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漳平
《詩》與《騷》之間究竟有否承傳關系,雖然此問題自古似乎并無多少人提出懷疑。但近一個多世紀以來,各種因素的聚合遂使研究者議論蜂出,莫衷一是。隨著我國考古事業的進步,大批出土文物尤其是半個世紀以來大批古代典籍的出土,使我們得以從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相結合與比較的基礎上來回答這個問題,相信能夠由此得出更加可靠的結論。
《騷》出于《詩》,又在《詩》的基礎上有了大步的發展,被稱為詩體的一次革命,這原是不爭的事實。許多研究者之所以否認其間的傳承關系,主要是對北方文化與南方文化性質的認識問題有偏差。
自20世紀初,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形成熱潮,許多著名學者都將中國文化作類型的區分,提出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的概念,認為以中原文化為主的北方文化和以楚文化為主的南方文化是先秦中華文化的兩大分支,具有各自不同的特點與形成過程。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在先秦文學中形成了代表北方文化特色的《詩經》,其特點是質樸尚實的,后來又被稱為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而與此同時,在南方,南楚文化在特殊的地理與人文的環境中,誕生了構思奇麗的《楚辭》,其后被稱為浪漫主義的文學作品。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雖然有交融,但彼此之間主要是獨立發展起來的,因而是一種平行的發展,而不存在誰繼承誰的問題。
形成這種認識最重要的時期是在上世紀的80年代。當紅山文化、河姆渡文化、三星堆文化等幾乎同時被發現時,更出現了推翻中華文化一元說的浪潮。一些學者提出中華文明的起源不是單一的,不存在由黃河文化首先發展而后向四周擴散的黃河文明中心說,中華文明是像天空的繁星一樣多元發展起來的。因此,一些學者致力于考證楚文化與中原文化之間并無傳承關系,乃至有人提出楚文化不是華夏文化的一支,不承認司馬遷在《史記·楚世家》中有關楚族淵源的記載的真實性。
近百年來,我國的考古事業不斷發展,大批地下文物的出土,豐富了我們的認識,但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前,大量出土的是文物而較少先秦的文獻資料。相比之下,先秦出土的文物,以楚為最。上世紀80年代的湖北省博物館、荊州博物館,那林林總總的楚文物,可謂令觀眾眼花繚亂,也更增添了南方文化獨立發展說者的信心。在楚辭研究中,則是由日本學者藤野巖友的“巫系文學”說的傳入,使得一些學者認為北方文化為史官文化,南方文化為巫官文化的說法得到理論依據。因此當時召開楚辭會議時,巫風盛行,所有楚辭作品,均被貼上“巫”的標簽。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于1984年發表了《評楚辭研究中的“巫化”傾向》①與《河南在楚文化研究中的地位》②的文章,提出了我的不同意見。
在1984年開始動手撰寫的《楚辭論析》③這部書時(1984年動筆,1987年完稿),我堅持從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兩個方面談了我對《詩》和《騷》承繼關系問題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司馬遷在《史記·楚世家》中關于楚族族源記載證明,楚族來源于中原。雖則后來“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然而沒有證據說明司馬遷所記有誤,因而另立新說于史無征。況且楚國國君一直自認為是華夏的一員,以為楚君偽造其族源的說法也是沒有根據的。
(二)出土文物已經證明,楚文化在春秋中期之前和華夏各國基本一致,并未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只是在春秋中后期,隨著楚國的強大,才逐漸顯露出地方文化的特色,但也僅僅是一種變形,而非另一種類型的文化。
