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光弼,李 春(中國民族圖書館,北京 100031)
佛教傳入中國內地以后的千余年間,各個時代編纂的大藏經其形式和內容互有不同。除房山石經外,宋代以前的基本上都是卷軸裝的寫本。宋太祖開寶四年(971),敕命在成都開雕大藏經,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完成。該藏就是最早的佛經刻本《開寶藏》。《開寶藏》的刻印在佛教史、出版史上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此舉促使中國佛教空前地對外傳播,對朝鮮半島、日本在內的東亞地區文化交流起了很大作用。
傳播到高麗并與之有密切關系的刻本大藏經是《開寶藏》和《遼藏》。《開寶藏》第一次傳入高麗是在高麗成宗八年(宋太宗端拱二年,989)。此年高麗“遣使來貢,詔其使選官侍郎韓藺卿、副使兵官郎中魏德柔并授金紫光祿大夫,判官少府丞李光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先是,治遣僧如可赍表來覲,請《大藏經》。至是賜之,仍賜如可紫衣,令同歸本國”。[1]14039-14040這是雕版大藏經傳入高麗的最早記載,距《開寶藏》初雕本開始印刷流通的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僅6年。此時傳入高麗的只能是《開寶藏》的初雕本。
第二年,高麗成宗九年(宋太宗淳化元年,990)“十二月,遣兵官侍郎韓彥恭如宋謝恩”,因宋太宗賜大藏經之事。“[辛卯]十年夏四月庚寅,韓彥恭還自宋,獻《大藏經》。王迎入內殿,邀僧開讀,下教赦。”“冬十月,遣翰林學士白思柔如宋謝賜經及御制。”這部《藏經》四百八十一函,凡二千五百卷。[2]此事在中國佛教史傳著作《佛祖統紀》中亦有記載:“淳化元年,高麗國王治遣使,乞賜大藏經并御制佛乘文集。詔給之。”此為宋版大藏經第二次傳入高麗。
《開寶藏》第三次傳入高麗是在宋真宗天禧三年(高麗顯宗十年,1019)。《宋史》載:“十一月,(高麗進奉使禮賓卿崔)元信等入見,……求佛經一藏。詔賜經。”
宋真宗天禧五年(高麗顯宗十二年,1021),“(王)詢遣告奏使御事禮部侍郎韓祚等一百七十九人來謝恩,且言與契丹修好,又表乞陰陽地理書、圣惠方,并賜之”。[1]14044韓祚往宋朝謝恩的事,《高麗史》也有記載:“高麗顯宗[辛酉]十二年(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六月丁卯,遣韓祚如宋謝恩”, “[壬戌]十三年(宋真宗乾興元年,1022)五月丙子,韓祚還自宋,帝賜《圣惠方》、《陰陽二宅書》、《乾興歷》、釋典一藏”。[2]此后,宋朝大藏經多次輸入高麗,此處不一一列舉。
宋朝也將《開寶藏》賜給遼國。據《佛祖統記》記載:“宋真宗天禧三年,東女真國入貢,乞請《大藏經》,詔給與之。”當時遼國也大力提倡佛教,得到這部藏經后僅十數年,即行重雕,約在1060年前后完成。今稱其所刻為《遼藏》或《契丹藏》,朝、日等國人亦習稱“丹本”。傳為579帙,全藏久佚。
契丹曾幾次贈此藏給高麗。《遼藏》第一次傳入高麗是在高麗文宗十七年(遼道宗清寧九年,1063)。“[癸卯]十七年三月丙午,契丹送《大藏經》。王備法駕,迎于西郊。”[2]故此次所送高麗的大藏經為新雕《遼藏》無疑。此后又有1099年、1107年的兩次明確記錄。《契丹藏》規撫《開寶藏》,但所收新入藏經典不少,刻工亦精。此藏傳入高麗,對高麗刻藏亦產生了影響。
一般來說,《高麗大藏經》是《初雕大藏經》和《再雕大藏經》(亦稱《新雕大藏經》)的總稱。如果再加上《續雕大藏經》,《高麗大藏經》其實有初雕、續雕、再雕之別。《再雕》的板木至今完整地保存在韓國海印寺,而《初雕》只有一部分印本被流傳下來。
高麗第一次刻藏,與契丹入侵高麗的戰爭有關。遼圣宗(983~1030年在位)一代,契丹國勢強盛,頻頻入侵高麗。1010年(高麗顯宗元年)契丹舉40萬軍入侵,顯宗在南行避難途中與群臣“發無上大愿”,要刻成一部大藏經以保國佑民、御寇卻敵。不久,“丹兵自退”。于是從1011年起以《開寶藏》為藍本,傾力雕造自己的大藏經。約在1029年,即高麗顯宗二十年四月,高麗傾國力以赴的第一部漢文大藏經刻印初成。后世稱《初雕高麗大藏經》(以下簡稱 《初雕》)。
