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芊良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中國與印度的文化交流很早就開始了,學術界對于中印交往源于何時有很多種猜測,但都未得出肯定的結論。我們只知道在西漢時,印度稱“身毒”,《史記·西南夷列傳》中最早記述了中國和印度的交往。從《史記》中我們可以了解到,早在張騫出使西域前,中國和印度就已經有了貿易往來,并且這種貿易是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經過長時間的接觸和交往才形成的。
在中印文化交流的歷史長河中,不同的史家對于中印交流的史實有不同的記述,本文將從記載中印文化交流的不同時期、不同階段的史料中,解讀作者記述的原因,探究作者的著述意圖,領悟多本史書帶給我們的不同中印文化交流記述。
最早記錄中印文化交流的是《史記·西南夷列傳》和《史記·大宛列傳》。司馬遷在《西南夷列傳》提到: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或聞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國。[1]
《大宛列傳》中也提到這件事:
大夏民多,可百馀萬。其都曰藍市城,有市販賈諸物。其東南有身毒國。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而卑濕暑熱云。其人民乘象以戰。其國臨大水焉?!币则q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2]
兩個列傳中都提到漢朝與身毒間有貿易往來。張騫經過大夏時所看見的邛竹杖、蜀布等是從身毒國得來的,而這些東西又是中國的,說明中國和印度已有貿易往來。
但是值得思考的是,同樣是一件事情,在兩個列傳中司馬遷記載的詳略卻不同。從著述時間上看,《大宛列傳》比較靠后,按道理先前已經有介紹,應該簡寫,但實際上記載卻比《西南夷列傳》詳細,筆者認為可能是當時的大宛和西南夷對于西漢的地位和作用不同。大宛位于西域地區,當時西漢非常重視溝通西域,以便聯合對抗匈奴,并且這件事發生在張騫出使西域的過程中,而張騫通西域是漢朝的一件大事,所以司馬遷必然會對此進行詳盡的記載。而身毒位于西南夷附近地區,當時并沒有受到西漢的過多重視,所以記述的較簡略。
班固的《漢書》在《西南夷兩粵朝鮮傳》中也有對當時的印度(即身毒)的記載[3],不過是照搬《史記》的記載,沒有什么新的內容。不過,在《西域傳》中講到的罽賓國是今天的克什米爾地區,也有今印度的地方??梢姲喙虝r對于印度的了解還是有所增多的。
到了范曄的《后漢書》,在第八十八卷《西域傳》中有關于印度的專門介紹,當時稱印度為“天竺”。文章記載說:
天竺國,一名身毒,在月氏之東南數千里。俗與月氏同,而卑濕暑熱。其國臨大水。乘象而戰。其人弱于月氏,修浮圖道,不殺伐,遂以成俗。從月氏、高附國以西,南至西海,東至磐起國,皆身毒之地。身毒有別城數百,城置長。別國數十,國置王。雖各小異,而俱以身毒為名,其時皆屬月氏……土出象、犀、玳瑁、金、銀、銅、鐵、鉛、錫,西與大秦通,有大秦珍物。又有細布、諸香、石蜜、胡椒、姜、黑鹽。
和帝時,數遣使貢獻……至桓帝延熹二年、四年,頻從日南徼外來獻。
世傳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光明,以問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長丈六尺而黃金色?!钡塾谑乔彩固祗?,問佛道法,遂于中國圖畫形象焉。楚王英始信其術,中國因此頗有奉其道者。后桓帝好神,數祀浮圖、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轉盛。[4]
從上述文字中可以看出,到東漢時,人們對于天竺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對當地的風俗、地理范圍、出土物產都有詳細的記載。此外,當時的印度和中原已經開始了遣使朝貢貿易,而漢明帝時又從天竺引入了佛教。