(三)楚人和中原各國交往頻繁,文化上也是秉承中原文化的教育體系,這在《國語·楚語》中記載得十分清楚:當子亹請教楚大夫申叔時應當如何教育楚太子的,申叔時列舉了一系列應當教育的科目,其中就有“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這是典型的“詩教”的傳統,而所開列的各種科目,主要的也是中原儒家傳統教育的內容。況且據《左傳》記載,楚人在春秋時期,在多次外交場合賦詩言志,頗為得體,絕不亞于中原各國,這也證明其熟悉《詩》的內容和程度。
(四)《詩經》結集至《楚辭》的產生,其間長達二百年之久。劉勰在《文心雕龍·辯騷》中說:“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既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也已明確指出《楚辭》承繼《詩經》而又影響于賦文學的時間順序。
就楚辭的體式與思想內容、美學風格等方面,我們也可以從中發現其具有對《詩經》的承傳。這方面的特征,其實西漢的劉安、劉向,東漢的王逸等都已指出。“五四”以來,我們批評楚辭研究中的“儒化”傾向,并不等于前人的研究便一無是處,從而走到另一個極端,“巫化”傾向恐怕離作品的真實狀況更遠。由于這方面的內容比較長,我在此不作過多的論述,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讀一下我那部小書的相關部分。
歷史給了我們這一代學人以厚愛,自上個世紀70年代起的40多年來,先秦、秦漢、三國的金文、簡帛等古代文獻資料陸續出土并被整理出來,使得我們能夠逐漸走進古人生活的年代,了解到那里曾經發生過的一些真實情況,從而重新審視前賢所提出的觀點與結論是否符合當時的實際。
這半個世紀以來,是我國古代典籍出土的高潮期,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為20世紀的60—70年代。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安徽阜陽雙古堆漢墓、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都出土了數量可觀的簡帛古書。由于這些墓葬均為西漢早期,因而其中保存數量豐富的先秦典籍。不過,由于其為西漢人抄本,人們還很難確定其成書時代。
第二階段為20世紀的80—90年代,湖北荊門郭店楚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湖北荊門包山楚簡、湖南慈利石板村楚簡等,這些先秦時期楚簡的出土,其中所展示內容的豐富多彩,讓我們大開眼界。這些秦火之前的著作能夠保存至今,實在是太可寶貴的了。
進入新世紀以后的十年,是這一領域繼續輝煌的十年。湖南里耶秦簡、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都是以其數量龐大而震動學術界(里耶秦簡有三萬余枚,長沙走馬樓吳簡達十余萬枚)。同時還有2008年入藏清華大學的清華戰國簡。清華簡就其數量而言,比不上里耶秦簡和長沙吳簡,但據李學勤先生介紹與《清華簡》整理出版的第一、二輯內容,我們已經看到它所蘊含的難以估量的價值了。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這個時期,也是這些出土文獻整理出版的重要時期。從2001年起,上博簡的每一輯的出版,都引來學術界關注的目光和研究的熱潮,到2011年8月上博簡第八輯出版,可以認為,上博簡的整理已近尾聲。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清華簡的整理出版,其第一、二輯已先后于2010年、2011年底出版,第三輯整理報告成果發布會也于2013年元月4日舉行,這三輯的內容都十分重要。④可以預見,在未來的十年間,這些出土文獻依然會不斷牽動學術界的心。當然,除了上述這些主要出土典籍外,據透露的還有北大漢簡、浙大簡、岳麓簡等,雖然這些文獻許多是盜墓賊的杰作,但它們一樣讓我們關注。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就已知的出土先秦簡帛,皆屬楚簡(清華簡未明確為楚簡,但整理者認為其文字為楚系文字的風格)。