由于《初雕》經板已毀,其形制不可考。其印本寥寥,文獻記載不全,故版本情況、雕造年代的研究尚不清晰,學界論說不一。
《初雕》的大部分內容是強調護國禳災的密教系統文獻,是《高麗藏》帶有護國性質的明確證明。其形制與《開寶藏》相仿,收入經典除《開寶藏》前480函外,還有在它以前藏經中于今未見的獨有經典約20種,通過增補、合并、析出等過程,規模達到5924卷。
從11世紀到12世紀初約六七十年間,高麗有一個比較和平和穩定的時期。至文宗(1046~1082年在位)朝,大興佛教,發動續刻藏經的活動,《初雕》經過增補,成為《高麗續藏》。所有的經版奉安在大邱符仁寺。
《續雕大藏經》是義天主持完成的。義天(1055~1101),俗姓王名煦,字義天,高麗文宗第四子。1085~1086年義天入宋求法,期間“所至參問”,“無不得其妙旨”,并收集經疏多部歸國。《韓國禪教史》載:“(義)天之至,禮成漢,王奉太后出奉恩寺以待,其迎迓異儀之盛前古無比。天獻釋典及經書一千卷,王敕令主興王寺。”他又組織人到契丹、日本搜求。回國后義天經奏請在興王寺設立“教藏都監”,將帶回的佛典陸續刊印,是為《續雕大藏經》,亦稱《高麗續藏》或“教藏”(以下簡稱《續藏》)。1090年(高麗宣宗七年,宋哲宗元祐五年,遼道宗大安六年)編成《新編諸宗教藏總錄》三卷。《總錄》是佛教經律論章疏的目錄,也是世界第一部佛學章疏目錄,收書1010部,4700余卷。以往刊印藏經只收經、律、論的正藏部分,無章疏,而正藏以外的章疏則為義天首次搜集并在藏經中刊印。《續藏》的編纂綱領和體例十分清晰:①守其,生卒年不詳。高麗高宗朝人,開泰寺僧統,擔《再雕》校勘之任。以東傳為基準,收集整理東傳以后的文獻;② 尊重《開元釋教錄》以來的目錄傳統;③ 尊重現有大藏經的體例編制;④ 以諸家教乘為基準,收集以后之文獻;⑤ 相關章疏不從大藏經之分類,而另立體例“總為一藏”。[3]
《續藏》現有殘本流傳,觀其版式不甚一致,大率每行20~22字。
13世紀,元朝崛起,東征西討。1232年(高麗高宗十九年),元軍長驅入侵高麗,符仁寺與經版均被焚,高麗遷都至江華島以避敵鋒。高麗君臣又效法顯宗,立愿重刻大藏經。從1236年刻藏起,到1248年編刻大藏目錄,1251年完成全帙,戰亂中前后計16年,比在和平時期完成的《初雕》反快了三四倍。此為現存的《再雕大藏經》(以下簡稱《再雕》)。
世稱《高麗大藏經》一般專指《再雕大藏經》。關于現存海印寺的《再雕》經板的規模,因不同的計算方式,其數據也不盡相同。根據韓國文化財廳發布的官方數據,海印寺經板共81258塊(包括朝鮮時期重刻版),兩面刻字;內容包括佛典1496種6568卷;經板尺寸約為長70厘米,寬24厘米,厚2.6~4厘米,重量3~4千克。此應為較權威的數據。因有8萬多塊經板,故亦稱《八萬大藏經》。
《再雕》除了規模龐大、做工精良外,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十分注意校勘。當時刻藏的僧界人士是一批有學問的朝鮮高僧,組成以守其①為首的校勘小組,以《初雕》為底本,用宋本、丹本勘定。后來選出有代表性的校勘成果,寫成《高麗國新雕大藏校正別錄》三十卷,收入《再雕》的“俊、乂、密”三函。這部書是世界上第一部佛藏校勘記專書,在漢文典籍校勘學史上也應有其一席顯著地位。[4]
中國和日本的圖書典籍交流由來已久。編于公元9世紀日本的《本朝見在書目錄》(后稱《日本國見在書目》)全面記載了當時保存于政府機構的漢籍,僅正史類即有35種1590卷。故中國官史即載:“其國多有中國典籍。”[1]14135據載,宋元時期輸入日本的《大藏經》數量相當可觀。日本寬和二年(宋太宗雍熙三年,986),日本名僧奝然入宋謁見太宗,“復得《孝經》一卷、越王《孝經新義》第十五一卷……又求印本 《大藏經》,詔亦給之”。[1]14135此為北宋官版 《開寶藏》,也是中國的刻板大藏經第一次輸入日本。南宋以后大批日本僧侶來華,歸國時帶回福州版、思溪版、磧砂版大藏經。
