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鵬飛
(安徽財經大學法學院,安徽蚌埠233030)
在刑事訴訟中存在著撒網式偵查的現象,即偵查人員對偵查對象并沒有產生足夠的合理懷疑,便對大范圍的人群進行隨機的證據搜集、行蹤監視與通訊監控。比如,公安機關采用DNA家系檢測的方法,對案發地附近多達數百人的公民,以其屬于某些特定的家系為由抽取血液樣本進行DNA檢測。在這些案件中,被偵查機關訊問、監控、提取生物標本的相對人很難被稱為“犯罪嫌疑人”,因為他們沒有引起偵查機關的合理的、具體的與有根據的懷疑,甚至在我國的語境中該案件可能尚未立案。在傳統偵查理論中,偵查權一般情況下應當針對犯罪嫌疑人行使,犯罪嫌疑人應有的“犯罪嫌疑”使偵查權以一種相對精確與受限的方式指向偵查對象,從而使與犯罪嫌疑人有著一定區別的普通公民不會受到偵查權的不當滋擾。但是,以犯罪嫌疑人為基點而構建的傳統理論無法有效反映與解釋前述撒網偵查的情形,現行的法律制度也不能有效保護這類人群的利益。除此之外,在偵查機關適用高科技偵查措施、秘密偵查措施、無區別性監控與進行調查性攔截時,也時常出現如何保障尚未被合理懷疑但是又承受偵查行為不利影響的公民的權益的問題。筆者在本文中擬提出“抽象犯罪嫌疑人”的術語指稱這類人群,將其與犯罪嫌疑人區別開來,并從刑事訴訟法角度研究如何保障其權益。
在我國,犯罪嫌疑人這一概念的使用比較混亂,其內涵以“具體犯罪嫌疑人”為主,但是在某些情形下也包括“抽象犯罪嫌疑人”。具體犯罪嫌疑人基本上是學術界通說所指的犯罪嫌疑人,在刑事訴訟中涉嫌犯罪而被追訴,其確定一般以立案為形式標準。1抽象犯罪嫌疑人是指偵查人員對其有著概括的刑事追訴意圖,但是對其實施犯罪尚不具備法律所要求的具體的、客觀的與合理的懷疑的公民。偵查人員對這些公民有著追訴的意圖,并且可能已對其采取了特定的強制性偵查措施,但是又不能以相當的證據使其被特定化為具體的犯罪嫌疑人。抽象犯罪嫌疑人尚處于被初步調查、甄別的階段,隨著調查的深入與獲得更多的證據,有可能被排除也可能被確定為具體犯罪嫌疑人。抽象犯罪嫌疑人其實就是與刑事訴訟剛剛發生微弱聯系的普通公民,偵查機關固然可能對其涉嫌犯罪有一定的追訴意圖,但是對其涉嫌犯罪的懷疑只是表現為純粹的直覺與概括的猜測,與具體的、明確的懷疑相比更為欠缺事實依據,是所謂的“抽象懷疑”。從這個意義上,筆者將這類公民稱為抽象犯罪嫌疑人。
在我國學術界,有些學者提出了與抽象犯罪嫌疑人相似的概念或表達方式。龍宗智教授提出潛在犯罪嫌疑人的術語,指出在瀆職侵權案件的初查時一般應當聽取潛在嫌疑人的陳述并形成筆錄。2從字面意思即可看出,潛在犯罪嫌疑人遭受偵查機關的懷疑的性質和程度與犯罪嫌疑人所受的懷疑并不等同,而是一種“抽象懷疑”。此時的潛在犯罪嫌疑人只是處于可能向犯罪嫌疑人轉化的狀態,就是本文所指的抽象犯罪嫌疑人。還有學者提出了案外第三人的概念,即犯罪嫌疑人以外的任何第三人,指出他們都有可能成為強制偵查措施的實施對象,而我國現行法律對偵查機關對案外第三人實施強制偵查未作任何有別于犯罪嫌疑人的特別規定。3案外第三人的概念與“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概念有所交叉,但是也有一定的不同:有些案外第三人只是被動承受偵查機關諸如搜查、扣押等偵查行為,偵查機關對其涉嫌犯罪沒有任何的懷疑,比如被扣押的與案件無關的財產的所有人即是如此;有些案外第三人則可能遭受偵查機關概括、籠統的懷疑,在事實上被調查與監控,從而成為抽象犯罪嫌疑人。另外,有學者在對摸排進行定義時,指出摸排是指偵查部門“在一定范圍內對有作案跡象和作案可能的人,逐個調查了解,從中發現犯罪嫌疑的一項偵查措施”。4“作案跡象”與“作案可能”只是偵查人員基于經驗而作出的直覺判斷與主觀認定。從具有“作案跡象”與“作案可能”的人員中發現犯罪嫌疑人的工作流程,更表明此時受到偵查權不利影響的人員即為抽象犯罪嫌疑人。還有學者提出“無確證嫌疑人”、“嫌疑對象”等術語,這些與抽象犯罪嫌疑人都有一定的聯系。5在國外學術界,無人提出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概念。但是,有關抽象犯罪嫌疑人權益保障的研究卻很多,散見于對撒網式偵查、調查性攔截與電子監控等具體問題進行探討的文獻中。在實務層面,美國著名法官波斯納2007年在U.S.v.Garcia案件處理了利用GPS定位技術進行撒網式偵查的問題,想象出撒網式偵查被推演到極致時的情景:政府隨機地將GPS跟蹤裝置安裝于成千上萬的汽車上,利用高科技技術來確定可疑的駕駛模式。6雖然波斯納沒有使用抽象犯罪嫌疑人的術語,但是他的想象足以提醒人們撒網式偵查所具有的侵犯普通公民人權的可能。
筆者在本文中將通說所指的犯罪嫌疑人理解成“具體犯罪嫌疑人”,從而提出與其有所不同的“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概念,并非嘩眾取寵,而是因為抽象犯罪嫌疑人這一術語有著較強的反映現實、評價現實、規范現實與指引現實的理論能力。
