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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喧囂(中篇小說)

2013-03-25 03:43:24錢玉貴
小說林 2013年1期

錢玉貴

從在大廳里登記的那一刻起,楊浦就隱約預感到這可能是一次錯誤的赴約。

楊浦看到,登記簿上在他之前,已經有了龍飛鳳舞的簽名:劉大鳴、史建平、汪一露、柳眉等;在單位和職務欄里,同樣是龍飛鳳舞地簽著:公羊山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偉達實業有限公司總經理、美國遠東斯菲里商務有限公司執行董事、東方藝術文達有限公司總裁……這些公司和頭銜,透著財富和實力;而對楊浦來說,仿佛還透著咄咄逼人的“人身攻擊”。

楊浦在單位欄里寫下“馬山礦業有限公司”,而在后面職務欄里他什么也沒有寫。

楊浦的到來,引起了大廳里一陣喧嘩,昔日老同學們一眼認出他便歡呼著圍攏過來。昔日的學生會主席、團支部書記、曾經受到團中央表彰的優秀大學生干部楊浦,在老同學們的問寒問暖中,還是辨別出不同于昔往的心境和感觸;畢竟十五年過去了,多少物是人非,多少沉浮幻滅,多少心路差異……

這次老同學聚會,是劉大鳴鼓動策劃并贊助承辦的。去年末,劉大鳴打電話給楊浦說,許多老同學都有這個愿望,畢業十五年了大家該聚一聚了,問楊浦有什么意見。

楊浦跟劉大鳴從大學畢業后幾乎沒有什么來往,無非是春節時彼此互相寄個明信片或發個祝福短信而已。只是最近幾年不斷有同學和同事說到劉大鳴,說他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礦山改制發跡開始,短短幾年時間,身價就過億了,已經擁有了數個中型以上規模的礦山礦權,是雄踞一方的公羊山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是個財大氣粗且呼風喚雨的人物。同學當中,與劉大鳴幾乎同時浮出水面的財富人物還有史建平、汪一露、柳眉,這些人的身價都在千萬以上計。這些人物當初在大學時都并不被楊浦看好,或者說,也并不被更多的同學們看好,但山不轉水轉,三十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們居然都成了大氣候,財富精英,讓人刮目相看。

楊浦在電話里對劉大鳴說,“不是許多同學的愿望,是你劉大鳴的愿望吧?要不,就是史建平、汪一露、柳眉他們的愿望?”劉大鳴在電話里笑了:“老班長想到哪去了!不錯,史建平、汪一露、柳眉他們也有這個愿望,我都咨詢過了,不信,你可以電話問一下嘛!”“你們都是有錢了想燒包燒包炫耀炫耀吧!”這話在嘴邊沒說出來,楊浦說,“到時候我爭取參加吧。”劉大鳴說,“老班長,千萬別說爭取參加,說一定參加!你想想,你這個當班長的不來,這個聚會的意義就要大打折扣,我們班當年那些暗戀你的女同學會多么失望!還有,我這個發起人會多么沒有面子!”楊浦覺得劉大鳴說得也在理,便說,“我一定參加——沒問題了吧?”

