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紅
喬姆斯基被喻為“語言學界的愛因斯坦”,他提出的轉換生成語法,賦予語言學形式化的科學外觀,第一次真正確立了語言學作為一門獨立的自然科學的性質,生成語法強大的解釋力也使得語言學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成為美國的熱門學科。喬姆斯基也因此成為繼索緒爾、雅可布遜之后語言學界對人類思想產生重要影響的人物,其學說在哲學界、心理學界等多個領域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喬姆斯基還是當代西方重要的哲學家,他的哲學觀代表了美國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自然科學領域盛行的理性主義。眾所周知,近代西方哲學中的理性主義可以一直追隨到笛卡爾,實際上,笛卡爾的理性主義的確對喬姆斯基產生了很大影響,本文旨在論述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對笛卡爾理性主義的繼承與發展。
笛卡爾是西方近代哲學的始祖,他的理性主義思想對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1966年,喬姆斯基發表《笛卡爾的語言學——理性主義思想史的一章》,重新解讀了笛卡爾的理性主義思想,厘清了生成語言學的理性主義傳統。
理性主義最早可以一直上溯到古希臘的柏拉圖,他提出了知識的來源問題——人類與世界的接觸短暫而局限,為什么人類能掌握大量的知識?為了回答這類問題,唯理主義者以不同的形式肯定了天賦觀念的存在,笛卡爾也不例外。他“雖然將觀念分為三類:天賦的、外來的、虛構的,但是從形式上來講一切觀念都是天賦的”[1](P73)。笛卡爾提出,人的觀念有三個源頭:第一是數學、邏輯、宗教、倫理中天賦的抽象觀念和原則;第二是從外面得來的,如聽到、看到和感覺到的;第三是臆造的、根本不存在的觀念。笛卡爾指出,后兩種觀念即外面得來的觀念和臆造的觀念是不可靠的,只有從天賦得來的一般觀念才是真理。這就是說,真理性的認識只能是天賦的。
在笛卡爾看來,思維本身具有超越感官體驗的先天認識原則,它以自己固有的天賦原則去理解對象。人與生俱來的天賦觀念,是作為認識主體的“靈魂”所固有的,知識是天賦的,人的理性本身就可以產生知識。這一點是笛卡爾哲學的理論核心,也是當時理性主義在認識論上的一個必然歸宿。
笛卡爾認為,自然語言具有歧義且表達模糊,語法規則不統一,因而需要用一種精確的、普遍的唯理語法來解決各種語言間的理解差異。他于1629年首次提出普遍語言的構想,這種語言由為數不多的原始語詞及一些輔助符號組成,并具有無限的生成能力。笛卡爾的“普遍適用性”的語言便是喬姆斯基普遍語法最初的原型。其后,洪堡特提出,人腦中天生就存在“內部語言形式”即創造語言的能力,認為語言是人類所共有的,語言能力具有普遍性;而每種語言的內部形式又構成其獨特形式:“在語言中,個別化和普遍性協調得如此美妙,以至于我們可以認為下面兩種說法同樣正確:一方面,整個人類只有一種語言,另一方面,每個人都擁有一種特殊的語言。”[2](P60)他進而得出結論:“各具體親屬語言的形式必然與整個語系的形式吻合。這些語言的形式不可能包含任何與該語系的普遍形式相沖突的東西;不僅如此,這些形式的每一特點通常都以某種方式反映在普遍形式之中。”[2](P60)笛卡爾的普遍唯理語法和洪堡特關于語言的創造性、普遍性及其形式的觀點,構成了喬姆斯基普遍語法理論的唯理主義的哲學基礎。
人能學會語言是因為人腦生來就存有人類一切語言的共同特點即普遍語法,簡言之,普遍語法是人類初始狀態的一部分,它是先于語言經驗的心志狀態。這種初始狀態是一種人類種屬特征,為人類所特有,沒有民族性和社會性。普遍語法限制著人類語言的可能范圍,提供使語言學習成為可能的組織原則。這些原則不是學而知之,而是人類千百萬年生物遺傳的結果。一個人的具體語言知識是人腦的某種屬性 (普遍語法)與后天經驗相互作用的結果,語言獲得是在適宜的外部條件下,相對固定能力的成長和成熟過程。