除了簡帛文字外,這一時期也是金文文獻出土數量最多的時期。筆者在2000年發表了《從兩周金文看楚文學之淵源》⑤,曾經作了一個統計,在所見的金文出土文獻中,僅楚國及其附屬國出土的金文銘文字數已過萬計,內容也是異彩紛呈、眩人耳目。例如湖北隨縣曾侯乙墓編鐘、編镈上的3000余字有關音律、音階的銘文,便是先秦音樂史的極為珍貴的資料。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已知的多批楚地竹簡,其中所載的相關文字已達十余萬字。西漢早期長沙馬王堆墓葬中出土的帛書,其中也多存有與楚文化密切相關的文字資料,如《黃帝內經》、《老子》等,這批帛書可視為楚文化的延續,加上早先出土的長沙子彈庫帛書,總字數也達10余萬字。金文如前所述,也有超過萬字。這些資料的共同特點是質量較高,其中除數量不多的遣冊、卜筮簡及法律文書外,大量是先秦的書籍,且有相當數量是久已亡佚的古書。正是借助于這些豐富的古代文獻資料,我們現在可以對先前有關楚文化和楚辭爭議中的一些問題做出比較準確的判斷,從而回答前賢未能解開的一些疑問。
我認為,目前能夠解答清楚的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有關楚族與中原華夏集團的關系問題。關于楚人的族屬,出土文獻資料中,無論金文還是竹簡記載均證明,《史記·楚世家》有關楚族的世系大體是準確的,楚人屬于華夏集團顓頊一系的后裔,而非所謂的土著民族。例如出土的《楚公逆镈》有關楚人始祖“吳回”的記載,江陵望山一號楚墓、荊門包山楚墓祭祀卜筮簡均記載楚人的祖先有祝融——鬻熊——熊繹等,而河南新蔡葛陵墓卜筮簡直接載有“昔我先出自顓頊,宅茲沮漳,以選遷處”。2010年底出版的《清華簡(一)》⑥中有篇《楚居》,較詳細地記載了楚人從先祖季連起至戰國前期楚悼王時楚都遷徙的過程,實則是一篇記載楚族的遷徙史,其中提及的楚歷代國君的傳承,與《史記·楚世家》大抵相吻合,所遷徙的國都,多數研究者認為,與《史記》記載的楚族自北往南遷徙的史事一致。因此,歷來對此問題的爭議,可以告一段落了。
二是對楚國文化傳承及社會結構的認識,較之過去明晰的太多了。以往一些研究者,在論述中原之外地區時,往往以尚處蒙昧未開發的狀況來敘述。對楚國社會的認識,也多數認為其仍處在巫覡氣氛濃厚的比較原始的社會狀態中,因而將楚辭作品多所誤讀。出土的各類楚文物,從物質創造的角度讓我們看到楚國當時的文明程度,它顯示出楚社會經濟和文化藝術發展的程度。而出土文獻則從精神層面展示了那個時代楚國上層建筑的各種狀況。出土的楚地簡帛中的古籍不僅數量多,內涵也十分豐富,可以說,凡當時北方各種學派的學說,大都可以在這些古籍中找到。儒家的學說,過去被認為在楚國是影響甚微的,然而,這幾批楚地竹簡,卻以儒家學說數量居多,從《孔子詩論》到孔子門人儒學傳承者的各類著述,數量相當可觀。當然,作為道家的發源地之一,楚地也出土了多種重要的道家著作,從郭店楚簡中的《老子》甲、乙、丙三組簡,《太一生水》等,到馬王堆漢墓中的甲、乙兩種《老子》帛書及《黃帝四經》,都讓人興奮不已。此外,文獻資料中還有兵家、縱橫家、陰陽家、方術、歷法等,這眾多學派的著作,讓我們清楚地看到,楚國的學術,也是和中原各國一樣,在春秋戰國時代,那里同樣活躍著士人的身影,同樣有著百家的爭鳴。
我認為,認識這些南楚文化的大背景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它能使我們對產生楚辭這一文化背景有正確的認識,而不至于有過多的奇特想象。從1981年起,有組織的全國性的楚辭學術研討得以開展,我參加了其中絕大多數年會,當然也參加過其他領域的學術研討會,我曾和一些同道者談起,楚辭研究給予人太多想象的空間,時常有許多想都想不到的問題被提出,其原因便是可以拿來研究的實證資料十分有限,因而為許多研究者提供了充分想象的空間。
相比之下,近些年來,這種狀況有了很大的改變,憑空想象的議論大大減少。究其原因,應當與出土文獻資料的發現,使得議論者的空間受到很大的限制有關。即使從這一點看,出土文獻資料對于端正學風和文風,其意義也是十分重大的。
出土文獻在直接揭示《詩》與《騷》之承傳上,可說提供了十分珍貴的資料。
《詩經》何時南傳,我們目前找不到準確的時間,但孔子的弟子中有楚國人,這是于史有載的。
安徽阜陽雙古堆西漢早期墓葬中出土了《詩經》的殘簡。其墓主人為第二代汝陰侯夏侯灶,該殘簡是迄今為止所發現年代最早的《詩經》抄本。學者們通過研究,同傳世的四家詩作比較后認為,阜陽《詩經》漢簡與傳世的各家《詩經》在文句上多有差異,因此,它不屬于“四家詩”中的任何一家。李學勤先生推斷“它不屬于傳統上習知的經學系統”,“阜陽雙古堆在原楚國境內,有可能是楚地經學的孓遺,入漢后漸歸亡佚。”⑦饒宗頤先生在《讀阜陽漢簡詩經》⑧中,從語言的角度判斷阜陽《詩經》殘簡屬楚聲系統,為楚地流傳的《詩經》抄本。近幾年,上博簡已整理出的《孔子詩論》,是引發學術界熱烈討論的議題。由于這一內容已為大家所熟知,這里我就不多講了。值得深思的是,除《孔子詩論》這樣長篇論詩的文章外,其他出土的楚簡帛中,也有關于儒家詩論的內容。如郭店楚簡中的《六德》、《性自命出》、《語叢》等篇中,均有詩論方面的內容,顯示了先秦詩學理論的豐富性。
