底墮落為純粹人為的赤裸裸的意義生成機制。現代刑事訴訟從人權保護出發,強調控辯雙方平等武裝,以修正該證據偏在。所謂平等武裝,最為根本者,就是控辯雙方在案件證據上,力求享有平等的利用機會。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39條規定:“辯護人認為在偵查、審查起訴期間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收集的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材料未提交的,有權申請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調取。”這一規定可以說確立了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這一規定在證據問題上初步體現了平等武裝的要求①辯護方在維護證據完整性方面,也承擔相應的義務。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40條規定:“辯護人收集的有關犯罪嫌疑人不在犯罪現場、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屬于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證據,應當及時告知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第42條規定:“辯護人或者其他任何人,不得幫助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隱匿、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不得威脅、引誘證人作偽證以及進行其他干擾司法機關訴訟活動的行為。”。最高人民法院2012年《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12〕21號)(以下簡稱《解釋》)第49條為落實上述規定,進一步明確規定:“辯護人認為在偵查、審查起訴期間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收集的證明被告人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材料未隨案移送,申請人民法院調取的,應當以書面形式提出,并提供相關線索或者材料。人民法院接受申請后,應當向人民檢察院調取。人民檢察院移送相關證據材料后,人民法院應當及時通知辯護人。”
但是,我們應當認識到,上述規定是缺乏體系性的。一項權利的存在,必然需要確立相應的義務;一項義務的執行,必然需要確立相應的制裁;一項權利的存在,也必然需要落實該權利的程序。縱觀2012年《刑事訴訟法》以及此后各相關部門制定的解釋,可以發現上述體系并未完全確立。因此,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的實踐效能是令人懷疑的。本文將圍繞上述問題,進行規范分析,提出落實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的制度綱要。
證據完整性是重要的證據法原則之一。案發后的自然選擇與人為選擇,導致了藉以認識案件事實的證據的持續衰減②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48條規定:“可以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都是證據。”這一規定修正了“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切事實,都是證據”這一樂觀客觀主義的表述,比較科學地反映了從客觀證據到堪用證據的證據衰減過程,反映了人在證據收集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因為自然淘汰和人們認識能力的局限性,在案件發生后,相對于客觀形成的證據而言,人類可以收集到的證據在量上必然是衰減的。換言之,人類收集證據技術的提升和能力進步,必然要影響可以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的范圍。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將技術偵查措施、訊問過程的錄音錄像制度規定進了《刑事訴訟法》,都體現了人類對于證據衰減這一客觀規律的積極抵抗,有助于實現收集證據方面的完整性。。對于歷史事件進行認識之憑據的稀缺性,決定了訴訟過程中應當盡量維護信息的完整性。證據的完整性可以從三種意義上展開。第一是證據形式上的完整性;第二是證據含義的完整性;第三是整個案卷的完整性。因此,證據的完整性原則有不同的層次含義,最微觀的層次,應當是每種證據形式的完整性,從最宏觀的層次,應當是整個案卷的完整性。此外,證據完整性在不同訴訟階段也有著不同的含義。在偵查階段,證據完整性原則要求偵查機關要盡可能地全面收集證據;而在審查起訴階段,則意味著控辯雙方要盡可能地交換證據,在審判階段,則意味著要完整地呈現整個案情。完整性原則與排除性規則不同的是,它是包容性的,而不是排除性的。排除性規則應當是完整性原則的例外。
