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斌 李 寒
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中國要走新型城鎮化的發展道路。新型城鎮化一經提出,便引起了各界的極大關注與期待。相對新型城鎮化而言,既有的城鎮化模式存在什么問題?為何難以持續?鑒往知來,只有深刻認識既有城鎮化模式的成敗得失,才能避開發展中的陷阱,找到適合我國當前發展階段的新道路。
對過去30年我國城鎮化模式的評價,目前仍然存在很大爭議,這一模式的主要特點被概括為“低成本的城鎮擴張”。所謂“低成本”,是指政府的征地成本低。在現行制度安排下,地方政府按“農地”的標準低價征收農村集體土地,“農地”轉為城鎮建設用地后,地價飆升。政府通過“低進高出”獲得巨額土地增值收益,這即是“土地財政”。賀雪峰教授認為,沒有“低進高出”帶來的土地財政,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就不可能突飛猛進,也就不可能有城市化的快速發展,現行制度雖不完善,但在快速城鎮化的今天,我國仍然必須堅持低成本的城鎮化道路。[1]許多官員也認為,土地出讓收入在地方財政收入中占很大比例,沒有這些資金,政府難以推動城市建設、修建保障房。[2]
正如制度經濟學所強調的,任何制度變遷在帶來一定收益的同時,亦會產生相應的成本支出,評估一項制度的優劣,應當綜合分析制度收益與成本分擔。所謂“低成本城鎮化”是僅僅站在地方政府的角度來衡量成本,若站在全局高度進行綜合評估,便可以看到,這種城鎮擴張模式因過度擠占其他主體的收益,導致政治成本、社會成本和生態成本畸高。成本分擔的不均衡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后果,積累了諸多的社會矛盾,最終導致既有城鎮化模式難以持續。因此,如何使我國城鎮化的成本分擔更趨合理,降低政治成本、社會成本和生態成本,是探尋新型城鎮化道路需要厘清的關鍵問題。
1978年我國城鎮化率僅為17.9%,2012年已達到52.6%,城鎮常住人口已經超過7億。我國城鎮化快速推進的基礎性制度條件,是土地公有基礎上的“農轉非”制度,即農村集體所有的土地只有被國家征收變為國有土地后,才能作為城市建設用地進行流轉。
現行的土地制度源于1986年出臺的《土地管理法》。該法的立法意圖是為了加快推進城市化,讓地方政府能夠低成本地把農村土地用于城鎮開發建設。為此,該法弱化了農村集體土地產權,規定國家出于公共利益需要可以將集體土地征收為“國有”,并以農業用地的標準進行補償,法律還特意對征地補償的上限而非下限作出規定。1998年我國修正《土地管理法》時,失地農民的安置補助上限,提高到不得超過土地被征收前三年平均畝產的30倍。但新法將原來的“協議征地”變為“公告征地”,從而進一步降低了農地征收成本。實行“協議用地”時,土地出讓價格由用地單位與被征地村組協商確立,政府部門只起中介作用。實行“公告征地”后,由政府部門直接征地,政府和被征地的農民與村集體之間沒有什么可協商的,政府把要征的耕地面積以及給予農民的補償標準告知他們即可。這樣,政府省略了與農民談判的環節,可以強制并合法地從農民那里獲得低價土地。有專家估算,改革開放以來,國家從農村征收了1億多畝耕地,若按每畝10萬元計算,總價高達10多萬億元,但農民實際得到的征地補償不超過7000億元。[3]
