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茵
歌劇《宋慶齡》:一個偉大女性的人生詠嘆
紫 茵

2011年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之際,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同中國宋慶齡基金會聯手,在北京天橋劇場推出大型原創歌劇《宋慶齡》試唱音樂會,引起業界高度關注。2013年正值宋慶齡誕辰120周年,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再度與廣東星海演藝集團精誠合作,終于,“國之瑰寶”在美麗花城大放異彩,實現了全版歌劇的世界首演。
這部二幕八場歌劇,由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院長、女高音歌唱家金曼親任藝術總監并領銜主演,程大兆作曲,楊啟航編劇,楊啟航、曹勇作詞,劉新禹指揮,李衛導演。珠江交響樂團和星海音樂學院“星·聲”合唱團參加了2013年10月17日、18日在廣州大劇院的兩場演出,可謂“北上廣”各路人馬集結組陣擔綱挑梁。該劇女一號和男二號安排了兩組演員,廣東音樂家協會副主席、女高音歌唱家崔崢嶸和上海音樂學院聲歌系青年男高音張龍,北大歌劇研究院院長金曼和該院碩士研究生王澤南,在兩場演出中分飾宋慶齡和蔣介石;男一號以及其他角色均為一組演員;上海歌劇院男高音歌唱家遲立明,旅法“海歸”女高音歌唱家錢竑,北大歌研院青年教師聲樂博士李鴻,中國武警文工團青年男中音歌唱家孫礫,星海音樂學院青年男中音歌唱家馮國棟,兩場演出一張面孔分飾孫中山、宋美齡、宋靄齡、宋查理、司徒雷登。
全劇從1917年9月2日為孫中山舉行大元帥授印儀式拉開序幕。故事大約發生于宋慶齡與孫中山婚后兩年。在簡短的啞劇式表演中,女主角只顯露出一個半側背影。一身戎裝的丈夫與溫婉嫻雅的妻子,深情對望牽手并肩,相攜相依拾級而上。從“世間什么最美?”到“精誠篤愛相隨”,舒緩輕柔的問答式合唱獻上第一曲頌贊。如果全劇首尾呼應,安排一首如天籟般純美清澈的童聲合唱,一定會獲得非同凡響的藝術效果。
程大兆為該劇譜寫了大量的宣敘調、詠嘆調、重唱及合唱。一幕一場,宋家夫婦和姐妹,四人議論“婚事”的唱段,所有角色從自己的角度,表明自己的態度,這一段寫得特別出彩,很有歌劇味道。全劇給人留下良佳印象的還有宋慶齡和孫中山對唱、重唱《我愿意》,“我愿意用一生追隨你的夢想”,“我愿意用一生守護著你的夢想”,這是深深珍藏、生生伴隨、久久回蕩在宋慶齡心底的“愛情誓言”,貫穿全劇,適時再現。
金曼曾在歌劇舞臺塑造過江姐、林道靜等優秀女性角色,宋慶齡是她心目中無限崇敬仰慕的“世間僅有的奇女子”、一個絕無僅有、不可替代的美麗形象。一部歌劇兩個小時,如何讓普通觀眾走進這位偉大女性的內心世界?編劇楊啟航始終堅守“尊重歷史”的原則,他希望所有細節都做到“還原真實”,用自己的筆在中國的歌劇舞臺立起“一個富于溫暖人性的宋慶齡”。于是,一幕一場的清純天真,二場的美麗溫柔,三場的勇敢決斷;還有,在父母身邊,在姐妹之間,在政敵面前,宋慶齡“堅韌與柔情”兼善并舉的女性特質,表現得恰如其分,令人信服。