酒店是五星級的,面臨大海,背依山坡,景色秀美。酒店娛樂的樓層被包租了,美酒佳肴也都是事先預定好的。晚宴開始時,劉大鳴鼓動楊浦作為老班長致辭,楊浦死活不答應,當時豪華的場面和昔日同學們個個衣冠楚楚、志得意滿的模樣就讓楊浦有些自慚形穢了。劉大鳴舉著盛滿法國葡萄酒的高腳杯,發表了一通客套的熱情的張揚的祝酒詞,并且宣布接下來的三天里就是游山玩水。楊浦是老班長,盡管一再推辭,還是被拉到主席的座位上,身邊左右是劉大鳴、史建平、汪一露和柳眉幾位班里如今最牛的成功人士。憶當年,這些同學相擁左右,楊浦自然有眾星捧月之感,因為他太優秀,他有太多值得他們相擁左右的優越資本和榮譽,而如今處在這些人物當中,他就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了。從詢問如今的行政級別、職務待遇到薪水收入、住房面積……楊浦一一如實回答,他的虛榮心在這一問一答中早已備受煎熬。到了杯來盞去的時候,身邊這些有錢的同學們開始暢談他們游歷的海外風光,從加勒比海海灘風光,到南非好望角的巨浪,從威尼斯泛舟到巴黎夜景,從馬爾代夫潛水到巴厘島度假……這個過程當中,楊浦覺得自己心理壓力有增無減。而話題仍在朝著他不熟悉的領域轉換。史建平吹噓起他經營的期貨與股票,掙個幾百萬跟玩兒似的,汪一露則不斷地把手指的鉆石戒指和脖頸上那根鑲嵌著翡翠鉆石的項鏈顯擺一下。“什么,一百萬?”汪一露顯然對劉大鳴如此評價她的寶物不滿,揚著聲調說,“一百萬我白送你,劉大鳴!別以為你身價上億了,一百萬我也還是拿得出手的!”酒桌上唯有柳眉很少說話,時不時地用她那總是安靜平和的眼光投向楊浦。這個玲瓏嬌小的女人,大學時代一直暗戀著楊浦,而楊浦就是對她動不了心,當年即便面對她那含情脈脈的目光和她那帶有傷心淚水氣息的情書,楊浦卻始終心如止水。然而,誰能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是那個玲瓏嬌小的柳眉,卻出落得氣質優雅,甚至雍容華貴。她嫁給了一個第三代的華裔美國人(是她在美留學時認識的),畢業后夫妻倆成立了東方藝術文達有限公司,柳眉不僅做了公司總裁,而且搖身一變成了藝術鑒賞家,在中西方之間從事藝術品交易和文化商貿。楊浦很想跟柳眉對上話來,哪怕一言半句,可是柳眉坐在汪一露的旁邊,而渾身上下透著珠光寶氣的汪一露,從一開始就因為需要炫耀而滔滔不絕……

好不容易晚宴熬結束了,一班人轉移到燈光迷離、音樂喧鬧的迪廳。現在是盡情的狂歡,歌唱和翩翩起舞的時候。當一對對同學舞動起來,嘶啞的聲音唱響之際,楊浦借故上洗手間便起身往外走。沿著長廊快步走到電梯口,電梯門打開,里面沒人,他鉆進去,電梯門自動關上,他靠在門上,閉上眼,這一刻他突然十分后悔自己來參加這次聚會。

是的,從他一腳踏入這座豪華酒店,除了剛開始時出現的那一陣情理之中的歡迎外,他實際上一直是被冷落的。他不再是當初班級里那個引人注目的明星似的人物。現在的明星人物是劉大鳴他們一干有錢人,因為有錢,他們似乎就有太多值得炫耀的東西……

下到一樓,楊浦走出酒店。彌漫著腥臊氣息的海風撲面而來。他漫步到海邊。一彎皎月懸掛天際,茫茫大海深邃一片,闊無邊際,岸邊的海浪像是睡著了一般,一浪一浪地呼吸著。楊浦邊走邊掏出香煙點著吸著。他原以為十五年后的同學聚會,一定會有濃情蜜意的敘舊回憶,不曾想,從見面一開始似乎情調和氣氛都不是那么回事,大家似乎早已不再關心曾經的當年和當年的曾經……