通過“低占高出”,地方政府最大限度地獲取了土地資本的增殖收益,實現了“以地生財”。當前,土地出讓收入已成為地方政府預算外收益中最重要的部分,對政府財政穩定有很大影響。從全國來看,2001年土地出讓金收入為2313億元,占當年地方財政收入的29.64%;到2007年,土地出讓金收入猛增至1.3萬億元人民幣,占當年地方財政收入的55.15%;2010年,全國土地出讓金收入更增至2.9萬億元,再創歷史新高。目前,各地地方財政收入的1/3,甚至一半以上都直接來源于土地出讓金。在“土地財政”的支撐之下,我國城鎮化走出一條“低成本的城市擴張”之路,城鎮規模迅速擴大,城市基礎設施也不斷完善。不過,低成本的城鎮化帶來諸多弊病,造成極大的隱憂,這種模式終將難以為繼。
在土地財政規模不斷擴大的同時,地方政府也支付了極高的政治成本。當然,政治成本往往是以隱性的方式支付的。土地財政在很大程度上滯緩了政府行政體制改革的步伐,征地拆遷引發了大量的官民沖突,這些問題正在不斷侵蝕政府的公信力和合法性。
當前我國行政體制改革進展緩慢,關鍵原因在于不斷增長的土地財政削弱了政府機關改革的動力,難以形成自我改革的激勵機制。在財源充足、旱澇保收的情況下,任何組織都不愿意做出改變,政府也不例外。政府的執政方式、執政水平與政府的財稅制度有密切的關聯。正如菲利浦·T.霍夫曼所指出的:現代財稅制度是建立現代政府的基本前提。[4](P2)傳統國家的財政收入以“租稅”為主,因而被稱為“租稅國家”;而現代國家是以“稅收”作為國家主要收入來源,是所謂的“稅收國家”。[5]我國傳統的土地制度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歷來不存在完整意義的“私有”土地產權。[6](P35)政府要向私人征稅,必須與納稅人進行協商,征得納稅人或者其代表人的同意,為此政府的財政支出亦須公開透明,接受納稅人的監督。正如布坎南所說:“只要一個人面臨著政府的稅收賬單,他同時就可以公開地對政府開支的各種議案進行合理地評價。”[7](P12)在此過程中納稅人的權利意識得以彰顯,征稅須經得納稅人同意的理念逐漸被政府所接受,這被視為政府合法性的唯一來源。在這個意義上,稅收是現代民主制度興起的先決條件。
我國當前的財政體制是“租稅制”與“稅收制”的混合制。土地使用者交給政府土地出讓金,相當于土地的租金,也即是“土地財政”的來源。在地方政府的財稅結構中,“土地財政”所占的比重超過一半,所以“租稅制”在我國的財稅體制中仍占有相當重要的分量。由于政府的財政收入主要依賴出讓土地使用權,而非依靠公民個人直接納稅,因此行政機關沒有接受公眾制約的財稅壓力,也沒有主動向社會公開財政狀況以獲取穩定財源的動力。與之對應,公民大多不直接交稅,因而也缺乏“納稅人”的權利意識,這正是我國“公民社會”難以形成的重要原因。
一些地方官員為了最大限度地獲取本地區、本部門及私人的利益,無視失地農民的基本權利和利益,征地補償不但偏低而且往往不到位,引起失地農民的抗爭,導致群體性事件頻發,地方政府“維穩”壓力極大。這些沖突導致地方政府的公信力與合法性受到嚴重的損傷,這也正是所謂的“低成本城鎮化”實際付出的高昂政治成本。
在制度實踐中,各個群體的收益獲取與成本分擔往往不均衡,某些群體的所得可能建立在另一些群體所失之上。對此,經濟學家R.科斯提出了“社會成本”的分析概念。他認為,權衡各種社會利益格局時,必須注意到,對某些方面有改進的制度變遷往往導致其他決策的惡化,因此“在設計和選擇社會格局中,我們應考慮總的效果”,“考慮各種社會格局的運行成本”。[8](P52)
我國“低成本城鎮化”模式產生了類似的社會成本承擔問題,城鎮快速擴張的制度成本主要向失地農民和農民工這兩大群體轉嫁,這種成本分擔模式有悖于城鎮化的基本邏輯。城鎮化本應是將已脫離農業的農民轉變成市民,因而失地農民和進城務工的農民應是城鎮化的主要受益者。但現行的制度安排卻使這兩大群體實現城鎮化的難度加大,他們融入城鎮的門檻極高,由此造成嚴重的社會失序。
