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 偉
翻譯學的獨立學科地位最終在中國學術界獲得承認,不能不說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在中國的不斷傳播。而推動這種傳播的,則主要是中國高校、科研機構和出版社對這些著作的引進。大體而言,中國在引進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時采取了三種形式:①購買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的原版書;②購買原版專著的版權后直接按照原版發行; ③出版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的中譯本。從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在中國傳播所走的途徑這一角度來講,前兩種形式可以視為原版引進途徑,第三種形式則可以視為翻譯出版途徑。
杰里米·芒迪(Jeremy Munday)的力作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y and applications(《翻譯學導論》)縱覽了現當代重要的翻譯學說,同時進行了闡釋和評議。作為翻譯學入門教材,該書出版后便在歐美高等院校廣獲采用,此后不斷修訂改版,至今已出到第三版。鑒于該書在翻譯學領域的重要地位,中國對其各版都進行了積極引進,并且上述三種形式在引進時都有所體現。一般情況下,中國引進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時只采取其中的一種或兩種形式,因此,該書在中國的引進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意義,通過了解該書各版本及其在中國的引進和出版,可以管窺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情況。
2001年,盧特里奇出版社(Routledge)出版了芒迪的《翻譯學導論》第一版。該書共有11 章。
2008年,盧特里奇出版社又出版了該書的第二版。除修改了其中四章的標題外,第一版的大部分標題在第二版得到保留,此外,還增加了12 章,用來進行總結評論,展望翻譯研究的未來趨勢。
2012年,該書由盧特里奇出版社出版了第三版。第三版對各章的內容都進行了仔細修訂,甚至有的章節改動還比較大。總體說來,經過修訂后的第三版在介紹現當代重要翻譯學說方面變得更全面準確了。該版本的一個細節的修改便可充分反映這一點:第8 章在介紹翻譯即重寫時,第一版和第二版均把勒菲弗爾所說的文學系統的制約因素解讀為三個:(1)居于文學系統內部的專業人士,(2)存在于文學系統外部的贊助行為,(3)主流意識形態。[1]這種解讀實際上是一種誤讀,實際上勒菲弗爾的著作里只認為前兩種才是制約因素,第三版不僅對此進行更正,還增加了一個圖解對這些制約因素間的關系加以說明。[2]此外,在全面準確介紹現當代重要翻譯學說的同時,第三版還建立了配套網站為每章內容提供豐富的額外資源。在該網站里,學生可以找到扼要重述各章內容的選擇題以測試自己對概念和理論的理解情況,教師可以找到PowerPoint 和各章小結的視頻,研究者可以找到更多的翻譯個案、免費期刊文章等有用的資源,等等。
翻譯學科發展突飛猛進,芒迪在密切關注學界各種變化時,不斷加深了對翻譯學各學派的理解,故而不斷修改其著作。與此同時,中國翻譯學界與西方翻譯學界的交流變得越來越頻繁,對翻譯學科的認識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因此,芒迪的《翻譯學導論》各版本在中國及時、廣泛、多途徑地傳播并最終積累越來越大的影響力便是在情理之中了。
芒迪的《翻譯學導論》一出版就備受中國翻譯學界的關注和推崇。該書第一版于2001年出版后不到一年,上海外國語大學等中國大陸院校的圖書館便購買了其原版精裝本。但由于圖書館收藏的數量有限,當時讀到這本書的中國大陸學者并不多,因而其在中國內地的接受情況并不理想,產生的影響并不怎么大。而在中國香港,該書的翻譯出版工作卻正積極進行著。李德鳳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時便組織了一批翻譯界的精英力量全譯了該書,將書名定為《翻譯學導論——理論與實踐》,并于2007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和北京的商務印書館先后出版該中譯本的繁體字版和簡體字版。第一版的中譯本繁體字版出版后便在中國香港的各大高校廣獲采用,而簡體字版也被中國內地的許多高校定為翻譯學方向研究生的必讀教材。之后不久,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也購買了第一版的版權,于2010年按照該版本的原版發行,這就是市面上見到的該出版社出版的國外翻譯研究叢書之32。該版本的中譯本在中國香港和大陸高校的使用,加之其原版在中國內地的引進出版,可以充分肯定其已經得到中國翻譯學界的廣泛接受。
該書的不斷改版也一直受到中國的關注。盧特里奇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該書第二版后,國內某出版社也購買了該書的版權,試圖重新進行翻譯出版,不過由于種種原因該計劃流產了。時值該書第三版出版后剛剛一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便及時購買了該書版權,并找到了第一版中譯本的主譯李德鳳教授,讓其重新組建翻譯團隊全譯該書第三版,計劃于2013年年底出版一個全新的中譯本。