“楊浦——”是劉大鳴的的聲音。楊浦在海灘邊站住,扭頭看見胸前飄蕩著那條艷紅領帶的劉大鳴快步走到跟前。“怎么,不習慣熱鬧了?”劉大鳴話里含著譏諷。楊浦苦澀地一笑,本想說句不咸不淡的話,又忍了。兩人在海邊走著。劉大鳴說,“咱倆從見上面到現在還沒有機會說上話呢。”楊浦把煙頭扔進黑森森閃著油漆一般光亮的大海中,那點火光在海面閃了一下就沒了。楊浦本想說,是啊,自從見上面,同學們就一直圍著你,特別是女同學,財產啊,別墅啊,資產啊,股票啊,名車啊,歐陸風情啊……眾星捧月一般,你哪有功夫跟我談呢!這話挺酸的,楊浦說不出口,卻說,“是啊,是還沒說上什么話。”劉大鳴說,“老班長,這次同學聚會,我是真有想法要跟你談談呢。”“什么想法?”楊浦問。他覺得這或許是劉大鳴的客套話,他想象不出眼下的劉大鳴,一個擁有上億財富、身價顯赫的礦業老板,有何想法需要與他談談。“實不相瞞,老班長,我想讓你辭職出來幫我干!”劉大鳴看著楊浦說。兩人都停住了腳步。楊浦突然笑了。“開什么玩笑,劉大鳴?我幫你干?幫你干什么?”楊浦嘴上這么輕描淡寫,但心跳加快了;劉大鳴的語氣和神情告訴楊浦,他劉大鳴是來真的。劉大鳴掏出香煙遞給楊浦,自己銜上一支,又掏出打火機,先給楊浦點上,自己再點上,嗞嗞地吸上一口。劉大鳴把“實不相瞞”的一切向楊浦坦露出來。

這些年里,劉大鳴對礦產資源的發展前景和財富價值的認識,已非他人所及,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修成正果”了。對于如何搞到探礦權繼而拿下采礦權到最終占有整個礦權,搞定一座礦山,這一整套路徑、程序、關節、手續,他早已輕車熟路。他是通過清產核資、股份制改造、變相收購等一系列復雜程序,并佐之以“相關配套(行賄、吃喝玩樂、高檔消費)”手段作用下,才擁有了大型規模的公羊山礦權,并坐上礦業公司董事長大位。從那時起,他就把所有從公羊山賺到的錢投入到在全國各地的找礦買礦上。現在他終于又拿下了另一座中型規模的銅金礦礦權,就在馬山礦業公司不遠的岐山鎮。他告訴楊浦,他是采取了日本鬼子當年那種“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方式秘密開展了三年之久的公關工作。三年下來,他把省市縣地方政府上上下下一干人全部搞定,并最終拿到了開采礦權。

“這個秘密,今天是首次公開。”劉大鳴說到這里賣了個關子,但口氣里透著財大氣粗。“至于這當中花了多少錢,那就不便透露了。不過,跟這座金礦的價值比,那點錢也就是毛毛雨,往大的說,就是九牛一毛!這座金礦一旦開采出來,每年的財富都是要以億計!”“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楊浦看著黑暗的大海說;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抵觸劉大鳴那種說話的口氣。“老班長,你如果辭職過來,我就把這座金礦交給你,讓你全權負責!”劉大鳴說,把嘴里的一口煙吐得很長。“我左思右想,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你的能力、才華和專業水平,都是公認的,當然,還有你的人品。我敢說,把這座金礦交給你,對我來說,應該算是‘物歸原主。”應該說,這一刻楊浦的心思是有些亂的。從最初選擇采礦專業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渴望著自己能夠管理和支配一座完整的礦山,他要在一座完整的礦山上規劃他理想的藍圖,施展他的才華和抱負。這些年過去了,他這個夢想幾乎已經湮滅,現在,劉大鳴猛然間又喚醒了他的夢,就像一座廢棄的暗室突然被意外的火光點亮。

劉大鳴看出了此刻楊浦的心思,他拍著楊浦的肩膀說,“老班長,是不是太突然了?沒什么,后面還有三天游山玩水的時間,你可以慢慢考慮,咱倆天天在一起,有許多事情要談的,譬如你的酬勞,你的待遇,要配什么車……”

海面上風大了,風中飄著細密的海水粒子,沾上唇邊咸咸的。月光隱匿在云層里,大海上一片深黑。楊浦打了個寒顫,他覺得身子突然冷下來。劉大鳴將手臂搭上他的肩膀,說,“咱們回酒店去迪廳吼它幾嗓子,跳它幾曲吧!”

