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重選拔人才、善用人才固然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人才戰略內容,但如果忽視持續不斷的人才培養,這樣的人才政策終究成為無源之水——齊桓公的慘死結局正是這一見解的注腳
在諸侯紛爭的春秋時期,齊桓公無疑是極富傳奇色彩得人物,且多半是英武豪邁、睥睨群倫的:早年,他的兄長——齊襄公荒淫無道,亂殺無辜,他只好帶著鮑叔等人,投奔衛國的親戚——他母親的娘家人;后來齊國人殺了襄公,他多虧鮑叔出謀策劃,方才搶得先機,戰勝其他兄弟,回國當了國君;再后來他內修政治,發展生產,外討強敵,號令諸侯,幾十年間,唰拉拉地就開創了一代霸業,成為了春秋五霸中第一位稱雄各國的霸主!
當然,這一切離不開管仲等人的有力輔佐。管仲字夷吾,他本是齊桓公即位前的仇人。當年齊桓公與他的弟弟公子糾爭奪王位,管仲是公子糾的心腹,為阻止齊桓公回國即位,他管仲竟然在桓公回國的路上設下埋伏,還一箭射去,差點要了桓公的命!好在桓公大人有大量,他聽了鮑叔對管仲的舉薦后,知道管仲智慧超人,有經天緯地之才,便不計前嫌,重用管仲做了齊國的宰相。事實證明,桓公此舉是英明的。此后,他有如神助,“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且還“尊王攘夷”,抗擊了西戎、北狄等少數民族對中原地區的侵犯,簡直就成了那個時代呼風喚雨、拯民于水火的救星,難怪孔子贊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仲之力也”。“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后世對管仲的稱頌更有神化傾向,就連智謀蓋世的諸葛亮年青時也只是“自比管仲、樂毅(燕國著名軍事家)”,遑論他人?到如今,人們對管仲的膜拜依然有增無減,他不僅是被視為縱橫國際舞臺的偉大的政治家,更是被看作為中國經濟管理學的開山鼻祖。
然而,有一件史實卻是后人無法回避的:齊桓公雖然大半輩子英明絕倫,晚年卻是凄惶悲慘的:管仲死后,幾個小人乘桓公生病之際相與作亂,他們矯傳王令,堵塞宮門,圍筑高墻,斷絕了王宮與外界的聯系,讓桓公在無飲無食中饑渴而死!而桓公膝下的五個兒子又為了搶奪王權而忙于內斗,無暇顧及死去的父王,致使桓公死后停尸床上六十七天,尸蛆爬出宮門之外,也一直下葬不得!這就是我上文說桓公一生“多半是——而不是全部——英武豪邁、睥睨群倫”的道理。只是后人可能很少注意到,造成齊桓公慘死的直接原因,卻是與管仲生前人才政策的失當大有關系的。
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們看看管仲人才政策的做法就會明白。
春秋時期,周王室衰微,各諸侯國互爭雄長,爭奪人才便必然成為其中的一則重要選項,因為誰擁有了人才,誰便占據了謀略高地,誰就得到了治國能臣和統軍領袖,誰便握有致勝的先機。以管仲的韜略智慧,他當然明白人才對于齊國霸業的意義,所以他在《管子》一書中多次提到“樹人”的重要。
按照馮天瑜先生在他的《中華文化史》一書中的說法,《管子》一書的編寫,是“有稷下學者參與其事”的。稷下學宮是始創于齊桓公在位時的一所公辦私學,歷桓、威、宣、緡、襄等五代,約存在一百五十余年,這里的學者參加了《管子》一書的編撰,表明《管子》應編成于管仲離世后不久,基本反映著管仲的思想。
在《管子·權修》中,管仲多次談到人才培養的不易,指出:“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后來他又將這一觀點歸結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經典說法。此外,他還在《權修》中說過“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之類的話,以示人才對事業的重要意義。
然而在人才培養的具體活動中,或是由于當時戰爭倥傯,一切皆圍繞著“富國強兵”的中心任務而展開,以致無暇顧及興校育人工作;或是對學校辦學支持不夠等原因,反正當時齊國的辦學情況史無明載,并不突出。
殷商西周時代,“學在官府”,巫史掌握著文化教育大權,只有貴族及其子弟才享有受教育的特權,但春秋時代,“天子失官,學在四夷”已是大勢所趨,各諸侯國中,官學當然也還存在,但“私學”悄然興起確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個過程中,管仲治理下的齊國,除了稷下學宮這一主要用來吸引外來學者的學校外,其余國內的育人情況并無值得可以圈點的地方。
《史記·管晏列傳》記載了管仲在齊國實施的各項興國舉措,說他“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又說他“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就是只字未提他興校育人的事,而與之同時期的鄭國宰相子產卻以“不毀鄉校”出名。