通過兩年前歌劇《宋慶齡》試唱音樂會,金曼和遲立明積累了聯袂登臺默契合作的經驗,兩人對作品、對人物的理解詮釋,自然在成熟度與表現力上更具優勢。他們的對手戲和獨角戲表演很好看。
曾于三年前聽過金曼在國家大劇院主演《青春之歌》,那時,感覺女高音的歌唱機能好像已經出現退化衰減的跡象。有隨著年齡增長歲月留痕的自然因素,更有其身份特殊壓力重大的人為因素。她,在舞臺上付出的豈止是一個角色的塑造?世界歌劇舞臺上的女高音、女主角、女1號,有誰會像她這樣為一部歌劇創排演出而“豁出去”上下奔走左右斡旋?北大歌劇研究院自主原創歌劇,前有林道靜現有宋慶齡,金曼的多重身份注定使她必須扮演復合角色。但三年前她在角色戲外掩藏不住的“勞苦”與“疲憊”,三年后,在其病后初愈重登舞臺,她的歌喉竟會煥然一新青春勃發。她的音色不僅重現迷人的光感,而且還那么圓潤密實有質感。相比過往,金曼的演唱,中低音區更寬厚結實舒展,高音區更通透穩定飽滿,真是奇跡般不可思議!這三年,她究竟采用了什么“秘籍功法”而回春有術?歌唱的機能不僅未繼續衰退反而日新月異更富魅力。宋慶齡的精彩唱段,很可能會超越時空傳播廣遠,深入人心喜聞樂見。
目前活躍于歌劇舞臺的男高音,遲立明當屬翹楚,他的嗓音如金笛般的光彩亮度與質感密度,男高音應有的抒情性與戲劇性,他皆可靈活變通自由掌控。“文奮斗三十余年……”基本按照《建國方略》演化而成的歌詞,長短句多達約四十行。這是孫中山篇幅最大、分量最重的核心詠嘆調,作曲家寫作音區高而難,絕對是一般男高音望而生畏的一座“險峰”。遲立明連續兩晚領銜主演,終能化險為夷順利通關。如“語錄歌”式的“長篇大論”并未搶戲,而是為宋慶齡人生最重要的選擇給足了理由。她為什么要敬他、愛他、追隨他?這就是最有說服力的答案。一幕三場結束,“現實”的孫中山,便魂歸天國告別舞臺;但,“夢幻”的孫中山,始終與愛侶相伴。男高音表現出的超常能量與實力、經驗與魅力,在歌劇舞臺樹立起一個真實可信的藝術形象。
二幕二場簡練的間奏曲,揮發著濃濃的異國情調與淡淡的清寂憂傷。宋慶齡這首謠唱曲式的《孤雁》,深情而含蓄、深邃而內斂,高音不泛濫,強音不夸張,基本在中低音區游移徘徊,這種貌似平靜溫婉的歌聲,有著一種特殊的魅力,感心動耳回味綿綿。二幕五場《是什么把我的心撕裂》,可能是宋慶齡情感最激烈、戲劇性張力幅度最大的一首詠嘆調。面對姐妹親情與國家大義無法兼容的重大抉擇,她在感情的極度痛苦中壓抑地嗚咽,音樂表現力和藝術感染力,實現了高度統一有機化合。
大提琴深沉的SOLO引動《月出皎兮》,這是插入二幕最繁雜、最紛亂的三場和五場之間,宋氏姐妹三重唱,優美動聽充滿詩情畫意。“月出皎兮,勞心悄兮”,《詩經》里的佳句,演化出“山河破碎,家國萬里”,“十指連心,相伴不離”的歌詞。6/8拍搖曳飄蕩的固定節奏型,長吁短嘆借景抒情:“月圓今晚,夢圓何時?”此時此刻,靄齡、慶齡、美齡,宋氏三姐妹,歌聲相和而心境各異,暗示隱喻著復雜微妙的人生況味與命運讖語。同為二幕四場,宋美齡在無盡回憶中的無限感喟,別具一格意味深長,“青石巷大姐背我上學,弄堂口二姐為我遮雨;老上海外婆橋下看戲,在美國校園里聽雨……”在全劇文本里,這是最生動、最鮮活、最具象的一段歌詞,非常人性化、人情味。音樂賦于其花腔女高音的角色,十分妥帖到位,這個人物,因此而顯露出獨特的性格與色彩。