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49條體現的證據完整性,顯然是一種最宏觀的證據完整性,即整個案卷的完整性。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是對律師閱卷權的必要延伸和補充。2012年《律師法》第34條規定:“律師擔任辯護人的,自人民檢察院對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有權查閱、摘抄、復制本案的案卷材料。”可見該條規定的律師閱卷權,是對律師閱卷權狹義的、正面的規定,而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則是從反面對律師閱卷權的規定。二者共同構成了廣義的律師閱卷權。
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不同于律師的調查取證權。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針對的是檢控方扣壓證據的不當行為。律師的調查取證權所要解決的是辯護方自行收集證據的手段、程序問題,以及在自行調查取證時遇到障礙如何施以救濟的問題。2012年《律師法》第35條規定:“受委托的律師根據案情的需要,可以申請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收集、調取證據或者申請人民法院通知證人出庭作證。”“律師自行調查取證的,憑律師執業證書和律師事務所證明,可以向有關單位或者個人調查與承辦法律事務有關的情況。”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針對的主要客體則是檢控方收集的證據。
如果說辯護方有維護證據完整性的權利,則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檢控方應當承擔證據完整性義務。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50條規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輕重的各種證據。”因此,檢控方的證據完整性義務可以區分為兩個方面。首先,檢控方應當全面收集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的各種證據。為促進檢控方全面履行該義務,法律規定了無罪推定和訴訟中最高的證明標準。如果檢控方的指控活動達不到證明標準,則應當推定被指控者無罪。因此,該義務可以稱為指控證據完整性義務。其次,檢控方應當全面收集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和罪輕的各種證據。這是檢控方的客觀義務所決定的。所謂檢控方的客觀義務,即檢控方為了發現案件真實情況,應當超越當事人的地位,站在客觀立場上進行活動。換言之,檢控方特別是檢察官的職責,不僅是追究犯罪人的刑事責任,還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人權,保證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③例如聯合國1990年9月7日通過的《關于檢察官作用的準則》第13條明確規定,檢察官在履行其職責時,應“保證公眾利益,按照客觀標準行事,適當考慮到嫌疑犯和受害者的立場,并注意到一切有關的情況,無論是對嫌疑犯有利還是不利”。。因此,這一義務可以稱為辯護證據完整性義務。
2012年《律師法》第31條規定:“律師擔任辯護人的,應當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因此,律師并不承擔追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職責。律師維護證據完整性的權利,是維護辯護證據完整性的權利,與之相應的,則是檢控方維護辯護證據完整性的義務。
檢控方維護證據完整性的義務,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檢控方保存證據的義務。第二個方面是,檢控方無正當理由不得扣壓證據。特別是鑒于物證的不可再生性,對于物證應當明確保管原則,非有適當理由不得扣壓、銷毀。例如《俄羅斯刑事訴訟法典》第82條第1款規定:“刑事案件中的物證應當保管直至刑事判決生效或直至終止刑事案件的裁定或裁決的申訴期屆滿,并與刑事案卷一并移交……④根據《俄羅斯刑事訴訟法典》第81條之規定,這里的物證是廣義的物證,即還包括“可以成為揭露犯罪和查明刑事案件情況的手段的……文件”。”因此,物證的保管應當有明確的期限。公安部《對〈關于鑒定淫穢物品有關問題的請示〉的批復》⑤1998年11月27日公復字〔1998〕8號。曾規定,“對送審鑒定和收繳的淫穢物品,由縣級以上公安機關治安部門統一集中,登記造冊,適時組織全部銷毀。”該批復對涉案物證的銷毀時間的規定是模糊的,在實踐中曾發生因在人民法院審結案件前而銷毀淫穢物品,導致無法質證而無法定罪的情況。公安部2012年《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230條規定:“對違禁品,應當依照國家有關規定處理;對于需要作為證據使用的,應當在訴訟終結后處理。”這一規定改變了過去的做法,明確規定了對違禁品的銷毀時間,是檢控方履行證據保存義務的重要進步,是對辯護方質證權的重要保護。