翻譯學界把翻譯過程中所采取的策略通常劃分為兩種,即異化和歸化。采取異化的翻譯策略后譯文會保留過多的源文中與譯文讀者的語言和文化所格格不入的東西,讀起來翻譯腔十足;而采取歸化的翻譯策略后譯文則會顯得非常流暢,讀起來宛如是用譯文語言原創的。這里且不談異化和歸化在文化交流中各自的優劣,單從語言上講,采取異化策略還是歸化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讀者對外來事物的接受情況。筆者有幸成為《翻譯學導論》的新翻譯團隊的一員,在此不妨比較一下其第一版和第三版的中譯本各自采取的翻譯策略,以從中展現中國對該書的接受在10多年里所發生的變化。
總體說來,第一版的中譯本采取了較為異化的翻譯策略。該譯本的封底介紹就明確宣稱譯文“照顧到中文讀者的研習需要,適量保留外文原文,稗便查考”。很明顯,這一做法體現了該中譯本僅僅是源文的附庸,似乎其出版的主要目的只是為了讓中文讀者看不懂源文時參考一下而已。因此,在語言表述上,該中譯本比較拘泥于源文,受制于源文的行文習慣和行文順序,故而出現了許多不太符合漢語表述習慣的句子。
因采取較為異化的翻譯策略而造成的這種翻譯腔在該中譯本中比較常見,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時中國翻譯學界一方面在引進國外翻譯理論時屈服于西方理論話語的霸權,另一方面對西方翻譯理論話語不太理解,對翻譯學科認識不足。
隨著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在中國的不斷傳播,中國翻譯學界開始積極與西方翻譯學界進行對話。近幾年來,中國翻譯學者頻頻在西方權威翻譯學術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進而對西方翻譯理論話語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不再亦步亦趨于西方,而是對自己的翻譯理論話語表現出了更多自信。在這一語境下,李德鳳教授主持翻譯芒迪的《翻譯學導論》第三版時就明確要把歸化的翻譯策略作為總的翻譯指導原則,要求新翻譯團隊的各譯者在翻譯時務必做到通順易讀(really work on the fluency and readability of your Chinese version)。在這一指導原則下,上述源文的翻譯就徹底擺脫了翻譯腔,變得更像中國翻譯學者用中文寫出的著作。
當然,采取歸化的翻譯策略也不可避免地是以中國翻譯學界透徹理解西方翻譯理論話語和深入認識翻譯學科為基礎的。通常情況下,在對西方翻譯理論話語不太理解以及對翻譯學科的認識不足時,異化的翻譯策略自然會被用來當作這類學術著作翻譯的較為保險的做法。這一做法造成的后果,有時會使本來比較難懂的西方翻譯理論話語在經過翻譯轉換后更為費解,或者讓人覺得有點不知所云。
該書第一版的中譯本對某段引文的翻譯如下:
在目前的理論話語當中,談到后殖民主義的翻譯,不乏同義重復之嫌。在我們這個移居國外、放逐或散居他國的時代,“翻譯”一詞轉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它的原位,從它的跨語交際性的比喻性文學意義,又回到它的地方封閉性的詞源性自然意義;翻譯似乎已被譯回到了它的起始狀態。[3]
上述譯文只是將源文的表面意思轉換成了中文,而并未理解芒迪所引用的這段話所蘊涵的真正涵義。在深入認識翻譯學科、理解西方翻譯理論話語的文化背景后,該書第三版的中譯本將其改譯為:
由此可見,在當今理論話語中,談起后殖民時代的翻譯幾乎帶有雙重涵義。從詞源學上講,“translation(翻譯)”本來用在物理學上,意思是位置發生了改變。后來這個詞用在文學上有了比喻意義,指語言間的交流。在我們這個(評估)移民、流亡和離散的時代,“translation(翻譯)”一詞似乎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其詞源學上的意思;譯作似乎已經被翻譯/運回到了其本源。[4]
改過后的譯文不僅出于中文行文邏輯或習慣的考慮而改動了源文的行文順序,而且還在必要時用幾個意義不同的詞來翻譯同一個詞(如:用“翻譯/運回”來翻譯“translate back”)。經過這一處理,中文讀者完全可以充分理解并容易接受后殖民主義翻譯理論的話語。
值得一提的是,新翻譯團隊在翻譯過程中與源作者芒迪保持了密切聯系,質疑了源文的一些內容,芒迪耐心地回答了一切問題,并對源文有些表述不太清楚的地方進行了闡明,譯者在翻譯時也按照芒迪的闡釋而不是完全拘泥于源文的行文而進行了歸化的解釋性翻譯。總之,盡管歸化的翻譯策略看起來讓源文的地位在翻譯過程中居于次要地位,但它卻反映了中國翻譯學界在接受芒迪的《翻譯學導論》時有了新的要求,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芒迪的《翻譯學導論》各版本在中國的及時傳播對中國翻譯學界緊跟翻譯學科的發展步伐有著重要的意義,而該書在中國的接受情況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翻譯學界如何看待西方翻譯理論話語、是否透徹理解西方翻譯理論話語以及是否深入認識整個翻譯學科等。該書從其第一版出版至今的10 多年里在中國的傳播途徑上經歷了原版引進(采取了購買原版書和購買原版書的版權后直接按照原版發行兩種形式)和翻譯出版(對其先后進行了異化翻譯和歸化翻譯),中國翻譯學界對其的接受也從少有問津到眾所周知,從不求甚解到透徹理解。雖然與其他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相比,該書主要由于其作為翻譯學入門教材的特殊身份而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有一定的特殊性,如傳播得更為及時、傳播途徑更為多樣、受眾更為廣泛等,但它基本代表了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所走過的歷程。通過該書各版本及其在中國的引進和出版情況,我們管窺了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在此不妨從這一個案例出發進一步對這種傳播與接受的趨勢作出展望。