這段文字對身毒的特產記述的十分詳細,范曄這樣寫的原因可能是當時身毒地處漢朝與大秦通道的中轉站,兩地的物產在身毒交換,這些物產對于中西的貿易交流具有重要的意義,而身毒物產又十分豐富,所以對物產十分重視,記載也較為詳細。
但是,文章對于漢明帝時引入佛教的記載卻很簡單,甚至沒有提到漢明帝建造白馬寺,從天竺請來高僧等事件,這可能與作者范曄本人的思想有一定的關系。范曄本人是一個無神論者,他強烈抨擊佛教的虛妄,不接受佛教的神不滅論和因果報應之說。在《后漢書·西域傳》中,他指出自張騫以來,西域方面幾乎沒有什么關于佛神的記載,所謂佛教的種種說法都是后起的。雖然佛教“好仁惡殺,蠲敝崇善”的教義有吸引人的地方,但它在方法上是奇譎不經的。所以說范曄不可能過多地記載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對于佛教由天竺引入的記述也就不會很詳細。
魏晉南北朝時,中印交往和文化交流繼續發展,并不斷加強?!读簳肪淼谖迨?、列傳第四十八《諸夷》中有關于天竺的記載,文中的內容不僅包含漢代對中國和印度(天竺)的記載文字,還有一些新的內容,如:
國臨大江,名新陶,源出昆侖,分為五江,總名曰恒水。其水甘美,下有真鹽,色正白如水精……其西與大秦、安息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珊瑚、琥珀、金碧珠璣、瑯玕、郁金、蘇合。[5]
此外,文章還對東漢桓帝時的中印貿易交流以及中國通過印度與大秦的貿易交流進行了詳細的記述??梢姶藭r中印間的關系有了較大的發展,中印文化交流進一步加深。
除《梁書》外,《魏書》列傳第九十《西域》和《北史》卷九十七、列傳第八十五《西域》中也有對天竺國的記載[6],但記載的十分簡略,并且多是抄錄前人著作的文字。作者這樣記述的原因可能是這些朝代存在的時間短,很難與印度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并且在當時的條件下,各朝代自顧不暇,很難重視與印度發展友好交往的文化交流關系,所以記載的十分簡單。
到唐代,中國和印度的文化交流進入到鼎盛階段?!杜f唐書》卷二百十一、列傳第一百四十八《西戎》中詳細記載了唐朝時中印之間的貿易往來,將天竺分為“五天竺”,并對它們進行詳細的介紹。此外,對于隋朝和唐朝時與天竺間的朝貢以及玄奘去天竺取經等事件也進行了記錄和述說。例如文中記載:
天竺國,即漢之身毒國,或云婆羅門地也。在蔥嶺西北,周三萬余里。其中分為五天竺:其一曰中天竺,二曰東天竺,三曰南天竺,四曰西天竺,五曰北天竺。地各數千里,城邑數百。書中對于“玄奘去天竺取經”的記載只有一句話:
貞觀十年,沙門玄奘至其國,將梵本經論六百余部而歸。[7]
而同樣在《新唐書》中,這件事的記載也十分簡單,即“會唐浮屠玄奘至其國”。
對于新舊唐書把“玄奘去天竺取經”這件事記載的如此詳細,令人驚訝,這明顯是作者編寫側重點的問題。由于玄奘等西行求法的高僧并沒有被作者列入到史書應記載的范疇里,所以在記述時僅僅是一筆帶過,而非詳細記述。至于《新唐書》,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當時的編者認為《舊唐書》過于詳細和繁瑣,所以在編著《新唐書》時刪減和精簡了《舊唐書》的許多內容,而本就一句話的“玄奘去天竺取經”就成了另一中印文化交流事件的背景。
同時,當時的唐朝十分興盛,它與國內各民族以及一些外國國家發展了友好的關系,而“玄奘去天竺取經”只是唐朝與天竺發展友好交往關系中的一件事情,地位并不是很高,所以沒有進入的編者的眼界,而“玄奘去天竺取經”這件事更為重要的意義是發展傳播了印度的佛教文化,所以在記錄中印交往時史書記載的較為詳細。
除了在正史書中尋找中印文化交流的印跡,還可以從西行求法高僧的傳記中了解到一些內容。例如魏晉南北朝時的高僧法顯所著的《佛國記》。書中詳細記錄了作者游歷印度時的情況,對當時天竺的十幾個小國進行了細致的描述,如法顯到的第一個天竺小國陀歷,書中寫道:
始入其境,有一小國名陀歷,亦有眾僧,皆小乘學。其國昔有羅漢,以神足力,將一巧匠上兜術天,觀彌勒菩薩長短、色貌,還下,刻木作像。前后三上觀,然后乃成。像長八丈,足趺八尺,齋曰常有光明,諸國王競興供養。今故現在。[8]