中國的佛教傳到朝鮮半島,其后再傳到日本。因此刻板大藏經的輸入除中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通過朝鮮半島的續傳。日本學者河瀨幸夫在其論文《日本 忍澂 大藏經 對校--高麗大藏經 (日本忍澄大藏經對校之研究——與〈高麗大藏經〉的關系為中心)》開篇就說:“《高麗大藏經》與日本具有很深的淵源。”據日本留傳至今最早之正史《日本書記》記載:“百濟圣明王(?~554)于欽明天皇十三年(552)十月向欽明天皇贈送佛像、經論、幡蓋,勸信佛法,是為佛教傳入日本之始。鐮倉時代(1192~1333)輸入日本的刻本大藏經大部分屬中國刻板,但進入室町時代(1392~1573)后,則變為主要輸入高麗版再雕本。這一時期輸入日本的中國刻版大藏經中,也有一些是經過朝鮮半島輸入的。”[5]
進入14世紀,東亞三國都處在戰亂、動蕩時期,至14世紀后半葉才漸趨安定。朱元璋首先于1368年建立明朝;李成桂1392年建立朝鮮;同年,日本結束南北朝之爭。洪武、永樂年間,明朝政府分別在南京和北京雕造《南藏》和《北藏》,但禁止官版大藏經輸出國外。而日本國勢穩定后對大藏經的需求日隆,在由華輸入無門,自己刻印又沒有條件的情況下,目光轉向朝鮮半島,開始大規模輸入《高麗藏》。這一時期日本已探明朝鮮擁有完備的大藏經,便想盡一切辦法欲將其全部帶到日本,事實上已近如此。據朝鮮的《李朝實錄》和日本的《善鄰國實記》等史書記載,從日本應永 (1394~1427)年間至天文 (1532~1553)年間約150年,至少有50次傳入的記載,朝鮮半島的古印本《高麗藏》幾乎全部送到日本。[6]由于日本持續不斷的請經,本國不堪使用,李朝世祖三年(1458)追加印刷50部《再雕》。不久,1467年日本發生應仁之亂,其后長達100年的戰國時代群雄征戰,對大藏經的關注度急劇下降。1592年,豐臣秀吉發動對朝戰爭,《高麗大藏經》的輸入遂斷絕。
《高麗大藏經》對日本佛教的發展,日本的大藏經研究和刻印出版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漢文大藏經是中國與東亞諸國佛教交流和圖書出版交流的重大項目,或由賜送,或為購買,是當時“貢賜貿易”的生動反映。域外漢籍流通于中國,包括兩大部分:一是高麗、日本僧人的撰述傳入中國;二是中國佛教典籍東傳后再回傳于中國。本文僅就后者分述。
中國典籍先經秦始皇焚書坑儒,后歷唐末五代兵火災厄,大陸本土圖書散佚嚴重。而一些國內已散佚的文獻在東鄰保存完好。中國早在五代時期就開始向海外搜尋佚書。如天臺宗典籍自安史之亂、會昌廢佛,“所有法藏,多流海東”。[7]64據《佛祖統紀》載:“五代后唐清泰二年,四明僧子麟往高麗、日本等國請求天臺教籍。宋建龍元年,吳越王錢弘俶遣使致書,并以50種寶物往高麗求天臺教籍。次年,高麗王令其國僧諦觀送來教乘,于是天臺宗教卷佚而復傳。入宋以后,由于高麗民間和皇室藏書頗盛,因而向高麗請求佚書。1091年,宋朝開列了120余種4980余卷的書目給高麗宣宗王,要求補足缺卷。”元仁宗延祐元年(高麗宣宗行元年號,1314)冬,高麗駙馬都尉沈王璋在杭州監督印造大藏經50藏,分贈于江浙名剎。這是高麗國送中國(元朝)大藏經部數最多的一次。[8]
高麗大規模刊印《大藏經》和《續藏》,不僅是世界佛教史上的盛舉,而且也為亞洲各國的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高麗大藏經》雕印后不僅日本極為看重,必欲得而有之,漢文大藏經的發源地中國大陸也對其青睞有加。由于《高麗藏》質量精良,元朝曾多次用重金赴高麗購買。“1300年,元以香15斤,匹緞30匹,絹300匹,紗864錠來轉藏經。”1303年、1305年又遣使來高麗購藏經。元朝為了抄寫和印制佛經,還多次向高麗請佛經紙和寫字僧。1305年,高麗應元朝之請,一次就派去寫字僧100人,專門抄寫佛經。有時,元也遣使赴高麗,請高麗寫字僧就地抄寫。如1310年,“元遣宦者方臣佑來,監書金字藏經……聚僧俗三百人于昊天寺寫之”。[7]63抄經之底本,恐為《高麗藏》或《續藏》。任繼愈主持,《中華大藏經》編輯局編輯出版的《中華大藏經》(漢文部分)是迄今為止搜羅最宏,底本考究的大藏經。該藏以《趙城金藏》為主要底本,而《金藏》缺失、殘缺、漫漶部分則以《高麗藏》換補。“用《高麗藏》補《趙城金藏》自然協調,便于操作。”[9]故《高麗藏》當可視為《中華大藏經》正編之“第二底本”。[10]
