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
20年前我來到法國時,曾引用大文豪巴爾扎克小說人物拉斯蒂涅的一句“名言”:Paris, à nous deux maintenant,來形容我要大展身手為國內讀者描述出一個全景法國的雄心。20年后,我行文落筆卻日益戰戰兢兢、謹小慎微。
因為西方的現實與理論之間的差距,實在是想象不到的遙遠。一個駐法記者很容易受惑于表面現象,成為他人不自覺的傳聲筒。更危險的是,我們很有可能在有意無意之間掉進早就設好的圈套里,最終對西方的認識陷入西方早就引導著我們去認識的方向。新聞自由與知情權之爭,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
法國一家重要電視臺在回顧2012年奧運時,涉及中國的只有一條:葉詩文被控服用興奮劑。這就有點奇怪了。美國人指控葉詩文是可以理解的。正如“上帝是按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一樣,美國人有阿姆斯特朗七年服用興奮劑騙取了七屆環法自行車賽冠軍的先例,所以他們也想當然地認為其他國家的冠軍們也像他們的阿姆斯特朗一樣熱衷于作弊、且善于作弊。法國媒體難道不知道葉詩文服用興奮劑是一條假新聞嗎?如果明知是假新聞,為什么還要傳播?
這就涉及到法國今天本末倒置的新聞自由與知情權的關系問題了。
新聞自由本來是一個手段,目的是為了保證公眾享有充分的知情權。法國大革命的思想者們擔心,當新聞被政權所控制的時候,政權就會利用這一控制權來掩蓋不利于政權的信息,而散布有利于政權的信息。這將使民眾對他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失去非常重要的客觀認識,從而做出錯誤的政治判斷。因此他們便倡導新聞自由。
然而,在爭取新聞自由的歷史進程中,新聞機構本身在部分地擺脫了公權力的控制之后,卻完全地陷入了私權力的牢籠之中。于是,新聞就逐漸蛻變成法國幕后真正的統治集團手中最有效的思想武器。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誰控制了輿論,誰就控制了你的思想。而控制輿論的最佳手段,當然就是控制媒體。顯然,控制了媒體的西方真正的幕后統治集團確實需要新聞是自由的,因為只有新聞享有完全的自由時,控制著新聞媒體的金融財團才能通過操控輿論來左右政權、左右社會,特別是左右民主國家政權的產生:選舉。
事實上,當追問西方的自由新聞是否更好地保障了公眾知情權時,我們才恍然大悟,這當中有一個巨大的陷阱:沒有新聞事實來制約新聞自由的時候,新聞自由就會蛻變成扭曲事實的工具。
假如新聞必須符合事實的話,葉詩文可以控告法國電視臺。但在法國,電視臺將肯定打贏官司,因為新聞是“自由”的。然而,當我們用“知情權”的標準來衡量的話,我們就可以看到,這則新聞留給法國受眾的到底是事實(葉詩文沒有服用興奮劑)還是新聞本身(葉詩文被控服用興奮劑)?顯然是后者。這是新聞自由擊敗知情權的一個典型模式。
有國內讀者問,如此明顯的假新聞,作者會吃官司嗎?答案是“絕對不會”。我曾寫過另一篇文章,法國一家重要刊物駐美記者居然捏造了一篇對奧巴馬的專訪。事后盡管被揭露出來,成為一大丑聞,但作者和刊物都沒有受任何司法懲罰。因為法律保障“新聞自由”。問題是,被損害了的公眾的知情權去找誰討回公道呢?這就是新聞自由與知情權之間的微妙關系。所以,《四歲瑪麗被“中國制造”毀容》的假新聞鬧得滿城風雨,但最終結果,記者和媒體安然無事,中國名譽則受到損害。
所以,我們在追求新聞自由的時候,別忘了最終目的:公眾的知情權。讓我們的讀者、觀眾和聽眾了解這個世界上真正發生的種種事情,才是新聞的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