前面提到,中國在引進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方面大致采取了三種形式。其中第一種形式是從中國與國外翻譯學界交流以來各大高校和科研機構采取的最直接的做法,但代價很高,也很難滿足國內越來越壯大的翻譯學研究團隊的需要。第二種形式是21 世紀初以來中國在引進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方面的一個比較經濟的做法。如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引進出版了一套國外翻譯研究叢書,迄今已經出版了30 多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也引進出版了一套外研社翻譯研究文庫,迄今也出版了將近30 本,給翻譯研究者們創造了良好的條件去細讀并深入理解這些著作。相比而言,在原版引進的傳播途徑下,第二種形式較第一種形式有很大的優勢,因此,未來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要想更直接地為中國翻譯學界廣泛接受,必然會越來越借助于第二種引進形式進行傳播,而這也是一些中國出版社目前努力做的工作。
然而,無論以何種形式引進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的原版,總會或多或少對中國翻譯研究者造成閱讀障礙,同時不利于國外翻譯學理論與國內翻譯研究的融合。因此,第三種形式顯得非常有必要,也能充分反映中國對某些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的接受程度。實際上,20 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就開始翻譯出版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在這期間總共翻譯出版了9 部著作,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編譯或節譯,且嚴重偏向翻譯的語言學理論,而對其他學派的理論,尤其是文化學派的理論,關注得甚少。[5]21 世紀初,這一偏向開始有所改變,這主要以2000年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陳德鴻、張南峰編的《西方翻譯理論精選》為代表——該書節選并中譯了翻譯學各大學派的重要論述。近幾年來,中國又翻譯出版了不少國外翻譯學理論的代表性著作,其中涵蓋了各個學派,并且與以往不同的是,翻譯的主要形式不再是編譯或節譯而是全譯。全譯體現了中國對了解國外翻譯學理論全貌的需求,而這一需求也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芒迪的《翻譯學導論》其中兩個版本的中譯。上述事實說明,20 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還未完全透徹理解西方翻譯理論話語和深入認識翻譯學科,因而對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只作了部分接受。21 世紀以來,隨著與西方翻譯學界的頻繁交流,中國對西方翻譯理論話語的理解和對翻譯學科的認識已經發生根本變化,故而對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開始全面接受。而從芒迪的《翻譯學導論》兩個版本的中譯本所采取的翻譯策略的變化又可以預見,這種全面接受最終會促成國外翻譯學理論專著的歸化全譯本在中國不斷出版。
注釋:
[1]Munday,Jeremy.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1st Edition) [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1,p128; Munday,Jeremy.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2nd Edition) [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8:126
[2]Munday,Jeremy.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3rd Edition) [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2:194
[3][4]李德鳳等譯.翻譯學導論——理論與實踐[M].杰里米·芒迪著.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178,192
[5]李德鳳等譯.翻譯學導論——理論與應用[M].杰里米·芒迪著.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待出版
[6]張南峰.中西譯學批評[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