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大仁
在人類的文學活動中,文學批評與文學創作、文學接受是相伴而生的,也是相互作用而發展的。每當有文學作品創作出來,人們在閱讀理解和接受的過程中,就往往會對文學作品或文學現象加以品評議論,因而就形成“文學批評”,如果在此基礎上再對文學做進一步深入的規律性的研究,那么就成為專門的“文學研究”。也許可以說,通常所謂“文學研究”,不過是“文學批評”的延伸和深化而已。因此應當說,在整個文學活動系統中,文學批評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和意義。按加拿大批評家諾斯羅普·弗賴的說法,所謂文學活動,就是“文學”和對文學的研究即批評兩個部分,通常所謂“學習文學”是不可能的事;人們不過是在用某種方式來了解它,而所能直接學習的,其實是文學批評。同樣,我們在教文學時所感到的困難也是來自這樣的事實:文學是不能教的,所能直接教的只是文學批評。①而在文學批評或文學研究中,最重要的應當說是文學評價,即對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做出一定的價值評判。而要進行文學評價,就必然會自覺不自覺地依據一定的價值尺度,或者說根源于一定的文學價值觀念。
在過去較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這種文學批評所依據的價值尺度,通常被稱之為“批評標準”。新時期以來,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當代文學批評一方面打破過去的僵化模式,突破既有的批評觀念,甚至也不再使用“批評標準”這樣的概念,唯恐這個概念所關聯著的批評觀念以及作為“標準”的這種“剛性”力量繼續發揮作用,妨礙文學批評的變革解放;另一方面,當代文學批評不斷走向開放多元的變革發展,尤其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文學批評方法論”熱潮之后,從文學批評方法到批評觀念、批評話語等,都不斷花樣翻新,文學批評的功能也更多轉向了描述、闡釋及私語式言說。由此帶來的問題則是文學評價即價值評判功能日益弱化,與此相關的便是文學批評的價值立場嚴重缺失以及價值尺度或價值觀念的迷亂,這也許是當今文學批評中存在的最突出、也最值得關注的問題。
當然,價值觀的缺失與迷亂,也許并不僅僅是文學批評領域存在的問題,在當今整個文化領域可能都程度不同地存在。正是面對這一現實狀況,針對所存在的問題,云杉在題為《對繁榮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思考》的文章中,特別強調了價值觀在文化建設中的核心和靈魂作用:
文化的靈魂是什么,就是凝結在文化之中、決定著文化質的規定和方向的最深層的要素,就是核心價值觀。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就有什么樣的文化立場、文化取向、文化選擇。講軟實力、文化力,從根本上取決于核心價值觀的生命力、凝聚力。歷史和現實反復表明,如果沒有這個最核心的東西,一種文化就立不起來、強不起來,一個民族就沒有賴以維系的精神紐帶,一個國家就沒有統一的意志和共同的行動。②
從文學批評本身的特性與功能而言,價值觀具有價值評判的特性,因而在整個文學活動中能起到價值引領的作用。正因為如此,文學批評站在什么樣的價值立場,秉持什么樣的價值觀念,就成為特別值得關注的問題。如果說過去所使用的“批評標準”概念,由于歷史的原因如今已不大使用,但文學批評的價值評判問題依然存在。我們未必要固守在“批評標準”的范圍內討論問題,也許可以適當進行話語轉換,比如轉換為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念問題來進行探討。
所謂文學批評的價值觀,是指在文學批評活動中,在對文學的意義闡釋與評價中所體現出來的種種價值觀念,如審美價值觀、社會歷史價值觀、人文(或人學)價值觀以及各種文化價值觀,等等。通常文學批評以文學創作及其成果為基礎,反過來也會在相當的意義上對文學創作起引導和促進的作用。實際上,文學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創造活動,其中包含著作者在文學創作過程中的價值選擇與價值創造,比如對所反映的社會歷史、所描寫的人生人性等的認識評價態度。也就是說,作品中必然包含著作者的社會歷史價值觀、道德觀、人生觀、人性觀、審美觀,等等。作為文學批評,在它的各種功能中,應當說最核心的是意義闡釋與評價,其中也必然要涉及到對作品所反映的社會歷史生活、所描寫的人生命運、所表現的人性善惡等加以認識評價,因而也就不能不表現出評論者自身的價值觀。如果說作家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就會決定他選擇寫什么題材,而且決定他會怎么寫,那么批評家具有什么樣的價值觀,也會決定他對文學作品或文學現象做出什么樣的評價;而這種評價反過來又會對文學創作起到引導和促進的作用,因此,文學批評中的價值觀問題,值得特別關注和重視。