第一,厘清司法實踐中對犯罪嫌疑人的理解的含糊之處。對偵查的傳統理解,一般是以立案作為啟動的形式要件,以犯罪嫌疑人作為偵查對象。如果是“因人立案”,那么偵查所針對的即是有著客觀、合理的犯罪嫌疑的公民,這類公民就是傳統刑事訴訟法所稱的犯罪嫌疑人。但是,人們在司法實踐中有時將偵查機關對涉嫌犯罪尚無合理懷疑的公民也當作犯罪嫌疑人。比如,在某些“因事立案”的案件或者采取高科技偵查措施的案件中,偵查所針對的對象可能尚不具備客觀、合理的犯罪嫌疑,偵查人員只是對其實施犯罪具有一定的直覺或者揣測,這只是一種抽象的懷疑。如果把前述兩種偵查對象都稱為“犯罪嫌疑人”,就與傳統理解上的概念不相吻合,易導致思維的混亂,同時也容易因為隨意給公民貼上“犯罪嫌疑人”的標簽而難以有效規制偵查權的啟動。“偵查”與“犯罪嫌疑人”此時成為偵查人員任意、隨意與武斷行使偵查權的空白許可證。其實,偵查人員只是基于猜測、直覺與想象而進行調查,被調查者只是有著抽象的犯罪嫌疑,本文將其稱為“抽象犯罪嫌疑人”。傳統意義上的犯罪嫌疑人,應當是與“抽象犯罪嫌疑人”有著本質區別的“具體犯罪嫌疑人”。一般情況下,偵查機關不應對“抽象犯罪嫌疑人”進行強制性偵查,否則偵查權極易形成對普通公民的濫用。筆者提出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概念,有助于防止司法實踐中偵查人員通過將并非“具體犯罪嫌疑人”的人員塞進“犯罪嫌疑人”的范圍而在事實上獲得法律并未賦予其行使的偵查權。
第二,現有理論不能全面涵蓋受到偵查權不利影響的公民,有著理論盲點。傳統的刑事訴訟法學研究主要是針對已處于實際追訴過程中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權益之保障,此時的被追訴人已較為明確與具體,偵查權的影響面相當地清晰與狹窄。抽象犯罪嫌疑人則處于社會公眾與刑事偵查相交叉的領域,范圍廣泛,人數眾多,偵查機關與其可能只是偶然地遭遇,規制偵查機關將這些公民作為權力行使對象的條件與程序十分含糊,主觀性很強。無論偵查機關采用傳統的偵查措施還是高科技偵查措施,都可能導致抽象犯罪嫌疑人的產生,比如偵查機關進行大范圍的“摸排”以驗證或者排除偵查直覺,或者對大批量的網絡信息進行數據挖掘從而識別某公民的行為模式,都會把偵查權指向暫無犯罪嫌疑的公民。在這些領域,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權益不是說一定會被侵害,但是現有的學術理論與法律制度對其權益保障的問題關注甚少,偵查機關的權力濫用更難得到識別與規制。筆者提出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概念,將之與犯罪嫌疑人、具體犯罪嫌疑人等概念相區別,有助于防止在立法與司法中以對“犯罪嫌疑人”的前見遮蔽了對“抽象犯罪嫌疑人”進行權益保障的必要性。同時,明確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概念,有利于強化對偵查權在傳統刑事程序之外運作的警惕與防備,有利于劃清偵查權延伸的合理范圍與精細地規范偵查權的啟動、運作,從而避免普通公民受到偵查權任意、隨機與武斷地行使的不當影響。
第三,正視高科技偵查措施侵犯抽象犯罪嫌疑人正當權益的現實,應對法制現代化對人權保障提出的新課題。法制現代化的鮮明特征,是偵查與科技的聯姻。有些高科技偵查措施,可以以很低的成本將大量公民設定為監控目標與信息收集對象,比如利用電子監控手段截取大量公民的通訊內容,利用DNA檢測技術對無事實證明有犯罪嫌疑的公民進行撒網式排查,用GPS定位技術分析無犯罪嫌疑的公民的行動規律以偵查案件等。此時,作為一般公民的抽象犯罪嫌疑人包括隱私權在內的正當權益被不當影響,其被迫牽扯入訟的可能性大為增加。高科技手段的廣泛應用,使偵查權濫用之危害不再是與少數幾名普通公民相關,偵查機關可能將侵權觸角伸向更多的普通公民。有時,我們甚至不得不從自由社會是否有可能被顛覆的高度,來理解高科技偵查對普通公民帶來的滋擾與侵害。對這種危險,以犯罪嫌疑人為邏輯基點的偵查理論是無力進行解釋與應對的。抽象犯罪嫌疑人術語之提出,就是以科技發展為背景,以普通公民的利益保障為分析著力點,有助于研究刑事偵查現代化與社會公眾的消極自由之間的利益權衡關系,對于全面、深入地保障人權有著重要價值。
第四,有助于在“社會管理”異化為“社會控制”的背景中對抽象犯罪嫌疑人提供救濟以及保障其權益。刑訴法對具體犯罪嫌疑人權益的保障措施,是建立在偵查權力指向對象基本明確的基礎之上的,對抽象犯罪嫌疑人權益保障來說是有欠缺的。比如,偵查機關采用通訊竊聽、臥底偵查與使用線人的方式秘密地對無證據證明有足夠犯罪嫌疑的一般公民進行行為監控與信息收集,抽象犯罪嫌疑人自己雖處于國家權力的影響之下而不自知。對高科技偵查來說,道理是類似的。這些問題在當代社會顯得尤為突出。當代社會日益風險化、多元化與分裂化,利益沖突日趨常態化與激烈化,國家必須要通過“社會管理”的方式應對秩序紊亂與行為失范的問題。但是假如偵查機關片面地、錯誤地理解“維穩”的要求,把“社會管理”異化為排斥人權保障的“社會控制”或者“社會壓制”,那么就可能把刑事偵查作為“社會控制”的工具,通過高科技偵查、秘密偵查、通訊監控與公共場所影像監控等方式對公民個人進行精密的、全面的管控。公民的隱私權、言論權與結社權等權利,就可能成為偵查機關“社會壓制”的犧牲品,那些雖無客觀犯罪嫌疑但有著犯罪前科或者持有非主流價值觀的公民更有可能成為被打擊的對象。在這個背景下,從抽象犯罪嫌疑人利益保障的角度進行觀察,有助于認清偵查機關“社會壓制型”刑事司法的巨大危害,認清秘密偵查與高科技偵查等措施侵犯普通公民的人權的巨大可能,從而為相關人員提供救濟創造條件,以便有效地保障抽象犯罪嫌疑人乃至一般公眾的正當利益。