《詩經》的抄本和詩學理論有關楚簡的出土,充分證明先秦時期的楚國同樣是受到儒學浸潤的地域。至于戰國末期,最著名的儒學大師荀卿入楚出任蘭陵令,其于《詩經》及詩學理論的傳授,更是不言而喻的。
毫無疑問,《詩經》及詩學理論的南傳,為楚辭創作的勃起作了先期的積累和準備,不承認這一事實是沒有道理的。
尤其值得我們關注的是,出土文獻還為我們提供了楚詩到楚辭創作演進過程的第一手資料,這是十分令人振奮的。
在研究《詩經》中的采風而來的十五國風時,我們都知道,其中并無楚詩。雖然,在追述楚辭的淵源時,我們常常提到十五國風中的二《南》里一些詩篇,如《南有喬木》、《江漢》、《汝墳》之類,以為其為南國詩風,與楚辭有一定的淵源關系。但“南國”是個廣義的概念,在周初分封的諸侯國中,南方的江漢諸姬即數量龐大,此外還有大量的非姬姓國,而楚國是個很小的異姓諸侯國,號為子男五十里,所以我們無法說《詩經》三百篇中有哪一篇是楚詩。
但是,筆者注意到,楚地出土的兩周金文中,有許多篇銘文,從其句式的齊整、韻律的和諧、辭句的形象化與音樂性方面看,它們幾可等同于《詩經》中的雅頌詩篇。因此,1999年我曾撰寫了《從兩周金文看楚文學之淵源》一文,列舉了八篇在楚及其附屬國出土的器物上的銘文進行討論,指出它們在韻律上與《詩經》用韻一致,在文字上也同屬一個文字系統,僅有地域特色而非不同的文化類型,說明華夏文化是楚文化之源。《詩經》與《楚辭》間有明顯的承傳關系,無需另尋其源。至于楚辭,由于楚人南遷江漢流域立國之后,受南蠻文化以及南方特殊的地理、自然環境的影響,而形成其鮮明的地域特色,當然也是不容否認的,但是這不足以改變楚文化源于中原文化這一事實。
簡帛文獻中,我們高興地發現了產生于楚地的佚詩。上博簡(四)整理出了兩首詩:《交交鳴鷖》和《多薪》,多位學者對此作了研究。我贊同曹建國對《交交鳴鷖》一詩的看法,他認為,“鷖”為鳳凰類的鳥,詩以鷖起興以喻君子,與楚人的鳳崇拜有關。⑨而《多薪》一詩,廖名春在《楚簡〈逸詩·多薪〉補釋》⑩中,補釋了其中的殘文,并對詩中的比興手法進行研究,進而認定該詩也為楚地的作品。這樣,我們第一次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詩經》體楚詩,這確實是很有意義的。
但是,這兩首詩究竟是所謂“孔子刪詩”時被刪掉的,還是當時就沒有被采錄的,或者是《詩經》整理成書后楚人后續之作呢?有學者認為,《交交鳴鷖》是繼《詩經》之后,楚國戰國時誦習《詩經》的儒家所擬作的,并提出:該詩的出現,“填補了從《詩經》到楚辭文體發展的過渡環節——擬《詩》體……”;“正是有了像《交交鳴鷖》這樣成熟的擬《詩》體作品的出現,才有可能為后來屈原創作突破《詩經》體的四言詩奠定基礎。”[11]
上博簡(四)同時還發表了一篇《采風曲目》。如整理者所論,該文“記載的內容是五聲中的宮、商、徵、羽各聲名所屬歌曲的篇目……這些歌曲的篇目除《碩人》見于《詩·衛風》外,其余皆查不到有文獻記錄”,“就內容而言,可能是經過楚國樂官整理的采風歌曲的殘本”[12]。《采風曲目》中所存篇目達數十種之多,如《牧人》、《碩人》、《良人亡不宜也》、《茍吾君毋死》、《子奴思我》、《思之》、《道之遠爾》、《奚言不從》等等。雖然所保存的曲目并不算太多,但畢竟讓我們看到戰國時代楚國歌詩的冰山一角。因此有學者認為:“《采風曲目》雖然僅余零簡斷章,它是繼曾侯乙編鐘發現之后,對上古音樂的另一次重要發現”,“從文學史的角度上,它在春秋時代的歌詩與漢代的采詩之間增補了戰國時代的歌詩記錄,難能可貴”[13]。這里所指的“戰國時代的歌詩”,其中應有一定數量是在楚辭作品尤其是屈原之前產生的。如果這一曲目齊全的話,相信其篇目應當更多,這樣,我們就了解到了在戰國時代楚詩繁榮的一個側面。
更令人感到驚喜的是上博簡(八)發表的四篇楚辭賦作品。從宣布上博簡入藏并介紹其中的內容時,就已經提及其中有楚賦作品,眾多中國文學史研究者均翹首以盼其早日面世。2011年7月間,上博簡(八)的公開面世,終于使我們得以一睹其廬山真面目。一年多來,已有不少研究者發表了相關的研究文章。下面我們就這幾篇辭賦作一點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上博簡第八輯中的四篇賦作分別是《李頌》、《蘭賦》、《有皇將起》和《鹠鷅》,原皆無篇名,現篇名是整理者根據自己所理解的作品內容所加。整理者并指出,這四篇作品對于研究傳世的楚辭是很有價值的。但是,個別篇名可能并不是很準確,如多數研究者認為《李頌》的簡文內容與“李”無關,而是詠“桐”的一篇小賦。[14]我以為這一看法是比較符合作品實際的。