然而,如上所述,在我國過去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并沒有對文學批評中的價值觀問題引起應有的關注。過去的文學批評理論,關注的重心僅在于“批評標準”,而且又是限定在“政治標準”和“藝術標準”,即便是后來把“政治標準”轉換成為比較寬泛的“思想性標準”,也仍然有很大的局限性,并不能真正涵括文學中豐富的價值內涵。改革開放之后,文學批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在較長時期里,人們關注的似乎主要是批評方法與批評模式的變革方面,對于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念方面的問題,則并未進行較為全面系統的重新探討。比如在文學批評的理論觀念方面,受后現代主義文化思潮和解構主義觀念的影響,在打破過去比較僵化的批評模式及其批評標準的觀念之后,應有的與時俱進的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念系統似乎并未建立起來;在文學批評實踐方面,意義闡釋與評價功能也往往被弱化乃至消解。由此便帶來當代文學批評的疲軟與某種程度的價值失范現象。現在看來,文學批評中的價值觀及其對文學的意義闡釋與評價,仍然會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影響當代文學的精神價值取向,并由此而對社會生活中人們的人生觀、價值觀產生影響。正因為如此,就有必要從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全面系統地梳理和研究當代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問題,從而為建構當今的文學評價體系和價值觀念提供理論參照。
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問題,根源于文學批評的基本功能。盡管文學批評實際上有多方面的功能,如描述功能、闡釋功能,等等,但文學批評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能,應當是文學評價或評判功能,即對文學對象做出應有的價值判斷與意義分析,這應當說不言而喻。當然,在文學批評實踐中,它究竟實現什么樣的功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卻又往往取決于文學批評主體的角色定位、批評立場與價值取向。然而不管怎樣,只要文學批評不喪失自己的本質特性,就總歸要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文學評價的特性與功能。而一旦要進行文學評價,無疑就要涉及到據以進行評價的價值尺度或價值標準問題。從表面上看,文學批評的價值尺度或價值標準好像具有某種客觀性和普遍性,似乎可以進行某種理論化的規定和表述,然而實際上,在這種表象的背后,隱含著頗為復雜的內在關系,值得深入思考和探討。
馬克思在談到對真理的探討問題時說過:“同一個對象在不同的個人身上會獲得不同的反映,并使自己的各個不同方面變成同樣多的不同的精神性質;如果我們撇開一切主觀的東西即上述情況不談,難道對象的性質不應當對探討發生一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影響嗎?不僅探討的結果應當是合乎真理的,而且得出結果的途徑也應當是合乎真理的。對真理的探討本身應當是真實的,真實的探討就是擴展了的真理,這種真理的各個分散環節在結果中是相互結合的。難道探討的方式不應當隨著對象而改變嗎?”③在馬克思看來,對真理的探討關涉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探討者的主觀因素,即不同個人身上不同的精神性質;另一個方面則是客觀對象的性質,要使探討的結果與事物本身的性質相一致,那么探討的途徑就必然要受到事物本身性質的制約,如果不遵循客觀事物本身性質的要求,就無法達到探討真理的目的。文學批評的價值評判也是同樣的道理。