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正當權益的核心內容,是以隱私權為基礎的不受偵查機關不當滋擾的權益,以及言論權、結社權與人身權等不受偵查機關不合理限制或剝奪的權益。除非經過抽象犯罪嫌疑人的自愿同意,以及在法律特別規定的情形中經過法定程序審查,抽象犯罪嫌疑人作為普通公民沒有承受偵查權不利影響的法律義務。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權益遭受威脅與侵害,除了傳統的大范圍“摸排”與“以事立案”之外,還可能隨著科技的發展、偵查模式的轉變與社會管理方式的變化而特別地發生于以下領域。
撒網式偵查,是指偵查機關對大批量的尚無證據證明有犯罪嫌疑的人員進行篩查以確定犯罪事實與犯罪行為人。偵查機關在進行偵查之初有種“撒網捕魚”的僥幸心理,希望通過對大量公民進行排查以達到破案的目的。撒網式偵查固然可能有效,不過這是以大量普通公民被作為抽象犯罪嫌疑人而承受追訴為代價的。試以DNA撒網偵查(DNA dragnet)為例進行分析。偵查機關進行DNA撒網偵查時,從沒有理由懷疑其實施犯罪的人群處收集大規模的生物樣本進行DNA檢測與數據庫圖譜信息檢索、比對。在我國,就存在著利用DNA家系檢測的方法進行撒網偵查的實例。這種檢驗方法的機理是“Y染色體為男性特有,只有由父親穩定地傳遞給兒子,所以同一父系的所有男性Y-STR基因型都是相同的”。7“Y-STR分析對混合斑中男性成分的檢驗以及父系家族系譜的構建有著重大作用”。在某案件中,偵查機關應用Y-STR家系分析排查法,對案發現場附近四個村子的幾個家系進行檢測,按家系大小分別提取二到四名男性代表的血樣,共提取298份進行檢驗,經比對后認定其中一個家系的Y-STR分型與現場精斑一致。然后,偵查機關結合案情,抽取該家系重點“犯罪嫌疑人”的血樣進行ABO血型檢驗與進一步的DNA檢驗,最后發現實施犯罪的人員。8很明顯,被抽血取樣的公民,只是因為有著某家系成員的身份才被偵查機關要求配合,并沒有證據證明其有著涉嫌犯罪的嫌疑,實屬抽象犯罪嫌疑人。在撒網式偵查的領域,偵查機關對大批量的抽象犯罪嫌疑人進行地毯式強制取證,意味著偵查權力可能隨意啟動、任意運作,抽象犯罪嫌疑人作為普通公民不受不當滋擾的權益可能會受到嚴重侵害。
無區別性監控,是指偵查機關不論被監控對象是否有犯罪嫌疑,采取包括電子監控措施在內的方法對其活動與通訊等進行監控。這種監控往往是大規模地進行,通過監控來分析某特定人員的活動規律與接觸對象,從而確定哪些人員為犯罪嫌疑人。具有高科技色彩的監控手段、信息收集與分析手段,使處于無區別性監控之下的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權益保障的問題更為現實地擺到我們的面前。對傳統的監控方法來說,主要是運用人力進行,受制于偵查成本與偵查資源,只可能針對較為具體的少數公民進行,不可能將大批量的公民同時作為監控對象。即使偵查機關可能在沒有合理、具體與客觀的懷疑的情況下比較輕率與隨意地對公民進行監控,但是偵查行為的涉及面較小,危害不會特別嚴重。不過,高科技技術與偵查的聯姻,則使這個問題發生了本質的變化。高科技偵查有著數字化、智能化與自動化的特點,可以利用計算機等技術以極高的效率進行海量數據的收集與處理,使警察從復雜、瑣碎的個案操作中解放出來,這就使偵查機關同時對大批量的公民進行行蹤監控、通訊監控在技術與成本上成為可能。
有些高科技偵查手段本身即具有秘密性,比如電子通訊監控。除此之外,像包括臥底偵查在內的喬裝偵查與線人使用,也具有很強的秘密性。秘密性偵查對提高偵查效率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但是這些措施在確定抽象犯罪嫌疑人上有著天然的隨機性、武斷性與隨意性,同時對抽象犯罪嫌疑人權益之侵犯又因其秘密性得到極大加強。抽象犯罪嫌疑人可能得不到足夠警示而無法行使防御權,也無從向適當的機關尋求救濟。同時,偵查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因為工作的秘密性,得不到足夠的外部監督,其權力“外溢”并且影響到抽象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性也就大為增加。在實踐中,公安機關辦理毒品販賣等刑事案件,存在著“案件經營”的現象。假如喬裝警察在“案件經營”中,在沒有任何具體、客觀的合理懷疑的情況下,僅僅是出于自己的猜測與直覺對某公民試探性的進行罪行引誘,的確可能誘發原本無犯罪意圖的公民實施犯罪。特別是偵查人員為意志不堅的被試探對象既安排了上線,又安排了下線,進行雙重引誘性試探,這種促使其形成犯意的刺激力量是巨大的。有學者指出:“被誘惑者雖被偵查者認為是犯罪嫌疑人,但實際上本無犯罪意圖,而是在誘惑者主動、積極的刺激和強烈的誘惑下產生了犯意,并實施犯罪。”9其實,“本無犯罪意圖”的“犯罪嫌疑人”,并非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只能是抽象犯罪嫌疑人。假如這種秘密試探隨機性地針對大批量的普通公民,偵查權濫用的危害就會極為巨大。