“我思故我在”既是笛卡爾二元論哲學的基石,又是近代認識論發展的起點。“我”并不是指一個存在于時空之中的物質實體,而是指一個絕對理性的精神性主體,沒有形體,也不能訴諸感覺經驗。作為笛卡爾哲學的第一原則,“我思故我在”的特點是:“第一,它是最為確實、無可懷疑的知識;第二,從它出發可以推論出其他事物的知識,其他事物的知識依賴于它,而它則不依賴于其他事物的知識。”[3](P45)我們都具有完美實體的概念,但我們不可能從不完美的實體上得到完美的概念,因此必定有一個完美的實體即“上帝”存在。笛卡爾通過“我思故我在”確立了理性主義的基本原則,他對物質與精神的劃分具有重要的意義。
以笛卡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派認為,真知不是感覺經驗的產物,而是某種理性思辨的結果。根據這個觀點,世界存在著不需由感覺經驗驗證的先驗知識,絕對真理由理性推理演繹而來。笛卡爾提出了理性主義方法的四項原則:第一項原則:決不對自己并不清楚的東西信以為真,也就是說,小心地避免做出倉促和偏頗的判斷,而只接受那些呈現在自己心中清楚明白且毋庸置疑的東西;第二項原則:將要檢驗的每個難題盡可能細分成較小的部分,以便可以用最佳方式解決;第三項原則:思維是以約定的順序進行的,從最簡單和最易于理解的地方入手,目的是一步一個臺階地積累;或者對于最復雜的知識,逐漸假定一個次序,即便是一個虛構的次序,而且彼此之間并不遵循自然的順序;第四項原則:在所有情況下,盡可能采取完全列舉并且一般性回顧的方式,這樣就可以保證不會有任何遺漏之處。
1957年,喬姆斯基在荷蘭出版了《句法結構》,該書標志著一門新的語言學理論——轉換生成語法的誕生,它與美國當時占統治地位的結構主義語言學針鋒相對。轉換生成語法的誕生震驚了歐美語言學界,改變了結構主義語言學一統天下的局面,“不論喬姆斯基的語法理論正確與否,它無疑是當前最有生命力、最有影響的語法理論。目前,每個語言學‘流派’都要對照喬姆斯基對某些問題的看法來闡述自己的立場”[3](P158),各派學者為了捍衛自己的主張展開激烈的辯論。
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發展至今經歷了“古典理論”時期、“標準理論”時期、“擴充的標準理論”時期、“管轄—約束理論”時期和“最簡方案”時期等五個最具有代表性的階段。轉換生成語法理論研究的目標是解釋人類內在的語言能力,用形式化的方法研究句法,描述句法計算,解釋語言習得與語言創造性的本質并最終解開人類語言官能的秘密,“生成”與“普遍性”是轉換生成語法的精髓。轉換生成語法秉承了理性主義的科學內涵,繼承和發展了笛卡爾的“天賦觀念論”、“普遍語法”、“心靈實體”和“理性主義的直觀和演繹法”等理性主義認識論和方法論。
天賦語言觀是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的哲學理論的核心,他站在笛卡兒的理性主義立場上,公開主張語言的生物遺傳屬性即“先天論”。喬姆斯基認為,語言是人腦與生俱來的一種官能,是由人的基因決定的,它存在于大腦之中并且是可以遺傳的。語言器官的初始狀態并不是零,而是具有一種先天賦予的語法結構,這種語言器官通過基因遺傳存在于大腦中。基于這一天賦性,兒童掌握母語的過程變得“輕而易舉”。語言不是學會的,而是在外在經驗的激發下自行“生長”的。天賦語言觀堅持人天生就有一種學習語言的能力與普遍的語言知識,否定語言是后天“學會”的。喬姆斯基認為,人習得語言類似于人的四肢生長、視力發展,他甚至將其與蜜蜂跳舞、鳥筑巢和鳴唱相類比。總之,人的語言能力是生而有之的,是由基因決定的。
天賦語言觀貫穿了喬姆斯基語言理論的始終。在2004年出版的《超越解釋的充分性》中,喬姆斯基再次強調了以天賦為基礎的人類語言的本質問題。然而,這一語言習得過程為經驗主義者所不能接受,他們認為兒童習得語言是不斷受到語言刺激并不斷做出反應這一行為模式,即“刺激一反應”模式的不斷強化而掌握語言。與經驗主義者的論戰伴隨著喬姆斯基語言理論形成與發展的始終。喬姆斯基的語言理論是對笛卡爾理性主義的嚴格繼承可窺見一斑。他在《笛卡爾的語言學》中明確表述了自己的學說承襲了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傳統,并以天賦觀為基礎從四個方面解讀了笛卡爾的語言學:語言使用的創造性、深層結構與表層結構、語言學中的描述與解釋、語言習得與使用。這四個方面同樣也是喬姆斯基語言理論的核心。