此外,在《呂氏春秋》、《國語》等著作中,也都談到了管仲在政治、經濟、禮法上的諸多措施,但于教育方面卻未留下只言片語。這是史家的疏忽,還是齊國的實情使然呢?我認為后一種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有一點是不容置辯的,那就是齊桓公的晚年,朝中后繼乏人,這一情況起碼可以說明,齊國的人才教育是并沒有什么顯著成效的。
齊桓公在位四十三年,管仲輔佐他四十一年,君臣生死幾同短長,然而在這長達四十余年的治國生涯中,齊國朝中大臣中并沒有出現多少新面孔。
據《管子·小匡》記載,管仲為相三個月時,曾向桓公舉薦過五個人:一是隰朋。管仲認為他“進退熟悉禮節,說詞剛柔有度”,于是推薦他當“大行”(相當于今天的外交部長);二是寧戚。管仲認為他能“盡土地之利”,使齊國“增產糧食,增加人口”,于是推薦他當“大司田”(相當于今天的農業部長)。三是王子城父。管仲認為他能“在平原廣郊之上,使戰車不亂,戰士不退,鼓聲一起而三軍視死如歸”,于是推薦他為“大司馬”(相當于今天的國防部長);四是賓胥無。管仲認為賓胥無善于“審判案件,調節紛爭”,不殺無辜的人,不搞冤假錯案,于是推薦他當“大司理”(相當于今天的司法部長);五是鮑叔牙。管仲認為鮑叔牙不計生死,不圖富貴,敢于犯顏直諫,于是推薦他當“大諫”(相當于今天的監察部長)。

管仲
當然,這些人后來是得到任用的。但四十年后,當管仲病入膏肓,桓公要他舉薦能挑大梁的人才時,他口中念念不忘的差不多也還是這幾個人:“隰朋可。朋之為人,好上識而下聞”。“鮑叔牙之為人也好直,賓胥無之為人也好善,寧戚之為人也能事,孫在之為人也善言”。
當桓公說“假如您不幸去世了,誰能接任你的位子”時,管仲分析道:“鮑叔牙為人直率,但不能將國家交給他;賓胥無為人善良,也不能將國家交給他;寧戚辦事精明能干,但卻不能讓國家充分地繁衍生息;孫在之能說會道,卻不能以誠信取人。我看啦,還是隰朋合適。”
結果,管仲去世后,齊桓公以隰朋為相,但此時的隰朋也已垂垂老矣,十個月不到,他便追隨管仲,入了黃泉。桓公無奈,只得以更為年長的鮑叔牙為相,可是不久,八十多歲的鮑叔牙也駕鶴西歸,桓公手下再無可用之才,小人便乘機作亂,張狂起來了。
由此可以看出如下幾個方面的問題:一是管仲相齊的四十多年間,齊國國家的領導中樞始終是由老臣掌控著的,并無多少新晉后輩選拔進來;二是管仲是知人的,而且知人甚深、甚透,但他并沒有在此期間下大力氣去識才、選才、用才,致使后來老臣滿朝,人才斷檔;三是管仲薦人是被動的,是在臨死前,桓公主動追問下才談到干部的“接班” 問題的,可見他對齊國未來的宏圖大業是缺乏深遠考慮的,甚至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是不負責任的。
西周以后,周天子權力旁落,原有的宗法制度也漸趨瓦解,許多原來依附于王公貴族、諸侯大夫門下的從事各種文化活動的“士”,開始紛紛流落到諸侯各國,成為一支獨立的社會力量。他們有文化,有技藝,一些領袖人物還有著不凡的治國抱負和才能。他們奔走各國,游說各國的國君和權要,或宣傳政治理想,或傳授學術主張,或推銷才華技能,忙得不亦樂乎,而處在紛爭中的諸侯各國也需要得到“士”的幫助,以實現強國爭霸的目的,為此,各國相繼出臺了許多優惠政策,延攬“士”人,以為我用。

管仲勸諫齊桓公塑像
在稷下學宮,“士”的生活優渥,“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史記·孟荀列傳》);“士”的言論十分自由,“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孟子·公孫丑下》);“士”的主張也各美其美, 道、法、儒、名、兵、農、陰陽諸家之學,均在這里得到宣講。
但是事物的發展似乎就止步于此,這些有著濟世安邦胸襟,同時深懷政治見識的“士”人,在齊國并沒有得到多少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他們“不任職而論國事”(《鹽鐵論·論儒》),“無官守,無言責”(《孟子·公孫丑下》)。一句話,他們只是一群口若懸河、心懷理想的善辯之士,在齊國只不過干著坐而論道的事而已。相比較于后來戰國時期,秦國任用商殃、李斯,魏國任用李悝,楚國任用吳起這些“外來人”變法而言,齊國對那些外來“士”的使用顯然是不夠的。
是管仲能力太強,始終對這些才人辯士的行政才能不放心,還是他對這些“外來人”的忠誠度不信任?這還真值得歷史學家們去探究一番。
齊桓公晚年在成就霸業后是很有些貪圖享受、樂意奉承的,因而他的身邊也自然活躍著一群投其所好的小人:善烹飪的易牙、自閹入宮的太監豎刁、懂得朝中禮儀的公子開方等就是最為得寵的三位。
這三個人的品行想必管仲是早就看在心里的,因而當他病重,桓公去探視,談了要重用這三人的想法時,管仲是極力反對的。他說:“易牙為取悅于你,將他的兒子蒸了獻給你吃,這于人情不合。一個人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愛,怎么可能愛你呢?豎刁知道你怕宮里出現穢聞,于是自閹其勢,入宮服侍你,這也于人情不合。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怎么能夠愛你呢?開方是衛國的公子,他舍棄了太子的地位,跑來跟隨你十五年,而且從沒有回國探親過,這自然大有深意,他是想從齊國這里得到他在衛國不能得到的更多的利益,這幾個人千萬用不得啊!”