檢察機關辦理自偵案件時,依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的規定,可以進行初查,對相關的證據材料與案件線索進行初步核實,判斷是否達到立案的條件。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特別是經濟犯罪案件時也有進行初查的實踐操作。有學者指出“作為立案的有機組成部分,初查在偵查實踐中已經獲得普遍廣泛的適用”。10檢察機關進行初查時,在實踐中采取走訪、查賬、鑒定、勘驗、詢問、查詢(查詢身份資料、通訊資料與財產資料等)、商請或介入有關機關機構調查、委托協查、調取證據等措施。11公安機關也可以進行類似的初查行為。因為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的初查是在立案之前進行的,所以針對的對象有相當一部分并不存在客觀、具體與合理的犯罪嫌疑,而只是抽象犯罪嫌疑人。甚至有些檢察機關根據道聽途說或者根據對某些行業所作的管理不善、存在權力尋租可能的純粹主觀判斷,即懷疑某人涉嫌貪污、受賄犯罪,并啟動初查程序,此時的被調查人更是典型的抽象犯罪嫌疑人。比如,某檢察機關了解到,某檢驗所“是全市壓力容器的惟一權威檢測部門,具有壟斷性地位”,“資金來源寬,但管理比較松,有些檢驗人員在外‘牛氣十足’”,“雖然紀檢監察部門否定了私分公款的問題,但會不會有其他經濟犯罪問題”等,檢察機關即啟動初查,“將該檢驗所近兩年的收款收據存根全部暫押審查,并找有關人員談話,了解該檢驗所的內情”。12可見,該檢察機關初查時,所具有的只是沒有事實印證的直覺與猜測。毫無疑問,采用撒網式的方法對抽象犯罪嫌疑人進行初查,有可能證實犯罪從而破案,但是不能以成功的結果來證成這種撒網式初查的正當性,否則檢察機關幾乎可以完全憑借猜測與直覺對任何國家工作人員進行初查,這是一種讓人恐怖的檢察權力行使方式。這對公安機關初查經濟犯罪案件來說同樣是適用的。另外,我國2012年刑訴法明確規定只有在立案后公安機關與檢察機關才可以適用技術偵查措施,《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還具體地要求檢察機關進行初查不得使用強制措施,不得查封、扣押、凍結被查對象的財產,但是初查行為在某些情形下依然會對被調查人形成滋擾或者侵害,比如通過調取通訊資料而侵犯其通訊秘密權與隱私權。
刑偵基礎工作,“是指刑偵部門利用日常職能工作,圍繞與刑事犯罪有關的人、事、物等情況和線索,為偵查破案和預防犯罪積累、準備、創造條件,奠定基礎,提供支持的工作,它涵蓋刑事犯罪情報信息、刑嫌調控、陣地控制等幾個方面”。13刑事偵查基礎工作之開展,雖然不是個案的偵查活動,但是與個案的偵查活動總是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偵查人員完全可能對某些公民實施犯罪有著欠缺任何客觀依據的抽象懷疑,出于日后便利追訴的目的,而對其進行信息收集與行為監控,因此在偵查基礎工作之中也可能存在抽象犯罪嫌疑人。這種現象在“刑嫌調控”中表現得最為突出。有學者認為,“刑嫌調控是偵查部門運用秘密調查和偵查手段,搜集掌握刑事犯罪嫌疑人的情況,發現案件線索,制止、控制、預防和打擊犯罪的一項刑偵基礎業務工作”,“以有犯罪活動跡象和嫌疑但尚未得到證實的刑事犯罪嫌疑人為對象”。14可以被“刑嫌調控”的人員有:有犯罪經歷的人員;有劣跡、行為不軌、經濟來源不明人員;結交人員復雜及其他有犯罪嫌疑的人員。15可以看出,作為“刑嫌調控”對象的“刑事犯罪嫌疑人”之嫌疑,僅僅是有一定的跡象但是未能加以證實,甚至連犯罪的跡象都沒有,偵查人員只是基于前科或者經濟來源進行空洞地猜測。“刑嫌”之“嫌”是一種以假設、猜測、直覺為表現形式的抽象犯罪嫌疑,此時的被調控對象其實不能被稱為“犯罪嫌疑人”。“刑嫌人員”尚未具備犯罪嫌疑人所具有的客觀、具體與合理的嫌疑,但是依然被偵查人員以登記、調查與控制的方式加以管控。將公民認定為“刑嫌人員”,首先是對其人格尊嚴的一種蔑視;如果是以其言論為由進行認定,16則可能侵犯其言論自由權;如果對其進行強制性控制,則其人身自由權就可能遭受侵犯。不管是哪一種情形發生,作為抽象犯罪嫌疑人的“刑嫌人員”,其作為公眾成員所應有的不受偵查機關滋擾的利益都會遭到侵犯。
公眾匿名權理論的核心內容是,與犯罪案件暫時無涉的公民有權保持自己在公眾中不受刑事司法機關特別關注、監控與取證的“匿名”狀態。“公眾匿名權確保了在公共場合,在關系到政府的情況下,一個人可以不顯名,不被注意,只是不可分辨的人群的一部分。”17只有公民不被刑事司法機關有針對性地關注,才可能不受其不當地妨礙與滋擾。公民保持獨立于國家權力不利影響之外的狀態,是其享有消極自由之應有之義。雖然公民作為社會中的一員,應當在特定條件下承受刑事司法機關的追訴,但是這些公民原則上只應當是有著客觀、具體與合理的犯罪嫌疑的人員,而不應當是普通公民。只有在法律明確規定的特殊情形中,為了實現特別重大的偵查利益,采取其他手段不能實現相應的偵查目的,經合法的審查批準程序之后,偵查機關才可以未經抽象犯罪嫌疑人的同意而對其進行監控與取證。公民可以行使自己的公眾匿名權與偵查機關相對抗,拒絕承受偵查機關無據的、任意的與過分的偵查行為,拒絕成為所謂的抽象犯罪嫌疑人。
