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
重鑄發展自信
林毅夫(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
中國道路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不僅是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同樣重要的,是在文化內涵、理論領域對全人類要有貢獻。
上世紀中葉,經濟學家們在二戰后看到的情況是,發達國家的產業結構跟發展中國家的產業結構不一樣:前者是資本密集、技術先進的產業結構,后者則普遍是傳統農業或傳統自然產業。當時的認識是,這種結構差異造成了發達國家收入水平很高,生產力水平很高,而發展中國家生產力水平很低,非常貧窮。所以,出于良善的愿望,發展經濟學的建議就是,發展中國家應趕快去發展發達國家的那些先進產業。
但事實是,那些產業在發展中國家發展不起來,因此就以國家配置資源的方式替代市場,直接去發展那些發達國家的現代產業。這和我國上世紀50年代提出的“十年超英,十五年趕美”從原理講是相同的,用意很好,結果卻是壞的。發展中國家在政府強力推動下確實取得了一些成績,比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國家來講可能還要好一點,因為國家投資推動了經濟增長,但很快,那些產業開始呈現低效率的趨向,甚至不少國家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政治和社會矛盾。

中國固定投資增長(%同比)
不僅在社會主義國家如此,在資本主義國家追求這種發展模式,包括拉丁美洲、非洲以及東南亞等地區都普遍存在。導致的結果是,政府用一代人的努力付出了很大代價,但發展中國家跟發達國家的差距不僅沒有縮小,反而越來越大。
因此,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發展經濟學界的認識有了180度的轉變。發展中國家效率低,存在各種社會問題,為什么呢?他們的判斷是,由于政府干預太多,沒有發揮發達國家那樣比較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由于政府過度干預,創造了很多壟斷,造成了層出不窮的貪腐現象。
發展經濟學界認為,發展中國家如果想像發達國家那樣有比較高的收入水平、生產力水平,就應該采取同樣的體制,即強調市場競爭的重要性。為了讓市場競爭能夠真正實現,就形成了“華盛頓共識”那一整套政策建議,核心特征即“私有化、市場化和自由化”。
提出這些理論政策的用意是好的,但問題是,推行結果又跟上次一樣沒有達到預期。大家在實際中發現,發展中國家在“華盛頓共識”框架下推行發展政策,其經濟增長的平均水平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要低于六七十年代的水平。不僅這樣,經濟發生波動的頻率也比六七十年代要高。
我們并不是為了理論描述的世界而生活。回頭看一看,從20世紀至今,兩代人的時間過去了,在這個過程中,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差距不斷拉大,真正能縮小差距的國家和地區是非常少的。從最新看到的數據里,1950年到2008年這58年內,真正能縮小同美國人均收入差距水平的10%或更多的,只有28個經濟體,而在這28個經濟體中只有12個不是歐洲國家,或石油生產等資源國家。這12個經濟體中,大部分在東亞,中國大陸、臺灣、香港和澳門都在此列。
再來分析這些國家能夠縮小和發達國家收入差距的經濟政策。在上世紀40年代、50年代、60年代結構主義盛行時,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政策是錯誤的,因為當時普遍認為一個發展中國家如果要趕上發達國家,應馬上建立和發達國家相同的產業結構及其所采用的政策框架。而實際上,發展中國家那些取得成功的經濟體卻是背其道而行的,沒有馬上發展那些現代化產業,他們從傳統的勞動密集型的服裝業、簡單加工業開始起步。主流理論認為應該進口替代,他們走的卻是出口導向,從利潤微薄的產業出口,增加了利潤以后,產業結構才一步步往發達國家漸進。
從理論視角看,對事件描述背后的原因是錯的,或是由其開出的政策藥方推行后達不到預期,在這種狀況之下,我們就不能繼續堅持這些理論。不論這些理論在邏輯上有多嚴謹、在數學分析上有多漂亮,甚至由多么有名的大師提出,我們都應該揚棄,應該反思。
我們應回到亞當·斯密的研究方法,而不是回到亞當·斯密的《國富論》,這是有差別的。因為《國富論》所研究的世界跟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國富論》是1776年發表的,從各種資料中可以知道,亞當·斯密用8年時間寫了這本書。然而,造成發展中國家跟發達國家差距的深層原因,亞當·斯密沒有看到。
18世紀中葉的工業革命以后,技術創新加速,產業結構的變遷也加速,但當時的勞動生產率增長速度非常慢,一開始平均只有0.05%,之后是1%,再往后變成2%。工業革命的一個標志就是紡織業引進現代機器設備,最早是在1760年,開始時是星星之火,亞當·斯密基本沒有認識到這一變化。
所以,不能因為亞當·斯密是大師,就抱著《國富論》不放,認為是“真經”,這是不對的。我們要用亞當·斯密的方法,去研究熊彼特提出的問題,也就是研究現代經濟增長的本質是什么,它的決定因素是什么。我們要了解,為什么不同的國家發展情況不一樣?尤其對發展中國家來講,要趕上發達國家水平,就要了解發達國家的產業結構、技術結構、交通基礎設施以及各種制度安排,其背后的決定因素是什么,這就是所謂本質和原因的研究。