顯然,受制于取證技術條件、證物保管條件等的限制,要求檢控方識別并保存所有可能具有證據法意義的材料是不適當的⑥參 見[美]約書亞·德雷斯勒等著:《美國刑事訴訟法精解 (第二卷)(第四版)》,魏曉娜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6頁。。但是,對于顯然具有重要意義的證據未能保存,顯然會損害辯護方的利益。例如,在Arizona v· Youngblood⑦488 U.S.51(1988).在本案中,被害人是一個10歲的男孩,被一個中年男子侵擾并雞奸了一個半小時。在性侵犯后,這個男孩被送到了醫院,醫生使用“性侵害裝備箱”中的棉簽,從男孩的直腸收集了精液樣本。警察也收集了男孩的衣服,但是他們沒有將其冷藏起來。后來警方的刑事技術工作者就直腸棉簽和男孩的衣服進行了檢測,但是他不能就侵害男孩的人的身份獲得什么信息。在審判時,專家證人作證說,如果對適當保存的精液樣本進行及時檢測,可能會完全證明答辯人無罪。Youngblood被Arizona州法院判定兒童性侵擾、性侵害和綁架。Arizona上訴法院推翻了原判,理由是檢控方違反了保存被害人的身體和衣物上的精液樣本的憲法職責。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REHNQUIST作出的法院多數意見認為,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并不要求檢控方保存精液樣本,即使該樣本可能對于Youngblood有用。除非刑事被告能夠證明警察存在惡意,未能保存可能有用的證據,并不構成對法律正當程序的置之不理。在本案中,警方未能將被害人的衣服進行冷藏并就精液樣本進行檢測,頂多可以被說成是過失。在審判時,并沒有向Youngblood隱瞞這一信息,證據——盡管是這樣——也能為Youngblood的證人所獲得,但是該證人拒絕對樣本進行檢測。Arizona州上訴法院在其意見中指出,沒有跡象表明警方存在惡意。此外,正當程序條款并沒有因為檢控方未能對精液樣本進行更新的檢測而被違反。警方并沒有進行任何特定檢測的憲法職責。因此本案推翻Arizona上訴法院原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得益于DNA技術的發展,在案發17年之后,對保留的證物上的DNA進行檢測,結果證明Youngblood并非本案的犯罪人,此案是一錯案。案件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BLACKMUN提出異議稱:“慮及整個審判的背景,檢控方未能保存這一證據,剝奪了答辯人的公平審判……答辯人不能得到的證據證明其無辜的可能性并非微乎其微。結果是他因為檢控方的行為而被剝奪了公平審判,因而被剝奪了法律的正當程序。”美國一些州法院也認為可能存在這樣的情況,即被毀掉的證據對于辯護方十分重要,它的毀滅甚至不需要惡意,也能剝奪被告人獲得公平審判的權利。因此,法院在審查被告人是否被剝奪了法律的正當程序時,要審查辯護方得不到證據的理由和對案件可能產生的影響⑧參見[美]約書亞·德雷斯勒等著:《美國刑事訴訟法精解 (第二卷)(第四版)》,魏曉娜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6頁。。
任何法定的義務,如果對不履行義務行為沒有設定相應的制裁措施,則這些義務只能停留在紙面上,而不具有實踐意義。從我國的司法實踐來看,檢控方違反證據完整性義務的主要表現,是對其掌握的證據無正當理由加以扣壓、毀滅,破壞辯護方的辯護基礎。并且法律對于控辯雙方的破壞證據完整性的行為,往往予以不同的法律評價。例如,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38條規定:“辯護律師和其他辯護人,不得幫助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隱匿、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不得威脅、引誘證人改變證言或者作偽證以及進行其他干擾司法機關訴訟活動的行為。”“違反前款規定的,應當依法追究法律責任。”1997年《刑法》第306條規定: “在刑事訴訟中,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毀滅、偽造證據,幫助當事人毀滅、偽造證據,威脅、引誘證人違背事實改變證言或者作偽證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這種對辯護方破壞證據完整性的行為予以專條規定的做法,顯然有對辯護人予以“特別待遇”之嫌⑨參 見陳光中主編:《審判公正問題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9頁(“其立法意圖是明顯的,正是這一特殊規定,使得司法實踐中控方有時濫用此規定,對辯護律師進行刑事追隨,給其帶來了很大的執業風險”)。,并且在實踐中演化為對辯護律師的片面打擊。實踐中對檢控方違反證據完整性義務的行為鮮見追究,與以1997年《刑法》第306條對辯護律師予以刑事追究的案件數量之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10]參見顧永忠等著:《刑事辯護:國際標準與中國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28~329頁。。
從司法實踐來看,檢控方違反證據完整性義務的行為,存在程度、形式、主觀因素等方面的不同。因此,對于檢控方違反證據完整性義務的行為,應當設定不同程度的制裁。概言之,這些制裁主要應當包括:
(一)證據失權。證據失權是一種程序性制裁,即對于檢控方未能在案情先悉程序中提供給辯護方的證據,不得在訴訟中作為證據來使用。這是一種程序性的制裁,旨在促進檢控方向辯護方展示證據材料。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Brady v· Maryland[11]373U.S.83(1963).案件中曾判定,“檢控方不顧請求而扣壓有利于被指控者的證據,如果這一證據對于罪或者罰至關重要,則違反了正當程序,無論檢控方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12]Ibid.,at 87.”