公民的公眾匿名權是其隱私權的表現形式之一。隱私不僅是一種消極地不被打擾的利益,同時還是一種積極地控制自己的信息傳送,從而以自己的主動選擇來彰顯人格的利益。公民在其居住地的私密行為,有著得到社會認可的合理的隱私期望,這是不言而喻的;在公眾場所與社會活動中,公民與他人直接接觸與交流,其言談舉止可為別人直接感知,此時還有合理的隱私期望,還享有所謂的公眾匿名權嗎?其實,公民在社會中生存,與他人有著一定程度的信息交流是生存之必要條件,直面他人與信息交流不意味著放棄合理的隱私期望。比如,公民雖然表面上自愿地把電話號碼向通訊當事人之外的電訊服務商透露,但是這是其進行通訊的必要條件。假設在科技上有條件使公民將自己的電話號碼對服務商保密,估計絕大多數人都會采取保密措施的。必須要去做的事,不代表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在必須提供信息的情況下,公民對服務商不將這些信息向包括偵查人員在內的他人隨意透露依然有著正當的期望。另外,公民一般意義上的暴露自己的個人信息,與遭受他人長時間、高強度的針對性信息收集、行蹤監控在本質上是絕對不同的:前者是可以容忍的社交代價,后者則是對公民生活安寧的干涉。因此,公民對公開的社會活動與信息交流,依然有著保持不被他人,特別是刑事司法機關特別關注的權益,這是其公眾匿名權的基礎,也是拒絕成為抽象犯罪嫌疑人的理由。
公民的公眾匿名權是一項相對的權利,還是一項絕對的權利呢?如果對公民的消極自由持絕對的理解,對國家抱以徹底的防范與抵制的態度,賦予公民絕對的匿名權,可使偵查機關在不具備具體、客觀與合理的懷疑這種最低條件時,不得鎖定某公民以刑事追訴為目的進行設卡攔截、信息收集、行為監視、通訊監控與證據收集等。但是,對國家與公民關系的極端處理,不見得妥當,甚至不見得對公民本身有益。我們應當承認偵查機關擁有刑事偵查與犯罪追訴的正當利益,在特定條件下可以通過利益權衡而正當地對公民的公眾匿名權予以強制性限制。第一,偵查機關構建為偵查服務的公民信息與社會信息數據庫、通過公共場所影像監控無區別性地收錄影像資料,如果嚴格地規范此類信息的收集、儲存與使用,對普通公民不具有特別的針對性,對其隱私的影響是極小的,但是可以發揮出有效提高偵查能力與偵查效率的作用,甚至有些案件之偵破完全依賴于這些公安基礎工作。第二,偵查機關有時必須利用限制公民公眾匿名權的方法偵查具有特別重大危害的惡性案件。比如,對強奸殺人案件來說,社會危害極大,有時利用常規的方法無法確定犯罪嫌疑人;利用DNA家系檢測的方法,雖然以大量的抽象犯罪嫌疑人接受偵查作為代價,卻有成功破案的現實可能。這就涉及利益平衡,要訴諸我國普通民眾的良知,看是這類惡性案件得不到偵破難以容忍,還是勸說甚至強制要求大量的普通公民提供血樣進行DNA檢測從而破案更難以容忍。我國民眾在進行判斷時,是有可能將天平向打擊犯罪傾斜的。第三,偵查機關有時必須以限制公民公眾匿名權的方式應對突發的刑事案件。比如,公安機關在銀行搶劫案件發生后需要立即設卡攔截犯罪嫌疑人,并對途經路卡的暫無犯罪嫌疑的公民進行攔截與詢問。雖然有大量的公民被視為抽象犯罪嫌疑人,但是面對捕獲犯罪人的急迫需要,只能將其公眾匿名權置于較為次要的位置。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前述公民的公眾匿名權經過利益平衡可以被限制與剝奪,但是這只是例外,而且其適用條件與適用程序必須由法律進行精細的界定。
偵查權的正常運作樣式是受限運作。一般情況下,犯罪嫌疑人與普通公民有著本質的區別,經過合法立案而有著相當的、客觀的犯罪嫌疑的公民才是所謂的犯罪嫌疑人,只有這些人員才有法律義務容忍國家的追訴。偵查對象的特定性、有限性與具體性對偵查權之行使是一種外在限制,可以使偵查權不至于成為影響所有普通公民正常生活的惡性力量。偵查權之溢出,意味著偵查權在運作時突破了這些外在的限制,偵查機關利用高科技偵查措施、秘密性偵查措施或者撒網式偵查措施等將偵查權事實上指向尚無犯罪嫌疑的普通公民。可以從偵查權擺脫傳統程序規制這個角度來理解所謂的偵查權“溢出”。18很明顯,偵查權作為一種國家權力有著擴張適用的本性,有著產生外溢效應的傾向,同時高科技之介入與偵查模式之轉換,又極大地強化了偵查權的外溢效應。隨著高科技偵查手段的運用,偵查機關低成本、大批量與自動化地進行偵查取證、信息收集和行為監控的能力有了革命性地飛躍。偵查模式從“從案到人”模式轉變為“從人到案”模式,又要求偵查機關利用高科技對公民進行海量信息的收集與利用、進行“刑嫌調控”與“陣地控制”等公安基礎工作的建設,這些措施都使普通公民被納為偵查對象的可能性大為增加。如果不能正視偵查權的外溢效應,則普通公民就有更大的可能成為客觀上承受偵查權不利影響的有著“抽象犯罪嫌疑”的人員。偵查權溢出防范理論針對的正是這個問題,要求偵查機關除了法律所確定的例外情形發生或者得到偵查相對人的同意,應當依法針對被合法確定的犯罪嫌疑人進行偵查,不得過分地、不當地影響尚無犯罪嫌疑的公民的權益。
社會管理之異化是偵查權產生溢出效應的重要原因。在當下社會對這一問題予以特別關注有著特殊的重要意義。我國處于社會激烈變遷的時代,利益關系高度復雜化,因為利益糾紛得不到妥當處理而引發的群體性刑事案件層出不窮,維護社會秩序的困難大為增加;人口的流動性顯著加快,游離于傳統社會管制格局的人員明顯增多,這導致包括流竄案件在內的刑事案件的偵查難度更大;電腦與網絡的日常化應用,使犯罪更為智能化、隱蔽化,也使網絡虛擬社會成為犯罪高發的新領域。應對這些新問題的基本方法,就是加強社會管理創新。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根本目的是維護社會秩序、促進社會和諧、保障人民安居樂業,為黨和國家事業發展營造良好社會環境”,“社會管理的基本任務包括協調社會關系、規范社會行為、解決社會問題、化解社會矛盾、促進社會公正、應對社會風險、保持社會穩定等方面”。