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 穎
母女之間的諜戰
文 _ 曾 穎
1987年,我16歲。這一年,我與母親打了一年的“諜戰”,雖然不像真正的諜報人員那樣步步驚心,但在青春期那些剛剛開始把隱私作為個人尊嚴底線的年月,這些“斗爭”也確實承載了我太多的喜怒哀樂,那些情緒,曾讓我擔驚受怕,甚至羞憤交加。直至我當了母親,并有了與當年的我年齡相仿的兒子時,才稍有釋懷。
十五六歲的少年與孩童時代相比有許多顯著變化。我最大的變化就是不再向母親提及自己的事情,無論是晚飯時在餐桌上還是臨睡前與母親的交談。這兩個時段曾是我與母親交流和談心的重要時間段。母親是個特別重視與孩子溝通的人,也許是因為父親早年離家出走對她的打擊太大,她很不容易信任別人,這也造成了這樣一個局面—我是她唯一一個傾訴者和傾聽者。從我懂事開始,我家的飯桌前就絕不放電視或收音機,母親說不讓外面的信息干擾我們的生活,她把這種交流看得很重,在16歲之前,我也很享受母女間這種無話不聊、親密無間的感覺。
有一天,無意間和母親聊起有個男生常借書給我,還總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恰到好處地伸出援手,讓我覺得很貼心很感動,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順著我的喜悅往下聊,而是有些神經質地讓我不要和那個男孩交往,因為那些無微不至的關懷,包藏的是顯而易見的禍心—男人用100天來討好女孩子,女孩子要用一生來還這100天!
母親顯然是用自己的人生悲劇積累下的經驗來看待我的生活,但我卻不愿意自己對世界的看法,被她那冷漠的人生經驗框在一個灰暗的世界里。一個從別人的善意舉動中輕易看出不善甚至敵意的人是可悲的,也會喪失許多人生樂趣。對于一個剛剛踏入社會的全新生命來說,受傷,本身也是一種財富和經歷,沒有人能夠代替,即使她是最愛你、最擔心你的母親,也不能代替你走完屬于你自己的道路。
自從那次交談,母親急火攻心地讓我不要再和那位男生交往之后,我和母親聊天的內容,無論從質量還是數量,都大幅度下降。我不再是那個無論撿到一塊橡皮還是得到一顆糖果都會急匆匆地向媽媽報喜的幼兒園小孩子,也不再是那個受了老師批評或沒考贏同桌而向母親訴說的小學生。我開始有了秘密,這秘密就是—對于那個男生獻的殷勤,我有一種小小的喜悅和幸福感,因為他不僅長相帥氣、舉止瀟灑,而且還不像別的小男生那樣自以為是地裝陽剛耍帥,故意對女生冷漠。他看我時,眉目間總有一種讓我感到溫暖和羞怯的神韻,伴隨這種神韻到來的,是班上女生們沮喪和嫉妒的眼神。我承認,對這種被眾人羨慕嫉妒恨的感覺,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正因為如此,我不愿意履行對母親的承諾,不再與他交往。而為了不讓母親知道,我對母親的信息壁壘逐漸開始形成,并慢慢成為一個城堡,將自己那點小秘密嚴密地包裹起來。
母親從我的靜默中察覺出異樣,在無數次貌似坦誠其實是希望我坦白的交談中,她的詢問都被我溫柔地反彈了回去,她開始對我使用“秘密手段”。
最初,她使用的是最傳統的盯梢和“突然降臨法”,或偷偷跟著我看我上學路上干了些什么,或在放學路上假裝偶遇突然出現在我身邊。這些手段早在我上小學和初中時就用過了,也確實抓到過我亂買零食或和同學在街邊踢毽子不按時回家之類的“違法行為”,但對于高中生來說這招實在沒多大用處:一是因為她的招數太老套;二是因為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在上學和放學路上有什么異常舉動?能在大街上干的,還叫什么秘密?