(二)不利推論。任何故意隱匿、篡改證據的行為都是令人懷疑的。因此,在證據評價上,應當對違反證據完整性義務的行為,允許進行不利推論。如果不能排除合理懷疑,則應當判定被告人無罪[13]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53條明確規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的條件之一是“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證據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人們法院則應當作出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
(三)紀律處分。紀律處分是對檢控方違反證據完整性義務的必要制裁。我國最高人民檢察院2010年《檢察官職業行為基本規范 (試行)》以及先前制定的《檢察人員紀律處分條例 (試行)》均對檢察官的證據完整性義務作了明確規定,檢察官參與串供或者偽造、銷毀、隱匿證據的;阻止他人揭發檢舉、提供證據材料的;包庇同案人員以及其他干擾、妨礙組織審查行為的,可以依照上述規范要求,從重或加重處分。
(四)刑事處罰。對于隱匿、毀滅、偽造證據等行為,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42條明確規定,“辯護人或者其他任何人,不得幫助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隱匿、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不得威脅、引誘證人作偽證以及進行其他干擾司法機關訴訟活動的行為。”這一規定,擴大了追究該款所涉情形的責任主體范圍[14]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38條規定:“辯護律師和其他辯護人,不得幫助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隱匿、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不得威脅、引誘證人改變證言或者作偽證以及進行其他干擾司法機關訴訟活動的行為。”,“意味著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實施了干擾司法機關訴訟活動的行為,任何主體均要受到法律制裁,不再限制主體身份”[15]陳瑞華等著:《法律程序改革的突破與限度——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述評》,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頁。。這一規定僅涉及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破壞證據完整性的行為,而對于不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破壞證據完整性的行為未作出規定。對于檢控方的上述行為,應當啟動《刑法》第399 條的追訴程序[16]1997年《刑法》第399條規定:“司法工作人員徇私枉法、徇情枉法,對明知是無罪的人而使他受追訴、對明知是有罪的人而故意包庇不使他受追訴,或者在刑事審判活動中故意違背事實和法律作枉法裁判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節嚴重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實現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必須建立相應的程序機制。這種程序機制的構建和完善,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改變偵查階段的訴訟構造,打破偵查的封閉性。“在刑事偵查過程中,往往僅有偵查主題和偵查對象存在,缺乏第三方的介入和監督,程序的秘密性導致極易出現違法偵查行為……若要制約違法偵查行為的而發生必須引入外部的力量”[17]陳瑞華等著:《法律程序改革的突破與限度——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述評》,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33條明確規定,“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辯護人;在偵查期間,只能委托律師作為辯護人。”此外,2012年《刑事訴訟法》在律師的會見權、偵查階段律師發揮辯護作用的途徑與方式等方面也作了進一步規定。這些規定對于打破偵查的封閉性具有重要意義。從實現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的角度看,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順利發揮辯護作用,將了解更多的案件信息,從而更有利于制約檢控方在證據完整性方面的不當行為。與此同時,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介入訴訟,對于維護證據完整性還具有特別的意義。現代刑事訴訟,涉及大量科學證據。科學證據,既具有科學性,也具有法律性。就科學性而言,科學研究的重要方法,就是同行評議。同行評議的重要前提之一,則是保證研究的可復審性。可復審性要求的重要方面之一,是妥善處理檢材。與大多數科學領域不同的是,司法鑒定用于檢驗的檢材一般情況下非常少,如果完全耗盡,則往往意味著對司法鑒定結論不可再行復審。“刑事技術人員必須認識到在就物證采取行動時,不得阻撓同行評議過程的責任。這一義務要求刑事技術人員:(1)保存物證,以便那些有合法興趣進行檢驗和檢測的人可以進行相關的檢驗和檢測;(2)在檢驗和檢測中節省證據,以便留下足夠的盡可能未加改變的材料,用于未來的檢驗……[18][美]Peter D·Barnet:t《法證科學職業道德——刑事技術職業標準》,王進喜譯,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2011年印,第79頁。”因此,只有在為可靠分析所必需的情況下,才能耗用檢材。公安部1980年《刑事技術鑒定規則》第9條規定:“對檢材進行物理檢驗或化學檢驗,要標明取材部位,并作詳細記錄。消耗性的檢材,要注意留存,以備復核檢驗;檢材過少無法留存的,應事先征得送檢單位同意,并在委托登記表中注明。”由于就司法鑒定進行復審是辯護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我們認為,除了應當事先征得送檢單位同意之外,在可行的情況下,還應當征得相關當事人的同意。因此,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在保證科學證據的可復審性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