19加強與創新社會管理已成為我國公安司法機關開展刑事司法活動的重要的政治與政策背景。但是,公安司法機關進行社會管理的活動,有可能步入社會管控甚至社會壓制的誤區,將尚無違法犯罪嫌疑的普通公民作為監控與管制的對象,以表面上的“鴉雀無聲”作為社會管理成功的標準。在偵查領域,將社會管理異化為社會壓制的偵查機關,必然為了實現偵查權順利運作的目的,試圖加強對“刑嫌人員”的調控、利用高科技手段進行無區別性監控、無視嫌疑情況進行撒網式偵查等,不管這些行為是否針對普通公民,也不會顧忌是否因此壓制公民行使合法的言論權、結社權與隱私權而形成“寒蟬效應”。可以看到,被誤用誤信從而庸俗化的“社會管理”必將極大地增強偵查權的外溢效應,使抽象犯罪嫌疑人權益保障的問題更為突出地擺在我們的面前。
保障抽象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首要的舉措是厘清犯罪嫌疑人這一概念的內涵,明確地把傳統理論與法律規范中的犯罪嫌疑人視為具體犯罪嫌疑人。這樣,可以防止偵查機關過泛地解釋犯罪嫌疑人的內涵,避免其通過把暫無合理犯罪嫌疑的公民視為犯罪嫌疑人而對其展開偵查活動,限縮其通過認定犯罪嫌疑人而獲得偵查授權的不當空間。除此之外,保障抽象犯罪嫌疑人權益的策略還有以下幾點。
如前所述,一些偵查行為,特別是利用高科技措施進行的行為監控、通訊監控與信息收集的偵查行為,十分容易產生影響普通公民利益的偵查權外溢效應。偵查權啟動的隨意性、任意性與武斷性,是導致這種后果發生的主要原因。為了保障抽象犯罪嫌疑人不受不當侵擾的利益,維護其在社會公眾中匿名存在的隱私權,就必須著力控制偵查行為之啟動,確定適當的偵查權啟動條件。在這里,應當對犯罪嫌疑進行科學的界定。一般情況下,偵查權得以啟動并且可以正當地不利影響某公民利益的最低條件與必要條件,是該公民有著客觀的、具體的與合理的犯罪嫌疑。客觀是指這種嫌疑不是出于偵查人員單純主觀化的想象與猜測,而是有著能用證據加以證明的客觀基礎;具體是指這種嫌疑有一定的可以用言語加以表達的細節,不是毫無內容的、概括性的直覺;合理是指這種嫌疑基于人類常識與社會常規有著存在的相當的可能性,而不是僅僅出于吹毛求疵或者強辯硬拗而認定的可能性。20值得特別指出的是,犯罪嫌疑之認定,不可依據具有地域歧視、民族歧視與性別歧視色彩的事實與理由。比如,某些刑事案件的地域特征固然十分明顯,“如尾隨銀行提款人搶奪或盜竊的高危人群來自廣西興業縣;假幣詐騙的高危人群來自福建福安縣;假尼姑詐騙的高危人群來自安徽樅陽縣”等,21但是不能僅僅因為某公民來自于這些地區而認定其有犯罪嫌疑。
此外,可以通過對“犯罪嫌疑”的解釋,給偵查權之啟動設置具有一定剛性的條件,加強其運作的針對性與受限性。具體、客觀與合理的犯罪嫌疑之存在,是強制性偵查權啟動與運作的最低條件,在某些案件中,偵查機關進行強制性偵查行為可能要滿足更高的條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公民只是具有抽象犯罪嫌疑,已可阻止偵查機關進行強制性偵查行為,除非法律作出例外規定或者公民自愿配合偵查行為。也就是說,原則上應當禁止偵查機關針對抽象犯罪嫌疑人進行強制性偵查行為,偵查機關不得針對抽象犯罪嫌疑人啟動強制性偵查行為,除非法律作出特別授權或者公民予以同意。比如,偵查機關進行DNA家系檢測,必然涉及對抽象犯罪嫌疑人的檢測,只能作為特殊的例外而存在:或者獲得待檢測人員自愿配合,或者由法律規定只有在故意殺人、強奸等惡性案件中利用其他偵查方法不能取得成效才可強制性提取檢測樣本,否則不得強制性進行這種偵查行為。
偵查行為啟動之后,在運作之中也可能出現偵查權外溢的效應,影響到普通公民之正當利益,致使抽象犯罪嫌疑人的產生。比如,偵查機關采用電信監聽的方式對犯罪嫌疑人的通訊進行監控,雖然獲得合法的授權,但是在執行過程中也可能將監聽對象擴張到暫無犯罪嫌疑的普通公民。為了防范對抽象犯罪嫌疑人的利益侵害,對偵查行為運作之規制可以采取對象控制與行為控制的方法。第一,對象控制,也就是通過具體地確定偵查對象,防止對無關人員產生不必要的滋擾。比如,在英國,授權官員在授權進行電子監控之前,應當考慮獲得被調查人之外人員的私人信息的風險,采取盡可能的措施避免或者最小化對其隱私的不必要侵擾。再如,在我國,只有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重大毒品犯罪或者其他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案件”、“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以及利用職權實施的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才可以進行技術偵查,這就排除了在其他案件中利用這種措施侵犯抽象犯罪嫌疑人利益的可能。第二,行為控制,即給偵查人員及其輔助人員施加保障抽象犯罪嫌疑人權益的義務,同時以非法證據排除作為威懾手段。比如在美國,《1968年綜合性犯罪控制與街道安全法》第三編給執行電子監控命令的人員施加義務,其中一項即是要求警察必須將超出授權命令范圍的通訊截取降到最小程度,相關努力必須在客觀上具有合理性。如果不履行這些義務,會導致所得證據被法院排除。如果所截取的通訊涉及未獲得法院命令監控的犯罪,警方只有盡可能快地請求法院認定該截取滿足法定要求,才能夠將所截取通訊的內容作為證據。22我國刑訴法雖然剛剛修正,但是在規制偵查行為以防止偵查權外溢上欠缺保障抽象犯罪嫌疑人利益的視角,仍然有著重大的不足。為彌補這個缺陷,可以采取讓檢察機關介入的方法,對偵查機關執行技術偵查等易于侵害普通公民權益的行為進行全程監督。