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理論建立在理性主義的哲學基礎之上,這種普遍語法預設了一個先天的知識結構,它規定著后天經驗的組織形式,并使得語言知識的習得成為可能。與笛卡爾相似,喬姆斯基也同樣將普遍語法理解為人類的一種認識能力,這種能力同樣也可以用形式化的手段來描述并計算。研究者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去收集既有的語言現象并描寫其中存在的語法規則,而是要努力去探求語言能力或所有語言知識背后共存的抽象的先天形式,即普遍語法。他認為普遍語法是人腦與生俱來的一種生物稟賦,是一種“心理官能”,即語言習得機制,它是人類學會使用語言的內因。普遍語法的提出是對傳統觀念的一種挑戰。喬姆斯基指出,人要習得語言,必須有一個豐富而有效的普遍語法體系,這種體系是大腦的一種天然特征。他還反復論證人的遺傳基因決定了人腦存在普遍語法。普遍語法理論為解釋人類學習某種語言提供了基礎。
在探討自然科學的規律方面,笛卡爾提出了一種“假言推理”的方法,基本模式是“假設-驗證”。笛卡爾方法論原則的核心可以概括為“理性直觀與演繹法”,這一方法正是喬姆斯基所繼承的理性主義方法論原則。喬姆斯基也主要采用演繹法進行語言理論的研究,他認為語言是一個生成過程,要采用邏輯和數學的方法把語言描述形式化,從特殊到一般,他的研究過程就是一個“假設-驗證”的過程:提出假設,收集素材,驗證假設,找出語言的共性,揭示出語言的普遍規律,最終建立“普遍語法”。
喬姆斯基依據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中的“刺激不足”這一事實,運用理性推理形成了“語言能力”生長說,并就此假定人類存在先天的語言器官,稱之為“語言官能”,“語言官能”包括“普遍語法”,為人類所共享,語言研究的任務就是要構建普遍語法,理解人類的語言習得,并由此找到解開人類獲得知識之謎的鑰匙。
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是在繼承理性主義的基礎上發展的,他繼承了笛卡爾的天賦觀念論,但他拋棄了笛卡爾的二元論,在理論構建上堅持自然主義的基本方向。
上文述及,笛卡爾認為,只有從人自己的內心直觀到的知識才是可靠的,這種唯心主義的認識論有其合理之處,越來越多的科學發現表明,人類的認識能力受很多心理學和遺傳學的先天因素影響。笛卡爾的天賦觀念說“提出了認識的來源問題,觀念的形式和內容、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的關系問題,真理的標準問題,知識的可靠性和普遍性問題,認識主體的天賦能力問題等一系列重大的認識問題”[1](P93)。
與天賦觀念相伴而生的還有笛卡爾的“心靈實體”的設定,心靈實體是天賦觀念的載體,心靈實體的提出幫助笛卡爾完成了以二元本體為基礎的哲學體系的構建。可以說,“天賦觀念實質上為笛卡爾闡述其根本哲學問題提供了本體論基礎”[4](P185)。
喬姆斯基和笛卡爾“存在著形式上的相似是毫無疑問的,雙方都拒絕經驗主義關于人類心靈的白板說,并且要人們相信人具有天賦的知識”[5](P36)。然而,喬姆斯基的“天賦語言”不同于笛卡爾的形而上學的“天賦觀念”,只是基于“溯因推理”所提出的“假說”。喬姆斯基明確表示:“當我使用‘心靈’或‘心理表象'、‘心理計算’等表達時,我是在對某種物理機制的屬性進行抽象層面的表達,而對這一機制當前我們卻幾乎一無所知。但在這些(詞語)表達中,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本體論含義……我采用的術語,絕不指涉任何物理世界之外的實體。”[6](P5)喬姆斯基的天賦語言觀并不是對笛卡爾天賦觀念論的直接繼承,而是兼收并蓄了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天賦觀念與普遍語法的合理內核。天賦語言觀應被納入自然科學的視野來理解,具體地說,語言官能雖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但并不表示它可以獨立于物質而存在。語言官能只是大腦的一個組成部分,專門掌管語言及其使用,這一官能是由生物進化而來,絕非上帝賦予。后代天生具有語言能力是由于遺傳所賜,天生病理原因或后天大腦相關區域受損均可以導致這一能力的喪失。