失地農民并沒有因為土地被征用而獲得在城市生活的原始積累。土地對農民具有雙重功能——生產資料和就業保障,農民土地被征用后理應換得相應的職業收入和社會保障。但實際支付給農民的補償偏低,導致失地農民變成“三無”群體,即無地、無業、無保障的弱勢群體。我們在各地調查時發現,征地對農民的家庭關系往往構成巨大沖擊。很多家庭因為補償款的內部分配產生矛盾,從而家人反目、妻離子散。手里突然有大筆現金后,好賭者出入賭場,很快血本無歸、傾家蕩產,而一旦沾染了黃賭毒,原本勤勞本分的農民就變成了游手好閑之輩,在土地補償款揮霍一空后這些人變成社會的不穩定因素??傊捎谌鄙倬蜆I機會、后續保障和城鎮化再教育,大多失地農民成為游離于城鄉之間的邊緣群體,既非市民,亦非農民。
低成本城鎮擴張的另一利益受損者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城市畸高的房價阻礙其在城市落戶。低成本的城鎮擴張推動了城市房地產價格持續飛漲,在全國范圍內形成財富從農村居民向城市戶籍居民的持續轉移。當前城鄉居民的財產性收入的差距日益擴大,居民的主要財產是房產,農村居民的房產通常在十萬元左右,而城鎮居民通常為幾十萬元到幾百萬元,這是農民實現城鎮化的最大鴻溝。這導致在城鄉二元結構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城市二元結構”,城市內部分為市民和半市民,從而引發城市內的矛盾與沖突。
城鎮化中“二元”結構分化表明,城鎮化的制度收益分配嚴重不公,收益過多地被強勢的城市及工業占有,成本則轉嫁給弱勢的“三農”,形成了分配上的“馬太效應”。建立在“二元分化”基礎上的城鎮化是高度不穩定的,充滿了不可控的社會風險,不具有可持續性。早在20世紀90年代,鄧小平就曾經警告說,改革如果出現“兩極分化”我們就失敗了。[9](P111)因此,如何避免城鄉二元分化加劇,逐步實現城鄉一體化發展,應當是未來改革攻堅的著力點。
城鎮化對生態環境具有負面影響。西方國家的發展經驗表明,越是現代化的生活,消耗的資源越多,造成的環境污染越厲害。但以城鎮化為主要特征的現代化是人類發展的大趨勢,在競爭激烈的全球化時代,沒有哪個國家能夠抗拒城鎮化和現代化的潮流。問題不在于要不要城鎮化,而是要什么樣的城鎮化,城鎮化中能否盡量減少環境資源的消耗,降低生態成本,以保持經濟社會發展的可持續性。
我國城鎮化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人多地少、資源短缺問題。我國可用于城鎮開發的土地資源相當有限,水土光熱匹配、適合人口居住的地區僅占國土面積的19%,總面積為180萬平方公里。這些宜居性土地與復種指數非常高的優質高產耕地區位是重疊的,所以城鎮擴張與保護耕地之間矛盾很大。城鎮化還要大量占用林地、草地、水面等生態用地,但是這些生態用地是淡水、生物多樣性保持、氣候形成與調節、廢氣廢物消化吸收的唯一承載體。城鎮化導致生態用地不斷減少,水泥地面不斷增加,意味著可持續發展的能力受到嚴重削弱。發達國家正在努力吸取教訓,在城鎮化中控制“開發強度”,以保持可持續發展的能力。所謂“開發強度”,是一個區域中城市建設用地占區域總面積的比重。根據衛星遙感數據,2008年我國城市占地8.7萬平方公里,開發強度為3.6%。相對于我國山地多、宜居性土地少的資源基礎來說,這一開發強度已經非常高。[10]我國當前城鎮人均占地量特別大,與“人多地少”的基本國情相矛盾。發達國家的城市人均建設用地是82.4平方米,發展中國家人均為88.3平方米,我國城市的人均占地卻高達130平方米。[11]這說明我國城鎮土地的利用率非常低,也表明我國城鎮化即使不再擴大占地規模,只要不斷提高土地利用率,經濟增長還是有很大潛力的。