從上述內容中可以看出,法顯對于陀歷國的記載側重于其佛教中的小乘學,顯然這與他本人僧侶的身份相符,法顯西行的目的就是求佛法,自然會過多的記錄天竺的佛教發展和小國的佛教特色。對于天竺的其他小國,法顯的記述也是以佛教之學和佛教生活為主,對于其他的自然和社會環境一筆帶過或者直接省略。
《大唐西域記》是由唐朝高僧玄奘口述、門人辯機奉唐太宗之敕令筆受編集而成的書籍,詳細完整地記錄了玄奘游歷印度、西域旅途19年間的游歷見聞,并且對印度的方方面面進行了詳細的記載。書中第二卷為印度總述,從釋名、疆域、數量、歲時、邑居、衣飾、饌食、文字、教育、族姓、物產等十七個方面記述了印度的風土人情[9]。
從內容的多少來看,玄奘對佛教、族姓和病死三方面的記載最多,這與他西行求佛的目的相符,而與法顯不同的是,兩本同為僧人所著的書籍對于印度的記載內容卻有很大的差別,究其原因應基于以下幾點:
法顯為魏晉南北朝人,當時的物質生活還并不富裕,并且戰亂不斷,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為僧人的法顯更為重視佛教對于世人的意義,處于戰亂和痛苦中的人們將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信仰佛教上,當時的社會背景讓法顯的眼界只能集中到佛教中。而玄奘是盛唐時期的僧人,在相對穩定的社會環境下,在物質生活相對豐富的情況下,人們信仰佛教并非只是處于擺脫苦痛生活的心愿,佛教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所以玄奘的眼界更為寬廣,能將印度的各個方面記述下來。
畢竟不是同一個人,兩位僧人的社會閱歷和智慧水平不同,兩個人雖然都是去天竺求佛法,但是其終極目的和意圖不同,并且對一個國家的各方面個人理解不同,所以會形成記述上的差別。
《佛國記》是法顯本人親自著成的,代表了其個人的意思,而《大唐西域記》是門人辯機所著,其中不乏摻入辯機對于這些見聞的理解。此外兩個人的記述手法和思想不同,也使得文章記述的內容不同。
無論是在《舊唐書》等正史中,還是在西行求法高僧的傳記中,都可以看出的是魏晉南北朝到唐代這段時間,中印文化交流和友好關系得到了較大的發展,中印的友好關系發展到了鼎盛時期。
中唐以后,中國政局不穩,中印文化交流一落千丈。進入到宋代,受連續不斷的戰爭影響和其他原因的限制,中印文化交流逐漸衰微。
《宋史》卷四百九十、列傳第二百四十九中有關于天竺的記載,書中寫道:
天竺國舊名身毒,亦曰摩伽陀,復曰婆羅門。俗宗浮圖道,不飲酒食肉……。隋煬帝志通西域,諸國多有至者,唯天竺不通。唐貞觀以后,朝貢相繼……[10]
以上這些內容與前代的史書記載大致相同,主要介紹了漢至唐代這一時段天竺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和往來。此外,書中記錄了宋朝時中國與印度的交流情況。值得一提的是在《宋史》中,還有這樣一條記錄:
天竺之法,國王死,太子襲位,余子皆出家為僧,不復居本國。有曼殊室利者,乃其王子也,隨中國僧至焉,太祖令館于相國寺,善持律,為都人之所傾向,財施盈室。[10]
這涉及到了天竺的國王繼承制度,是前代史書中所沒有的,而書中說到的“太子襲位,余子出家為僧,不復居本國”這一內容,一則反映了當時制度對于新國王權力的保護和肯定,對于王子爭權問題出現的避免,同時也從側面上反映了印度佛教的盛行。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在宋太祖時有曼殊室利的人到中國來,修行傳佛,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印之間佛教文化的交往?!岸既酥鶅A向,財施盈室”正反映出當時人們對于佛教的推崇。另外,宋時中印交流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僧人的交流,這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唐朝僧侶交流的情況。