中國GDP增長(%同比)
其實,并沒有什么“該市場管”還是“該政府管”,或是“強市場”或“強政府”的問題,市場該發揮作用時就會發揮市場的作用,沒有辦法協調問題時就該發揮政府的作用,我所倡導的新結構經濟學在這個問題上有比較清晰的分析框架。
現代經濟中有一個重要概念是企業自身能力問題。什么叫“自身能力”?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一個正常經營管理的企業獲得被大家接受的利潤率的能力,即不需要得到外部的補貼、保護,就可以得到大家可以接受的利潤率,如果沒有這樣的能力,除非得到保護和補貼,不然就會消失。
不同的發展階段,產業結構是不一樣的。在發達國家,資本相對充裕,勞動力相對短缺,人力成本較昂貴,尤其是生產或提供需要很多勞動力投入的產品或服務,只要它是可以貿易的,那它一定會被那些勞動力相對豐富、資源相對貧瘠、資本相對短缺的國家的產業打垮。
常常聽人講中國的產業沒有競爭力,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如果中國的產業沒有競爭力,產品怎么到美國?如今在美國市場上,不買中國產品都很難。一定是因為中國產業有競爭力,只不過有競爭力的產業資源條件不一樣,比較優勢不一樣。

2012年6月16日,長征二號F遙九運載火箭起飛,托舉著神舟九號飛船飛向太空。新華社
中華民族復興,是中國從鴉片戰爭以來數代知識分子的共同追求。我們很幸運,在過去30年中,由于政府比較實事求是,所以國家經濟取得了快速增長,從人均收入還不到非洲國家的三分之一,發展到2012年底達到6000美元左右,躋身中等收入國家之列。現在,新一屆領導者提出兩個“翻一番”,到2020年一旦實現這一目標,就可以為到2050年成為一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高收入國家、進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打下堅實基礎。
往前走,這條路并不容易,不會一直是一條直線。目前,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生產力水平比較低,相比發達國家有很多體制還不完善。更何況中國正在轉型中,這種不完善有許多是過去“雙軌制”的遺留問題。在這種狀況下,怎樣發展生產力,怎樣逐漸消除弊端,怎樣完善體制、機制,還沒有現成理論,還需要我們去探索。
我們總希望有一本“真經”放在那里,拿來就可以用,幫助國家快速實現現代化。相當長的時間里,我自己也有這種想法,但我在世界銀行工作這幾年后發現,不僅中國的知識分子有這種想法,可以說世界上所有發展中國家的知識分子都有這個想法,都以為西方發達國家有一本“真經”,拿回來就可以讓自己的國家現代化。但是現在,經過回顧,經過分析,這本“真經”顯然不存在。
那么,未來怎么走呢?唯一的正道就是真正地解放思想,真正地實事求是,通過理論傳承,腳踏實地去了解中國現實,了解困難在哪里。然后,我們有哪些基礎來緩解或是逐步消除這些困難。這種努力就像我們常講的,“改革進入深水期”。對此,我也相信,到了中等收入水平以后,再加上過去種種原因積淀下來的沖突和矛盾,如果處理不好,很可能會帶來更多問題。
所以,只有真正生長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理論創新,才能夠把問題背后的真正原因講清楚,這個理論一方面可以指引前進,另一方面,也能夠消除疑惑,了解到哪些是暫時的,哪些是在這個階段不能回避的。這樣,中國自上而下才能形成比較好的社會共識,加快發展,最終趕上發達國家。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不僅是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同樣重要的,是在文化內涵、理論領域對全人類要有貢獻。現在,世界上仍有80%的人生活在發展中國家,他們和中華民族一樣有共同的追求,他們過去拿發達國家的“經”回去念沒成功,我們今天如果能在發展中國家的中國實現偉大復興,我們所得到的經驗、見解對其它發展中國家克服前進道路上的困難、抓住機遇,應該會有更大的借鑒價值。而那樣的借鑒價值,正是中華民族復興所必須有的重要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