就文學批評的價值尺度或價值標準而言,也實際上關聯著這樣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對作為批評對象的文學(主要是文學作品)本身價值內涵的認識。進行文學批評的前提,或者說之所以需要進行文學評價,是因為文學當中包含著價值內涵,它實際上會對人們的價值觀產生影響作用。文學當中所包含的價值究竟具有怎樣的特性以及文學價值又是怎樣生成與實現的,都有必要認識清楚。因為只有認清了文學本身的價值特性,才能使文學批評的價值標準及其價值評判契合文學本身的規律和要求。另一方面,則是文學批評主體的價值觀念,盡管文學批評的對象即文學作品的因素是確定的,但文學批評主體的價值觀不同,也會導致不同的評價結果。文學批評所涉及的主要價值觀念,包括審美價值觀、社會歷史價值觀、人性價值觀、道德價值觀、文化價值觀以及關于真善美的價值觀念等,由此構成了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念系統。
新時期以來文學批評的變革發展,是與這個時代社會生活的變革發展以及當代文學的變革發展密切相關的;同樣,當代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問題,也不是孤立的,而是與這個時代社會的價值觀念嬗變以及文學創新發展所帶來的價值觀變化相關聯的。
首先是當代社會變革發展中反映出來的價值觀問題。當代社會是越來越走向開放性與多元化的變革發展,從經濟發展到社會生活形態,從人們的生活方式到思想觀念,包括人們的人生觀與價值觀等,也都越來越多樣化,使整個社會顯得豐富多彩充滿生機活力。在一個開放多元的社會,人們的價值觀念多樣化是正常的,但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一個真正文明和諧的社會,還是應當有社會價值觀的共同基礎,有這個社會所應當倡導的主導性價值觀,有關于是非、善惡、美丑的基本價值評判尺度,甚至有必要倡導核心價值體系的建設。然而從現實狀況來看,新時期以來社會價值觀的嬗變過程中存在著諸多價值觀念紊亂的現象,而這種社會價值觀念紊亂,則又與文學和文學批評中的價值觀形成互動影響,因此值得引起我們的關注。
其次是在當代文學實踐的變革發展中反映出來的價值觀問題。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一方面,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包括如上所說的多樣化的社會價值觀念,也會以各種形態在文學中反映出來;另一方面,作家在生活實踐中也必然受到社會價值觀念的影響,會形成作為創作主體的價值觀念,從而決定作家對所反映的社會生活抱什么樣的態度,給予什么樣的審美判斷與評價,形成什么樣的審美價值取向。從當代文學變革發展的總體情況來看,應當說也是呈現出開放性、多樣化的發展趨向,顯示出前所未有的生機與活力。從文學所反映出來的價值觀念或價值取向來看,既有充分表現時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值得肯定的積極方面,也存在著精神價值缺失或審美價值迷亂等種種情況,也同樣值得加以關注。
當代文學批評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和現實條件下變革發展的,它經歷了破除過去比較僵化的批評觀念與模式,引入西方現代文學批評觀念與方法,然后尋求在當代社會文化語境中轉型發展的曲折歷程。在這個過程中,當代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念也不斷發生嬗變。這種價值觀嬗變,一方面受到如上所說的社會價值觀嬗變的影響,同時也與當代文學創作實踐中的價值觀變化形成互動影響;另一方面,當代文學批評自身也力求實現觀念與方法的大變革。于是我們看到,在當代文學批評的變革轉型中,既有對應有的批評價值立場的堅守,也有求新求變或茫然困惑中出現的種種問題,如文學批評的價值評判弱化及其功能性缺失問題,過于倡導相對主義批評價值觀所帶來的價值多元主義、價值虛無主義問題,過于強調文學批評個人化所帶來的批評主體性弱化及批評倫理缺失問題,還有文學批評價值觀念中的非歷史化、非道德化、非理性化問題,等等。如上所說,當代文學和文學批評中的價值觀問題,并不僅僅是文學自身的問題,它與現實生活中人們的價值觀和價值行為之間,與社會生活的變革發展之間,已經構成了一種相互影響和彼此互動的關系,因此就有必要將以上幾個方面的價值觀問題相互關聯起來加以研究探討。