偵查權具有擴張行使的固有本性,無法完全避免對抽象犯罪嫌疑人進行不當調查的現象,此時就出現如何處置偵查所得的證據材料的問題。另外,在某些情形中,抽象犯罪嫌疑人可能自愿、自主地選擇配合偵查行為,從而使偵查機關的取證行為或者監控行為合法化,但是此時也涉及如何對相關證據材料進行“后續利用”的問題。對第一種情況,首先應當辨識對抽象犯罪嫌疑人的強制性偵查有無法律的明確授權,如果沒有法律明確授權則為非法行為。然后,對我國2012年刑訴法第54條的規定進行擴張解釋,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解釋成包括抽象犯罪嫌疑人的陳述;同時區分所得證據是言詞證據還是實物證據,或者直接地予以排除,或者給公安司法機關以“予以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的機會,而后視情況決定是否排除。對非法言詞證據之排除,刑訴法只是明確列舉出刑訊逼供,對其他非法行為用“等”加以概括,在此可以依據“兩高”司法解釋進行處理,比如《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規定,“其他非法方法是指違法程度和對犯罪嫌疑人的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方法”。值得注意的是,2012年刑訴法的修正,使證據排除提前到偵查階段,即在偵查時就應當依法排除非法證據,不得將其作為起訴意見的依據,這與在審判階段或者審查起訴階段進行證據排除相比,對抽象犯罪嫌疑人的保障更為現實、及時與直接。對第二種情況,由于抽象犯罪嫌疑人自愿配合偵查機關的取證或監控行為,那么在該具體個案中,相關證據有著可采性。但是,這些證據不得在其他案件中得以“后續應用”。比如,對公民自愿配合公安機關偵查而提供生物樣本的案件,偵查機關應當在案件辦結后及時銷毀該樣本,不得將相關的圖譜信息永久性地納入DNA數據庫中。我國2012年刑訴法第150條只是規定“對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獲取的與案件無關的材料,必須及時銷毀”,沒能涵蓋抽象犯罪嫌疑人自愿配合偵查而獲得材料如何處理的問題,存在不足。應當在刑訴法專列一條處理這個問題,規定對抽象犯罪嫌疑人自愿配合偵查而獲得的證據材料,如可以排除該公民實施犯罪的可能,應當予以及時銷毀,不得在他案中使用。
加強以信息為主導的刑偵基礎工作,是偵查機關在新形勢下提高偵查能力的必由之路。但是,刑偵基礎工作中含有“重打擊、輕保護”的傳統司法理念的基因,偵查人員可能深浸其中而不自知,比如前文所述的“刑嫌調控”即是如此。其實,“刑嫌”兩字之使用,就能反映出制度構建者對犯罪嫌疑人與抽象犯罪嫌疑人之區別認知不清。“情報收集”與“陣地控制”同樣存在著隨意認定抽象犯罪嫌疑人,對其利益認可不夠與保障不足的問題。對刑偵基礎工作,在承認其重要性的同時,也要審慎對待其不利于普通公民人權保障的弊端,創造條件對其進行改善。第一,改革“刑嫌調控”制度,廢除“刑嫌調控”術語,將該制度的合理之處納入到重點人員管理制度中。不能僅僅因為某公民曾經實施犯罪、經濟收入有疑問與社會交往復雜等因素,就認定其有實施犯罪的危險性,進而對其特別地控制。在法治的自由社會中,公民有權選擇與他人有異的生活方式,有權發表與他人有異的言論等,不管這種差異是否會導致主流倫理的譴責與否定,偵查機關以此限制或剝奪其公眾匿名權,實屬不當。但是,對刑滿釋放或者處于社區矯正中的特定人員,公安機關則可以特別地采集其個人信息,特別地注重對其行為進行監視,這是社會公益之所在,同時不具有針對某特定人員的歧視性。公安機關通過重點人員管理,可以對個案偵查起到輔助的作用,同時不至于過分武斷地認定“刑嫌人員”而使其社會管理呈現壓制性。第二,對公安機關搜集與利用普通公民的社會信息的行為進行規范。目前,公安機關搜集與利用普通公民的“手機信息、乘坐飛機和動車信息、銀行卡使用信息、醫療保險信息、購物信息、醫療、民政社保、工商稅務、教育、通訊等信息”23,似乎不會受到實質的限制。基于我國的國情,可以采用將信息收集、入庫與利用相分開的方案,將規制的重點放在信息的利用上:公安機關可以與所有的社會組織、政府部門聯網,獲得公民的所有信息;公民的所有信息都可以納入到數據挖掘的范圍之內,因為此時并沒有特定、具體的公民為公安機關所特別關注,其匿名狀態并沒有被破壞;公安機關可以對某一具體公民的身份信息進行檢索與利用,不管其是否有合理的犯罪嫌疑;除了一般的身份信息外,其他信息的檢索與利用必須要基于刑事案件偵查的正當目的,經過正當的批準程序,而且不得將信息外泄。第三,檢察機關應當對刑偵基礎工作進行檢察監督。目前,檢察機關對公安機關的監督局限于個案中的訴訟活動監督,尚未對基礎工作進行監督。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2010年7月頒布了《關于對司法工作人員在訴訟活動中的瀆職行為加強法律監督的若干規定(試行)》,從其標題用語就可以看出,法律監督的針對對象是“訴訟活動”中的瀆職行為。