桓公見管仲講得十分誠懇有理,便當即表示會疏遠他們,而且在管仲死后也真的冷落了那幾個人,還將他們全都逐出了王宮。但習慣了那幾個人服侍的桓公,一旦離開了他們,又感到十分的不便了:沒有了易牙,他覺得宮中做的菜吃不進口;沒有了豎刁,他覺得宮中秩序亂了套;沒有了開方,他感到朝中失了禮儀,特別是隰朋、鮑叔牙這兩位老臣相繼去世后,他更是感到朝中無人,于是不顧管仲的遺言,又將那三人召了回來,終于釀成了后來那三人作亂、自己餓死宮中的悲劇。
據說當易牙、豎刁、開方三人堵了宮門、筑了圍墻,斷了宮內外的一切聯系后,有位婦人翻墻來到了齊桓公的身邊。齊桓公一見那婦人,急切地可憐兮兮地說道:“我餓得很,想吃的”。那婦人說:“我沒辦法帶吃的進來”。 齊桓公又說:“我喝得很,想喝的”。那婦人說:“我沒辦法帶喝的進來”。不明就里的齊桓公一頭霧水,有氣無力地說:“為什么呀?”當那婦人把易牙等人的惡行告訴他后,悲憤不已的齊桓公滴出幾滴濁淚,喃喃地說道:“唉!圣人(指管仲)所預見的,這么快就兌現了啊?!假如他地下有知,我有什么臉去見他呢?”說罷掩面而泣,不多時即氣絕身亡。
應該說,桓公自省,似是在痛責自己沒有聽信管仲的話而自食其果,終至身受小人之害的,但就旁觀者而言,在這件事上,難道管仲就沒有過失嗎?易牙等人進宮不止一天兩天,一年半載,開方在朝中就待了十五年,管仲對他們的為人品行、行事意圖應該說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的,可知人明理的他以前奏明、提醒過桓公沒有呢?為何直至臨死才吐露心機?
管仲是一位輕重曲直拿捏得十分慎重的政治家,他之所以能深得齊桓公的信任,與齊桓公之間親密無間,主要的還是得力于他的這一政治智慧。在與齊桓公的交往中,管仲是有許多利害考量的,盡管桓公對他言聽計從,但他是深明伴君的忌諱的,所以,當桓公深信易牙等人時,他知而不言,隱而不發。但他同時又是一位有擔當、負責任的政治家,彌留之際,面對易牙等人極有可能危害國家時,了無顧忌的他再也不可能閉口不言,任由國家壞在那幾個小人手里了,于是就有了他后來的這番肺腑之言。
不過回頭反思,孔子真不愧是知人論世的千秋偉人,他對管仲可謂知之甚深:一方面他贊揚管仲的杰出政治才能和“尊王攘夷”對中原民族的深遠意義;另一方面他對管仲的對失,特別是人才政策上的過失也是有著深刻認識的。據劉向的《說苑》記載:一次孔子與子貢談論“往之賢者”,孔子連稱“齊有鮑叔,鄭有子皮”,而不言“齊有管仲,鄭有子產”。子貢大惑不解,孔子反問道:是“進賢為賢”,還是“用力為賢”?子貢說:“當然是‘進賢為賢’了”。孔子說:“對呀,我聽說鮑叔薦過管仲,子皮薦過子產,未曾聽說管仲、子產薦過什么人”。
本文的這番論說,是不是可以作為孔老夫子這段話的注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