這四篇賦作的作者不可考;就題材而言,《李頌》、《蘭賦》為詠物之作,猶如屈作《九章》中之《橘頌》。其中《李頌》無論從寫法、遣詞、用韻,都與《橘頌》有明顯的相似性和可比性:
相乎官樹,桐且治兮。摶外疏中,眾木之紀兮。晉冬之祁寒,葉其方落兮。鳳鳥之所集,竢時而作兮。木斯獨生,榛棘之間兮……[15]
顯然,作品大力贊美桐樹的異于它樹的美好品格。
《蘭賦》則是贊美幽蘭的作品。屈作中有多處特別贊美蘭的芳香與高潔。這篇作品也是如此,但它突出的是蘭在偏僻幽深的山野之中,不畏干旱摧殘,不懼螻蟻蟲蛇的侵害,保持自身的美德。“搖落而不失厥芳,馨謐迡而達聞于四方”,“宅位隱下而比擬高矣”等等;全篇作品僅一處用“兮”字,其他則用“也”“矣”,倒有點像漢代一些小賦的寫法。但兩賦都以四言為主,中間夾有雜言句式。這兩篇賦作,讓讀者自然聯想到屈原作品的藝術風格。
《有皇將起》和《鹠鷅》是喻體辭作,以“鳳凰”和“鹠鷅”比喻人,句式與典型楚辭體類似,但每句后面均有語氣詞“今可”,“可”釋為語氣詞“呵”,也可寫作“兮”,但“今”字作何讀音尚不確知,有學者認為當讀為“只”。但《楚辭·大招》句尾有“只”,卻不作“只兮”。傳世楚辭中尚找不到這種句尾語氣詞,只有《卜居》中屈原的答詞十六句全用“乎”作為句尾,因為用的是疑問句式。
相比之下,《鹠鷅》短而《有皇將起》篇幅較長。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讀書會在校讀中指出,《鹠鷅》篇幅較短,“其行文可能自第二句始,兩句一組,有似《詩經》一些篇目的重章復唱”。這一看法很有見地。
事實上,這四篇辭作似皆可視為《詩經》到楚辭體過渡的作品,或以四言為主,或“重章復唱”,和傳世的屈宋辭作在學術上還是有一定距離。因此,如果猜想不錯的話,它應當是早于傳世的《楚辭》的作品。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從《詩經》到《楚辭》的發展脈絡。其間的傳承關系之線索,由是而清晰可辨了!
注釋
①湯漳平:《出土文獻與〈楚辭·九歌〉(附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15頁。②河南省考古學會等:《楚文化覓蹤》,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71—285頁。③湯漳平、陸永品:《楚辭論析》,山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④《清華簡第三輯整理報告發布,印證〈尚書〉系偽作》,中國新聞網2013年1月5日。⑤湯漳平:《從兩周金文看楚文學之淵源》,《中州學刊》2000年第5期。⑥《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⑦李學勤:《李學勤集·新發現簡帛與秦漢文化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⑧饒宗頤:《讀阜陽漢簡詩經》,《明報月刊》第19卷第12期。⑨曹建國:《楚簡逸詩〈交交鳴鷖〉考論》,《考古與文物》2010年第5期。⑩廖明春:《楚簡〈逸詩·多薪〉補釋》,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2日。[11]秦樺林:《楚簡佚詩〈交交鳴鷖〉札記》,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20日。[12]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簡(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3]黃鳴:《上博四〈采風曲目〉零拾》,簡帛研究網2005年12月30日。[14][15]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學研究中心:《上博八〈李頌〉校讀》,簡帛研究網2011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