跟了一段時間,母親一無所獲。這種結果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確實沒有什么秘密;二是我有秘密,但沒有被她發現。她顯然更相信后者,于是對我實施升級的偵察手段:在我身邊安插“臥底”。
母親的“臥底”是我的表妹雪茹,她以一件高領拉毛衫和每周2元錢的活動經費為代價,讓雪茹留意我的動向和思想,看看我干沒干什么不合規矩的事,特別是有沒有不適合交往的朋友。雪茹與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多。
顯然,母親高估了她付出的酬勞的價值,低估了我與表妹10多年的交情。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表妹需要向家長隱瞞的事情遠比我的多N倍。她對我巴結討好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自殺性”地去當密探惹我生氣?所以,在母親找她之后的10分鐘內,我便知道了這一情況,并和她分享了用“線人費”買的冰棒。當然,為了讓母親不起疑心,我也允許她向母親透露一些過時的“情報”,比如,我偷偷買了什么課外書,或用膏藥補破襪子之類,讓母親心滿意足地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
這種情況持續沒多久,母親就感覺到不對味了。表妹給她的情報,與她需要的完全不對路,無論質和量都存在巨大的差別。于是,母親開始從另外的渠道著手,開始偷偷翻看我的書包,查看我與同學的明信片,從上面的郵戳和地址推測信息,她甚至還無師自通地用開水壺的蒸汽配合刮胡刀片打開了我未拆的信件,看完之后原樣封好,但這些做法除了讓我們母女的不信任感增強之外,便再無別的用處。
事實上,母親所看到的小學和初中同學的來信,除了噓寒問暖、小小的懷舊以及偶爾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感嘆之外,便再無別的東西。但她將其作為挖掘我思想根源的一種依據,尋章摘句、浮想聯翩、捕風捉影地構建出她想象的我的精神世界—令人擔心,甚至不拯救立即就會遁入深淵。這當然是我所不認同的,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她太杞人憂天。而且,從她在教育我時說漏嘴的只言片語中我感覺出她對我的偷窺,本能地生出一種反感。
為了確證她是否偷看了我的信,我用左手給自己寫了一封信,邀請自己3天后放學去電影院看當時很火的電影《霹靂情》,并口沫橫飛地描述那電影里有感人至深的愛情情節……
信寄出去之后第二天下午,母親若無其事地把信交給我,說傳達室送來的。我回到房間一查看,我特意做的幾處記號,包括信封口上不起眼的蠟滴、信箋里包著的一根頭發,和信箋對折處的一小滴膠水,都不翼而飛……
不出所料,在第二天,也就是信里約定去看電影當天的中午,母親在飯桌上讓我下午放學去姥姥家做作業,并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是所有電影都適合青少年。”那一刻,我瞬間石化了,母親的形象像一尊石膏雕像碎落一地。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同學們通信,都選擇了一種加密的方式,通常是一張信紙,正面抄一首無關痛癢的青春勵志或朦朧詩,背面則用米湯寫著我們要表達的真實內容,其實也無非就是哪個同學過生日,哪里有演出或誰又說了誰的壞話,誰被老爸老媽罵了之類的青春八卦,收信者只需要用棉簽蘸點碘酒一涂,便可以清晰地顯現出來。這樣的通信方式,著實瞞了母親很久,害得她不明究里,天天拿本朦朧詩在那里研讀,險些成了一個詩人。
和母親的諜戰絕不僅限于這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懷疑她是否偷看了我的日記,雖然我特意買了加鎖的日記本,然后用一把結實的大鎖將它鎖在抽屜里,但我還是不放心,寫日記寫到我認為犯忌的重要內容時,仍忍不住要用拼音來寫一大段話,或用英語,或用英語所對應的字母排序符號,有時甚至寫上幾句違心的哄母親的話語。
多年后,當我們已無須為那些算不得什么秘密的“秘密”糾結時,我忍不住問老媽:“你坦白,當年有沒有看過我的日記?”
母親一扶老花鏡,正色道:“你那些寫滿字母和數字的天書有啥好看的?我沒看!”說完這話時,我們都笑得喘不過氣來。
圖/黃煜博
曾穎,職業網絡工作者、資深媒體人、業余文學愛好者。常以“不務正業”的形象混跡于江湖,寫專欄、泡論壇、發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種雕蟲小技,以小說和雜文寫作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國內多家媒體開設專欄。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