首先,對于當代文學批評價值觀命題中一些主要問題的探討,一方面關聯著對其理論內涵的理解,關乎我們應當堅守的價值理念;另一方面也關涉對于當代文學及文學批評中的價值觀念的評析,關乎對于當代文學實踐的價值導向,因而有必要把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問題與當代文學藝術實踐聯系起來討論。其次,就某種價值觀念當中所包含的一些具體問題而言,也需要放到當代文學批評視野中來加以觀照。比如社會歷史觀當中所涉及到的文學反映歷史生活,包括一般歷史題材、革命歷史題材創作的觀念問題;文學反映現實生活,包括文學描寫社會矛盾、文藝大眾化與表現人民性的觀念問題;審美觀當中所涉及到的文學審美理想與審美娛樂價值觀的問題;文化觀當中所涉及到的大眾文化批評、生態文化批評以及經典文化價值觀的問題等。這些問題都各自具有一定的理論與實踐意義,因此需要納入到當代文學批評的視野當中來進行價值觀念的具體探討。最后,在對當代文學批評價值觀的某些具體問題的探討中,也需要把理論批評與實際批評結合起來,將對文學批評價值觀的認識思考,應用到對某些文學或文化現象的評論分析中去。如在人性觀的探討中,對一些文藝作品中所表現的人性觀加以評析;在文化觀的探討中,對一些大眾娛樂文化現象的價值觀進行評析等。這樣也許可以使文學批評價值觀問題的研究探討,既從文學批評實踐中來,也回到文學批評實踐中去,從而實現理論批評與實際批評的交織互動。
從當今文學批評理論和批評實踐的現實情況來看,當代文學批評價值觀中尤為值得關注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當代文學批評的審美觀問題。我們既有必要繼續重視文學“審美形式”方面的價值,更需要從馬克思主義人學思想出發,著眼于人與文學的審美關系,來理解文學的審美特性與意義價值:一是審美具有令人愉悅的特性與價值;二是審美具有令人解放的特性與價值;三是審美具有使人超越的特性與價值。當代文學及文學批評理應具有這樣一種“人學”視野及其審美價值觀。然而從實際情況來看,恰恰是自覺不自覺地陷入了文學審美觀念上的誤區:一是“文學審美本性論”,將“審美”視為文學的本原特性或唯一本質,除此之外不承認文學還有別的什么特性與功能,這并無益于文學觀念的撥亂反正;二是“審美快感論”,將審美學意義上的感性解放,悄然替換成了生物學意義上的感官欲望的放縱,人的精神美感下降為動物式的官能快感,導致審美精神滑落,使文學審美活動中的感性與理性重新失去平衡,帶來審美乃至人性的異化;三是“審美日常生活化”的觀念,積極方面是使文藝從圣壇回歸民間,從精英回歸大眾,從藝術回歸生活,而另一方面也可能使文藝審美在大眾化、世俗性的潮流中不斷降低藝術審美水準,消解真正的藝術審美精神;四是“審美娛樂化”觀念,將審美等同于娛樂,過于強化文學的審美娛樂功能而排斥其他方面的功能,導致當前文學的“過度娛樂化”、非理性化、低俗化和媚俗化,導致文藝審美精神的失落。這是當代文學及文學批評的審美觀中最值得關注的問題。
其二,當代文學批評的社會歷史觀問題。按照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歷史觀點”,要求洞察人物事件所關聯著的那些歷史條件和現實關系,把握人物事件所處的歷史潮流,從歷史的必然要求與現實可能性之間的關系中,對人物事件做出正確而深刻的分析評價。就其中所包含的價值內涵而言,要求富有“歷史理性”精神,即對文學作品所反映的社會歷史生活及人物事件做出正確的理解與評價,起到推動社會變革進步和人性解放的歷史作用,從而體現歷史進步的價值觀。然而某些文學批評有意無意地弱化“歷史觀點”,宣揚“新歷史主義”或后現代性的社會歷史觀,如歷史即偶然無規律,歷史即想象虛構無真實,歷史即爭斗無是非,歷史即人性的表演或展示無善惡,歷史即游戲無意義以及英雄史觀、帝王史觀,等等。這些所謂“新歷史主義”觀念,實際上放棄和消解了“歷史理性”和歷史進步的價值觀,其結果只會帶來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中社會歷史觀的混亂,這個問題的確值得引起足夠的重視。
其三,當代文學批評中的人性觀問題。在當代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念體系中,建立人性價值觀的維度是必要的,但仍需要堅守馬克思主義“歷史人道主義”的人學觀:一是人性本質觀方面的歷史主義,始終從人的社會實踐及歷史進程來理解人性,而不是抽象地想象和假設某種確定不變的人性;二是人性價值觀方面的人道主義,對人性的扭曲和異化現象堅守歷史的批判立場,始終以“合乎人性的生活”、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發展作為價值理念。無論是文學創作中對人性的描寫與表現,還是文學批評對文學作品的闡釋與評價,都應當堅守這個原則。但在當代文學及文學批評中,也有人有意無意地張揚人性即“性”,人性即“欲”,人性即“情”,人性即“樂”等價值觀念,形成了一種很有害的價值導向。當今究竟應當如何理解人性,建構什么樣的人性價值觀,既關乎當代文學的健康審美價值導向,更關乎當代人性的健全發展,因而值得引起足夠的關注。