《宋史》中記載了很多的宋時中印僧人來往互動的事件,一方面可能是由于當時的動亂使得宋人迫切需要信仰佛教,以此擺脫困苦;另一方面是印度國內的佛教受到印度教和新傳入的伊斯蘭教的排擠,不得不轉向其他國家發展,而中國正好有適宜其發展的土壤,所以中印佛教交流依舊。雖然宋時中印交通有所發展,貿易和技術交流也還在進行,但受戰亂等不穩定狀況的影響,中印僧人交流上升到了突出位置,這也表明了宋朝時中印之間的交往有所衰微。
元代存在時間雖然較短,但是因其版圖極為遼闊,所以當時與印度交往頻繁。從《元史》的卷一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當時元太祖到過東印度國,卷二中也有印度國主穆壘國主來朝的記載。此外,書中還記錄了印度人入仕中國以及中印通商的情況,但唯一有疑問的是《元史》沒有為印度列傳,這與以往其他正史不同。王大淵的《島夷志略》中對于印度的條目很多,也許可以作為正史的補充。
明清時,中印關系有了一定的復蘇,文化交往又逐漸增多,這主要得益于中印交通的進一步發展。明朝建國初,明太祖下令保南洋要道,后又實行海禁閉關政策,中印交流通道一度被阻,但成祖奪位后,重新開放海岸,并派鄭和下西洋,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中印的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使得中印關系又得到恢復和發展。
值得注意的是,《明史》、《清史稿》中也沒有為印度列傳,一方面是由于當時的印度是由一些小國共同組成的,這些小國的文化風俗等狀況有所不同,很難將其總結到一起列傳,另一方面也表明了當時的國內局勢,尤其是清朝,皇族大臣自恃本國為天朝上國,不夠重視其他國家,尤其是當時分成眾多小國的印度。
從以上的歷朝史書中,可以了解中印文化交流的大致發展歷程,也從史家們的不同著述中解讀了其記述的緣由。印度作為位于中國西南部、靠近中國的一個古文明國家,它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和貿易往來不可忽視,對中華文明的進步和中國佛教的發展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注釋]
① 本文采納了以下文獻的部分思想主張:薛克翹.中國印度文化交流史[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8;季羨林.中印文化交流史[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3;義凈.王邦維,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8;閻宗臨.中西交通史[M].南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王小甫,范恩實,寧永娟.古代中西文化交流[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1]司馬遷.西南夷列傳[A].史記(卷116列傳第48)[M].北京:中華書局,1999:2281-2286.
[2]司馬遷.大宛列傳[A].史記(卷123列傳第63)[M].北京:中華書局,1999:2359-2412.
[3]班固.西南夷兩粵朝鮮傳[A].漢書(卷95列傳第65)[M].北京:中華書局,1999:2833-2839.
[4]范曄.西域傳[A].后漢書(卷88列傳第78)[M].北京:中華書局,1999:1967-1980.
[5]姚察.諸夷[A].梁書(卷54列傳第48)[M].北京:中華書局,1999:543-565.
[6]李延壽.西域[A].北史(卷97列傳第85)[M].北京:中華書局,1999:2129-2149.
[7]劉昫.西戎[A].舊唐書(卷210列傳第148)[M].北京:中華書局,1999:3599-3616.
[8]法顯.田川,譯注.佛國記[M].重慶出版社,2008:1-10.
[9]玄奘,辯機.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脫脫.外國六[A].宋史(卷327列傳第249)[M].北京:中華書局,1999:10883-10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