刑偵基礎工作雖不是訴訟活動,但是其侵犯人權的可能性絕對不小于訴訟活動中的瀆職行為。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其監督權的行使自然不宜囿于訴訟活動,完全有必要延伸到與刑事訴訟相關的刑偵基礎工作,從而及時地糾正公安機關侵犯抽象犯罪嫌疑人利益的非法行為。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本文中構建的抽象犯罪嫌疑人并非刑事訴訟法上具有法定義務的犯罪嫌疑人,只具有配合偵查的道德義務,而沒有配合偵查的法律義務。當然,為平衡保護個人自由與維護社會公共秩序的沖突,抽象犯罪嫌疑人可以在自愿的基礎上,讓渡一部分自由權、財產權等,從而履行相對普通公民更高的配合偵查的道德義務。但在為了實現社會重大法益的情況下,法律可以基于比例原則要求抽象犯罪嫌疑人承擔一定的配合偵查的法律義務,但這種義務必須受到嚴格的限制,其范圍必須極為限縮。
注:
1 我國學術界對犯罪嫌疑人之認定的標準與時間存在爭議。比如,劉梅湘教授認為,應當從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時起認定犯罪嫌疑人。參見劉梅湘:《犯罪嫌疑人的確認》,《法學研究》2003年第2期。劉方權教授則認為:“對現行犯的‘犯罪嫌疑人’身份確認可以在其到案之后以口頭的方式完成;對非現行犯的‘犯罪嫌疑人’身份確認則應當通過書面的方式進行”。劉方權:《論犯罪嫌疑人身份的確認與撤銷》,《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2 參見龍宗智:《初查所獲證據的采信原則——以瀆職侵權犯罪案件初查為中心》,《人民檢察》2009年第13期。
3 參見縱博、郝愛軍:《論限制對案外第三人實施強制偵查措施》,《中國刑事法雜志》2009年第4期。
4 楊寶宏、劉海燕:《摸排程序軟件構想》,《中國刑事警察》1999年第6期。
5 參見何泉生:《無確證嫌疑人審查初探》,《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尹茂國:《隱性與顯性:犯罪嫌疑人確認的兩個階段》,《東疆學刊》2011年第4期。
6 U.S.v.Garcia,474 F.3d 994,997-998(7th Circuit,2007).
7 吳微微、楊靜開等:《Y-STR基因座應用于刑事案件的獨特作用》,《刑事技術》2006年第6期。
8 袁雅潔、劉成昌:《Y-STR聯合常染色體STR檢驗破獲殺人強奸案1例》,《刑事技術》2010年第4期。
9 古志軍:《誘惑偵查研究》,《公安研究》2004年第2期。
10 王崢、許昆:《再論初查——兼與〈質疑經偵初查制度〉一文商榷》,《中國刑事警察》2005年第4期。
11 參見盧樂云:《我國職務犯罪初查制度流變考》,《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12 姜紹明:《初查,從一句傳聞開始》,《人民檢察》2004年第8期。
13 馬忠紅:《論刑偵基礎工作的幾個基本問題》,《四川警察學院學報》2008年第6期。
14 馮金文:《加強刑嫌調控的思考》,《廣西公安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
15 參見馬忠紅:《偵查刑嫌調控的基本原理及工作模式》,《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8年第3期。
16 就“秘密刑嫌”而言,福建壽寧縣公安局局長楊聲鳴認為:“刑嫌人員是公安機關內部秘密掌控的對象,指那些有工不做、有學不上、徹夜不歸的人,甚至發表過一些過激言論的人,其定義比較模糊。”可見,公民發表所謂的過激言論可能被認定為“刑嫌人員”。時言平:《豈能給公民濫貼“秘密刑嫌”標簽》,《新華每日電訊》2010年12月9日第3版。
17 向燕:《美國最高法院“隱私的合理期待”標準之介評》,《中國刑事法雜志》2008年第5期。
18 參見蔣鵬飛:《高科技偵查之利弊權衡及其規制》,《法治研究》2012年第4期。
19 胡錦濤:《扎扎實實提高社會管理科學化水平——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社會管理及其創新專題研討班開班式上講話》,《理論參考》2011年第3期。
20 劉梅湘教授參照美國法律中逮捕犯罪嫌疑人的“合理根據”標準解釋確定犯罪嫌疑人的證據條件。參見劉梅湘:《犯罪嫌疑人的確認》,《法學研究》2003年第2期。但是,劉教授提出的確定犯罪嫌疑人的條件過高,不符合先認定、甄別犯罪嫌疑人而后才可能予以逮捕的偵查規律,是不合理的。
21 馬忠紅:《摸底排隊偵查措施的發展和完善》,《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9年第3期。
22 Reviewer,“Investigations and Police Practices”,Georgetown Law Journal Annual Review of Criminal Procedure,vol.38,(2009),pp.154-159.
23 黃燕芳、王鋼:《網絡偵查及網上作戰方法新探》,《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