其四,當代文學批評的文化觀問題。在當今文化轉向和西方“文化批評”觀念的影響下,當代文學批評愈益成為一種文化批評,因而就有文化價值觀的問題,即站在什么樣的文化立場和秉持什么樣的文化價值觀來進行文學批評的問題。從當代文學批評的現實來看,顯然存在著經典文化價值觀與大眾文化價值觀的沖突。面對當今文藝大眾化的現實,我們更需要在吸取各種理論資源的基礎上,尋求對大眾文化的積極肯定與批判反思兩個方面的視界融合,找到一種比較辯證的價值立場:一是充分看到和肯定大眾文化中所蘊含的民主性價值訴求,防止站在精英文化立場貶抑大眾文化;二是不能喪失文化(文學)批評的理性批判立場,應充分看到大眾文化中的消極方面,如庸俗化、低俗化、媚俗化等,對此給予必要的批判抵制;三是應當確立這樣的價值理念,即任何文化都應當有利于增強人的主體性和自主性,有必要警惕大眾文化重新造成對人的主體性、自主性的淹沒和消解。當代文化(文學)批評應當堅持應有的價值理念,形成良好的價值導向。
如前所說,當代文學批評的價值觀問題并不是孤立的,而是與當代社會的價值觀念嬗變密切相關的。這種價值觀念的嬗變既根源于當代社會生活的變革發展,同時也受到當今時代愈益突出的后現代文化語境的深刻影響。西方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文化思潮,隨著我國新時期改革開放而同時傳輸進來,對我國當代文化的變革發展,包括當代文學與文學批評的變革發展,都發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全球化和我國市場經濟改革的背景下,后現代文化思潮的影響顯得更為突出。后現代主義的一些基本理論觀念,如解構主義的哲學立場,多元主義與相對主義的文化觀念,多極化與多向性的思維方式,世俗化與時尚化的價值取向等等,都在相當程度上對我國當代文化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它不僅影響到當代大眾文化形態,甚至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之中。反過來,社會現實中具有某些后現代特性的生活態度與價值觀念,也會自覺不自覺地影響理論家的學術思想,影響文學家和批評家的價值觀念與藝術傾向以及各種當代文化形態的價值取向,彼此交織互動,形成當今時代后現代主義的整體氛圍,成為當代中國多元融合的文化語境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代文學與文學批評觀念的變革,尤其是價值觀念方面反映出來的種種問題,無不受到各種后現代文化觀念的影響,無不與這種后現代文化語境的作用相關。我們將當代文學及批評的價值觀問題放到這種當代文化語境中來觀照,就可以看出這種后現代性價值觀念或價值取向的某些特點。比如從當代文學批評的整體情況來看,一元中心主義的文學觀念(包括價值觀念)可以說已被解構,人們對文學本質特性及價值功能的認識,愈來愈趨向開放性和多元化,從社會意識形態觀到審美觀、文化觀,等等,都已形成從多視角、多維度進行研究與評論的新格局。這一方面使當代文學批評充滿活力,但另一方面也帶來了某些多元混雜迷亂的新問題。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當代文學批評的進一步變革拓展,并不僅僅是一個解構與尋求多元發展的問題,更有一個從批評形態到價值觀念的重新建構問題,其中仍有不少問題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國情,決定了我國的文化發展不可能走后現代主義的道路,而是需要走向自覺的文化建設。在此背景下,當代文學和文學批評,也不可能總是在后現代性的軌道上滑行,而是有必要逐漸克服前一時期轉型發展所帶來的“轉型期綜合癥”,如浮躁、盲從、唯“風”是轉、唯“新”是從、多元混雜等現象,從而自我超越走向積極建構,這是當代文學和文學批評進一步發展的必然要求。鑒于歷史的經驗教訓,當代文學批評要在已經形成的多元探索局面的基礎上重新建構,比較可行的可能還是走“主導多元、綜合創新”的道路。這就意味著,當今文學批評形態的建構,一方面理應包含“多元建構”的含義,即任何一種文學批評的探索,都應當從渾沌走向明晰,從混雜走向有序,從零散走向系統整合,逐漸形成一個由文學批評觀念、方法、范式、話語構成的完整系統,這樣才談得上成為“多元”中的一元。而另一方面,當今所謂建構的主要任務,恐怕還在于“主導形態”的建構,即建構當今時代最需要提倡、也最需要發展的文學批評形態。而在當代文學批評形態的重構中,最重要和最關鍵的,仍然是文學批評的價值立場與價值觀念的建構問題。