雖然戲份有限,宋查理和司徒雷登還是盡力而為表現不俗。兩位男中音,大概是歌劇味道最濃厚純正的“角色化”演唱。孫礫聲音造型寬厚結實,宋父為女兒自作主張要嫁給自己老友,而大光其火怒不可遏與煩躁郁悶無可奈何的狀態,活靈活現。還有比馮國棟更形神兼備的傳教士、外交官、教育家嗎?馮國棟則用抒情柔潤的歌喉,將司徒雷登紳士般的優雅斯文演繹得相當到位。兩位青年男高音,將歌劇舞臺上的蔣介石也塑造得令人耳目一新,既有前期的英武瀟灑,又有后來的陰狠狡詐。李姐這個角色總會讓人想起《蝴蝶夫人》鈴木。女中音楊雪艷演唱的《大雪下了一夜》,音樂很“洋氣”,情感很樸實。但編劇作曲讓她在二幕五場跟宋慶齡二重唱的“戲”顯得有點過。這肯定不是演員本身的問題,“這是正義的力量”,“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那豈不是又回南朝北朝”,這些文辭是宋慶齡的語言。一個女仆,主人再怎么言傳身教、仆人耳濡目染,恐怕也難在國家政治命題的認識上,彼此達到如此高度的心靈契合肝膽相照。
因為文本結構存在一定問題,有些場次略顯拖沓、零碎。幕間合唱擔當了“講述者”的角色,同時,導演李衛運用智慧與技術手段,有效而巧妙地做了修補與縫合。他用了一個獨具匠心的設計,在一幕二場、二幕一場、二幕五場幕啟之前,舞臺左側三次出現一個啞劇演員、男性“茶客”,開始是長袍馬褂的公子,之后是西服革履的紳士,再后是步履蹣跚的老者。“茶客”一個“時代”的LOGO,他惟一的“戲份”就是看報,而報上登載的“新聞”就在幕后合唱的歌聲里,如,“孫文病逝于北平”,“日本無條件投降”,云云。相比國內大型史詩舞臺劇越來越追求大制作、超豪華成風,李衛為制作方省了很多銀子。一桌一凳便成宋家公館,鐵錘鐮刀紅旗懸掛點明宋慶齡客居蘇俄場景,兩張沙發橫豎相對即為賓朋如云的國母客廳。舞美風格簡約寫意,天幕繪圖虛實相間。總體上不失雄渾厚重的氣勢與優雅浪漫的韻致。
用歌劇表現“國母”、“國寶”級真實人物非常高難度,全劇不乏令人感動、記憶深刻的段落章節。但寫事件比寫人物,筆墨顯得多了一些。用整場戲講述宋慶齡在蔣辦力圖解救鄧演達未果,真浪費時間。“黃埔功臣”、“追隨國父”,理由并不充足。“救鄧”只有表面化的過程,而無情感化的動力。如果通過“西安事變”、“重慶談判”等大事件,表現宋慶齡的立場態度與影響作為,深度挖掘人物內心情感,可能會讓該劇更有歷史人文含量,藝術效果更為理想。
因為歌詞由兩人撰寫,全劇敘事抒情“文”若“月出皎兮”、“踏雪尋梅”云云,“野”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要拿你們人頭”等等,總感覺有些間離跳脫。全劇已經儲存了優秀的唱段與間奏,但宋美齡和蔣介石“一見鐘情”的二重唱,結尾部分“為什么”頻頻重復。如果演唱者語氣語感更富層次,可能聽覺上就不會顯得那么單調無趣。宋美齡與司徒雷登出面求助宋慶齡的四重唱,演奏配器過于追求高強音量,重復再三缺乏反差對比,且將人聲阻隔擠壓在堅硬厚重的“音墻”背后。蔣家王朝覆滅前夜的客觀背景形勢與主觀心理情態,如何做到更加藝術化、音樂性的表現,需要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再下些功夫。創作搞一臺大戲,精益求精才會“磨”出精品。
紫 茵: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