第二,建立完善的案卷記錄。建立完善的案卷記錄,是檢控方內部的必要制約機制,是實現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的重要前提條件。以英國為例,在《1996年刑事程序與調查法》通過后,英國在警察部門設立了展示官 (Disclosure officer),其職責是對偵查過程中收集的一切材料進行保存、審查,并對將要提交給檢察官的材料和需要向被告人展示的材料進行初步評估。為特定案件而收集的指控材料必須進行記錄[19]參見[英]麥高偉等主編:《英國刑事司法程序》,姚永吉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頁。。建立完善的案卷記錄程序,有利于最大限度地避免檢控方內部因各種原因而扣壓、隱匿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證據的行為。
第三,建立案情先悉程序。案情先悉程序是審前控辯雙方了解對方證據情況,實現平等武裝的重要程序設置。
為防止1979年《刑事訴訟法》設定的全卷移送制度帶來的審判人員的預斷等問題,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36條規定:“辯護律師自人民檢察院對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可以查閱、摘抄、復制本案的訴訟文書、技術性鑒定材料,可以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會見和通信。其他辯護人經人民檢察院許可,也可以查閱、摘抄、復制上述材料,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會見和通信。”“辯護律師自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之日起,可以查閱、摘抄、復制本案所指控的犯罪事實的材料,可以同在押的被告人會見和通信。其他辯護人經人民法院許可,也可以查閱、摘抄、復制上述材料,同在押的被告人會見和通信。”這一規定在司法實踐中,造成辯護律師在很多情況下無法在審前查閱全卷。
為解決該問題,2007年《律師法》第34條規定:“受委托的律師自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有權查閱、摘抄和復制與案件有關的訴訟文書及案卷材料。受委托的律師自案件被人民法院受理之日起,有權查閱、摘抄和復制與案件有關的所有材料。”筆者認為,這一規定與英國的刑事案情先悉程序類似,建立了兩個階段的閱卷權[20]參 見顧永忠等著:《刑事辯護:國際標準與中國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110頁;[英]麥高偉等主編:《英國刑事司法程序》,姚永吉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202頁。。但是立法對“與案件有關的訴訟文書及案卷材料”、“與案件有關的所有材料”卻未作明確界定,不僅在實踐中未循此進行操作,在理論上也引起了諸多爭論[21]參見王進喜:《〈律師法〉的迷途及其證據法進路》,《中國司法》,2010年第10期。。
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38條規定:“辯護律師自人民檢察院對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可以查閱、摘抄、復制本案的案卷材料。其他辯護人經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許可,也可以查閱、摘抄、復制上述材料。”2012年《律師法》第34條也相應修改為:“律師擔任辯護人的,自人民檢察院對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有權查閱、摘抄、復制本案的案卷材料。”這些規定實際上恢復了1979年《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庭前移送案卷制度。這種做法,可以保證法官庭前全面閱卷,進行審判準備工作;保證辯護律師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進行辯護準備活動,并避免1996年《刑事訴訟法》造成的“庭后移送案卷”現象。但是,這表明了1996年《刑事訴訟法》所進行的制度改革在實踐中遭遇挫折的現實,也表明了立法機關選擇了一條隨波逐流的道路,是一種制度改革上的倒退[22]參見陳瑞華等著:《法律程序改革的突破與限度——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述評》,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60~162頁。。這種制度改革上的倒退的重要后果之一,就是消滅了建立二次案情先悉制度的空間,從而使得檢控方掌握的“未入卷材料”無法為辯護方所知悉,從而破壞了辯護方維護案卷完整性的權利。
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39條規定的辯護人維護證據完整性權利,是一項重要的權利宣示,是實現控辯雙方平等武裝的前提條件之一。它表明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觸角,已經伸向了尚未得到重視的檢控方隱匿、扣壓、毀滅證據的行為。但是,這一規定,還存在巨大的制度建設空間。神圣的權利必須輔以相應的技術性操作規定。如果沒有相應的配套措施,這種規則,充其量是一種靜態的權利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