這實際上又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文學批評自身的價值功能問題,即文學批評究竟何為?我們認為,當代文學批評最根本的特性與功能仍然是價值評判。在充分開放多元的當下社會,通過文學批評進行審美價值評判與價值選擇,使之形成良好的審美精神價值導向,顯得尤其重要。二是文學批評當中的價值取向與價值評判問題,即文學批評如何才能有效和有為?文學批評要對文學現象及文學作品進行評價分析,必然有一個站在什么樣的價值立場、以什么樣的價值觀念來進行評析的問題,如果缺失了應有的價值取向與價值評判,就很難說這種文學批評是有效和有為的。因此,當代文學批評形態的重構,最終還是要落到文學價值觀念的建構上來。
通過對當代文學價值觀念嬗變的反思,我們可以看到,新時期以來文學和文學批評變革轉型的總趨勢,是不斷走向自由開放多元的創新發展,文學價值觀念和價值取向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豐富多樣性。我們在充分肯定和鼓勵當代文學多元化發展的同時,還應當在文學價值取向方面有所倡導,即在多元開放的格局中突出應有的主導性價值取向,特別是體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引領作用。我們認為,當代文學批評形態及其文學價值觀念建構應當努力適應時代要求和堅持現代性價值取向,堅持多元性與主導性、歷史繼承性與當代創新性的辯證統一,努力將理應倡導的主導性價值觀作為文學藝術精神價值的輻射源,輻射滲透到當代文學和文學批評的實踐中去,從而在整體上形成當代文學和文學批評積極健康的價值取向。
當代文學批評形態及其文學價值觀念的建構,在當今開放多元的格局中,要突出主導或核心價值觀的導向作用,仍然有一個站在什么樣的理論立場,以什么樣的文學批評形態作為思想資源與理論參照的問題。在當代中國的文化語境中,仍然有必要突出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主導性作用。那么,這就關涉到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基本精神及其當代意義如何認識理解的問題。在我們看來,繼承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傳統來推進當代文學批評的創新發展,需要在兩個方面下工夫:一方面,是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精神實質,尤其是對它的基本價值立場和價值觀念等有深刻的理解把握;另一方面,則是對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和文學現實問題有切實的認識分析。只有將這兩方面結合起來,才能真正對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創新發展有所推進。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基本精神,主要體現在其唯物史觀視野、社會的合理健全發展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理念以及建立在這種價值立場上的現實批判精神等方面。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這種基本精神,對于當代文學批評來說,甚至具有一種“思想源”或“價值源”的意義,它對于當代文學批評形態及其文學價值觀念建構,仍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而對于當代文學批評來說,實際上已經不缺少理論資源,也不缺少批評方法的借鑒,如今真正缺乏的是唯物史觀視野的觀照,以及當今時代應有的價值觀念和現實批判精神。因此需要我們努力從馬克思主義理論資源中吸取思想智慧,在這種思想智慧的啟示和感召之下,努力關注和回答當今社會現實與文學現實中的重要問題,推動當代文學批評不斷創新發展。
注釋
①伍蠡甫主編《現代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340頁。②云杉:《對繁榮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思考》,《紅旗文稿》2010年第15期。③馬克思:《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參見董學文主編《馬克思主義文論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