日本在歷史上引進大量《高麗藏》,近代的日本佛學界亦非常推崇和信賴“麗本”即《再雕》本,認為它取各本之長,雖版式規撫《開寶藏》而校勘水平遠勝之。因此,日本近代以來刊行的代表性的大藏經均與《高麗大藏經》具有淵源關系,每以之為底本。如1880~1885年完成的《大日本校訂大藏經》(《縮刷藏》)是以東京增上寺所藏《高麗藏》為底本;1902~1905年出版的《日本校訂大藏經》(《卍字藏》)以江戶時代的高僧忍澄(1645~1711)用建仁寺《高麗藏》對校過的《黃檗藏》為底本;1922~1934年出版的《大正新修大藏經》(《大正藏》)也是以增上寺《高麗藏》為底本。[11]1909~1913年,中國將日藏逆輸入,以《縮刷藏》為底本刊行《頻伽精舍校刊大藏經》 (《頻伽藏》)。此為我國近代出版的第一部鉛印本《大藏經》。
從朝鮮半島和日本的以大藏經為核心的漢籍佛典回傳的情況來看,朝鮮半島回傳的次數雖不及中國傳之于朝鮮者多,但部卷數則不亞于前者;[8]而日本在文獻保存方面值得稱道。包括8世紀的寫經在內的古寫經存留下來很多,外國出版的各種版本大藏經幾乎都保存下來了。在大藏經的版本方面,中國遺存很少的宋元版大藏經在日本存有的數量很多,古印本《高麗藏》也大部分在日本。[6]
(1)東亞地區深入的佛教、出版交流活動并沒有因為戰事頻繁而陷入中斷。
(2)通過以《開寶藏》為代表的歷代中國漢文大藏經,特別是《高麗大藏經》所進行的東亞地區文化、佛教、出版交流,不是簡單的接受,而是在中國的基礎上精益求精、不斷發展、相互促進的過程。朝鮮半島佛教的發展與中國幾乎是同步的,漢文大藏經源源不斷地流入,《高麗藏》的幾次雕印,就是很好的例證。
(3)以大藏經為主體的東亞地區文化交流并非只是中國向他國單向輸出,而是雙向互動。
總之,僅從漢文大藏經以及《高麗大藏經》來考察,13世紀以來中國與東亞諸國的出版交流、佛教交流不是單一的、孤立的交流,而是綜合性的交流。人類文明就是在這樣循環往復、相互促進、各擅其能的過程中向前發展的。[2]
[1] (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 章宏偉.10—14世紀中國與朝鮮半島的漢文大藏經交流 [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6):37-38,47.
[3] (韓)宗林.《高麗大藏經》雕造的精神、過去及未來 [DB/OL].[2012-05-06].http://kb.sutra.re.kr/ritk/intro/introUnder02.do#link_introUnder02_01.
[4] 白化文.“高麗大藏經”簡述[J].大學圖書館通訊,1985(5):18-23.
[5] (日)梶浦晉.日本的漢文大藏經收藏及其特色——以刻本大藏經為中心[J].藏外佛教文獻,2008(2):390-423.
[6] (日)梶浦晉.日本古代的漢譯大藏經[J].世界宗教資料,1994(1):14-23.
[7] 彭斐章.中外圖書交流史[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6):63-64.
[8] 陳景富,黃有福.中朝兩國佛教典籍流通考[J].人文雜志,1991(1):10-104,93.
[9] 任繼愈.《中華大藏經》編纂記[N].光明日報,2005-07-14(9).
[10] 顏洽茂.《高麗大藏經》及其文獻價值[C]//中華文史論叢(第6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72.
[11] 楊曾文.日本近代以來的大藏經編印事業[J].藏外佛教文獻,1996(2):8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