“低成本的城鎮化”模式引發的巨大生態災難,已經引起全球性關注。賈雷德·戴蒙德在《崩潰》一書中指出,粗放型的城鎮擴張導致中國面臨一系列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包括空氣污染、生物多樣性消失、耕地減少、濕地消失、河水斷流、土壤侵蝕、人為自然災害規模擴大、垃圾堆積、缺水以及水污染等,環境問題給中國帶來巨大的經濟損失、社會沖突和健康問題,中國已經成為世界大國中環境問題最嚴重的國家。[12](P291)當然,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來說,雖然也感覺到生態環境正在變糟,卻未必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因為空氣質量、水質以及土壤的變化單憑肉眼難以分辨,只有用精密科學儀器分析才能確知。即使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單憑一己之力也難以改變現狀。所以,對于主導城鎮和工業發展的少數既得利益群體來說,將發展成本轉嫁給生態環境是既經濟又安全的做法。
生態問題已經引起黨和政府越來越多的重視。十八大報告正式將“生態建設”列入國家發展的總體格局之中,強調要建設“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的社會?!吧鷳B建設”要落到實處,只有與“新型城鎮化”建設結合起來,降低城鎮化的生態成本,才能扭轉環境惡化的狀況。但由于“路徑依賴”的限制,我國城鎮化要實現模式轉變難度很大。當務之急應當先改變扭曲的征地價格機制,遏制無限擴張城鎮規模的沖動,把城鎮化從外延擴展轉向內涵提升,實現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雙贏。
以2004年為分水嶺,新中國成立60年來的“城鄉關系”可以分為兩個發展階段:前期是農業支持工業、鄉村支持城市的工業化、城市化時期;后期是“工業反哺農業,城市帶領鄉村”的新發展時期。[13](P261)低財政成本的城鎮化在第一個發展階段確有其必要性,是完成現代化原始積累的必經過程。任何現代化發展都必須完成資本原始積累,發達國家借助對外移民和從海外獲取資源來實現原始積累。我國作為后發現代化國家,原始積累只能是內向型的自我積累,從農村汲取資源支持工業化和城市化。毫無疑問,這個過程是艱辛的、痛苦的,充滿著矛盾與沖突。
但隨著我國工業化初步完成,農業支撐工業、農村支援城市的發展階段也就基本結束。進入新發展階段后,國家財政資源對農村的投入不斷增長,但“三農”的弱勢地位并沒有因此而根本轉變。由于制度慣性的存在,農村承擔工業化、城鎮化發展成本的現狀并沒有完全改變。農村的土地、勞動力、資金三大要素仍然持續不斷地流入城市,農村的自我發展能力仍然不斷受到削弱,城鄉差距仍然持續擴大。黨的十八大提出“新型城鎮化”建設,就是要真正進入城鄉統籌、均衡發展的新階段,真正緩解城鄉二元對立的格局。
新型城鎮化絕不能回到大興土木、圈地造城、推高房價的老路。新型城鎮化強調城市向農村的投入和付出,真正落實“多予少取”,實現城鄉一體化發展。2012年我國的經濟總量已經超過50萬億元的規模,政府財政總收入達到11.7萬億元,比2004年剛剛提出對三農要“多予少取”時增加了一倍多。所以,財政上已經完全具備終結低成本城鎮擴張模式的條件。如果不及時轉變發展模式,我國的城鎮化就很有可能被鎖定在舊模式中,難以完成經濟和社會結構的轉型升級。那樣,我國就可能重蹈一些發展中國家遭遇的“中等收入陷阱”,從而陷入重重危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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