笛卡爾將世界分為物體和精神這兩種性質不同、各自獨立的實體,對精神和物質的區分,使笛卡爾走向了徹底的二元論。但是,喬姆斯基指出,物質和精神、靈魂和肉體在人的身上能同時存在,他在繼承笛卡爾理性主義的同時擯棄笛卡爾的二元論,認為與物質實體并存的精神實體并不存在。笛卡爾所謂的精神實體的心志應是人腦的一部分,人類知識(包括語言知識)并不是來源于上帝,而是由人腦的結構決定的。
喬姆斯基的生成語言學認識論中有明顯的近代哲學的理性主義成分,即先天的能夠生成語言的“普遍語法”;但是又不同于傳統的理性主義。雖然“理性”在喬姆斯基眼中是天賦的,但這種先天性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一種遺傳的認知結構。抽象的理性思維和人腦是結合在一起,而不是身心分離的。[7]既然如此,就可以用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人腦的結構,進而探究語言的奧秘,這樣,喬姆斯基就離開理性主義而走向了自然主義。
在對于語言本質的認識上,笛卡爾和喬姆斯基也存在巨大差別,笛卡爾理解的自然語言是有明顯缺陷的:歧義叢生、表達模糊、規則混亂;與之相對,喬姆斯基理解的自然語言卻是一個“完美系統”。同時,笛卡爾堅持認為語言應以“真正哲學”為前提,因為沒有精確的哲學,人們便難以正確地把握思想,對思想進行分類、安排以形成精確的語言更是不可能;而喬姆斯基則認為“語言是心靈的鏡子”,對語言的研究是探索心智與大腦的有效途徑,是自然科學的一部分。
縱觀轉換生成語法的理性主義發展史,我們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繼承與發展的軌跡。這一軌跡可分為兩條路線:一條是從笛卡爾的天賦觀念到喬姆斯基的天賦語言觀線索;另一條是從笛卡爾的理性主義方法論到喬姆斯基的自然主義方法論線索,前者解決了語言的來源問題,后者解答了探究語言奧秘的方法。這二者的結合正好構成了轉換生成語法的理性主義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理論內核。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繼承了笛卡爾的天賦語言觀,但他摒棄了笛卡爾的二元論,主張“用自然主義的方法探索語言”[8]。喬姆斯基在遵循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原則的同時堅持語言研究的自然主義方法論,創立了獨樹一幟的轉換生成語法理論,既是對笛卡爾理性主義的繼承,更是對笛卡爾理性主義的發展。
[1]馮俊.開啟理性之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2](德)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M].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3]劉潤清.西方語言學流派[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
[4]Bracken,H.Chomsky’s Variations on a Theme by Descartes.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1970,(8).
[5](德)沃爾夫岡·施太格繆勒.當代哲學主流(下卷)[M].王炳文,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6]Chomsky,N.Rules and Representatives.Oxford:Bail Blackwell Publisher Ltd., 1980.
[7]徐海銘,程金生.喬姆斯基語言觀的哲學分析[J].江海學刊,1999,(3).
[8]程芳.喬姆斯基語言學哲學思想解讀[J].現代外語,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