不知是出于心亂,還是逃避對劉大鳴要做出承諾的恐怖,楊浦突然說,“大鳴,我忘了告訴你,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公司去。公司有個技改項目,后天一早就要開論證會,專家都是我請的,我又是主持人,所以是不能缺席的。”劉大鳴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臂彎里的楊浦;記憶里,班長楊浦是從來不撒謊的。劉大鳴說,“那這樣吧,明天一早,用我的專車送你回去。”楊浦說,“不用了,明天一早,公司里有車會來接我。”

回到酒店房間,楊浦才覺得自己一時頭腦發熱的謊言,其實是把自己逼到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境地。他也不明白,那一刻自己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怎么會突然想到要回去了,而且把理由編排得無懈可擊(是有一個技改項目論證會,但那是下個月的事),更要命的是,劉大鳴提出用他的專車送自己,自己只要說一聲“謝謝”就結了,為什么居然信口說出“公司有車會來接我”——真的會有車來接嗎?

現在是夜里十點多了。其他老同學還沒有回來,要不還在迪廳飆歌狂歡,要不就去夜市吃宵夜了。他現在必須做出決斷。既然話說出去了,他就必須走。公司派車接他,是不可能的。是他的待遇級別不夠,他只是馬山礦業公司總經理助理(按以往國有企業的行政級別,他只是個正科),在礦黨政班子里,除了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經理裘勝榮配有專車外,副書記、副總用車都是公務性派車,不享有專車。他如果提出要公司派車來接自己,就顯得十分不知趣了。就是厚著臉皮向公司提出要車,即便是同意了,那派來的車可能也就是公司里那輛最破舊不堪的普桑,這次參加老同學聚會,他覺得自己的臉面夠寒磣的了,他可不想因為派車來接這件事再丟人現眼。思前想后,楊浦沒再猶豫,收拾行囊,連夜就走了。除了劉大鳴知道,他跟誰都沒有打聲招呼。楊浦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很卑微,也很脆弱。

孤零零地坐在夜行的列車上,楊浦內心空落落的。車窗外,燈火斑斕的城市漸漸遠去,原野上大片大片的黑暗如帷幕一般。從滿心歡喜地來到這座海濱城市,到孑然孤獨地離開它,不過半天時間,而就這半天時間里,楊浦覺得自己仿佛被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拋到半空,他沒著沒落,不知所措,只是現在好像又回到了地面,卻發現自己傷痕累累……

楊浦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妻子小蘭十分意外。“不是有四天的敘舊嗎?”她問,語氣透著揶揄。楊浦前天臨走時才告訴她,要去參加老同學聚會,小蘭就陰下臉來。“那種同學聚會有意思嗎?”小蘭不屑地說。“見了面,男同學就比誰官大,誰是大款了,誰房子多大,誰車子啥牌子的,女同學呢,就比誰老公厲害,多大出息……沒意思透了!”小蘭是去年剛剛參加過她的大學同學畢業紀念聚會,回來后就揚言以后大轎伺候也不參加了。當時楊浦不以為然,說,“你們中文系的本來就事兒多,喜歡指點江山什么的,不比咱們采礦專業的,實在,重情義,不玩虛的。”小蘭說,“那你就等著瞧吧。”最讓小蘭意外和氣憤的是,去年那次同學聚會后,今年就傳來同學里面有兩對夫妻就因為那次聚會而舊情復燃,鬧得離了婚,算是拆散了又重新組合。現在,老公要參加這種聚會,她不免就多份心思。“楊浦,你可要小心點兒,昔日的純情小妹,現在可能就是正宗狐貍精,你可不要給我帶故事回來!”她一邊給楊浦準備行李,一邊對楊浦提出警告。楊浦說,“那可不一定!你可不要忘了,昔日的楊浦可是她們的偶像,用現在的話說,是我的粉絲,這回去了,我倒正想檢驗一下我的魅力還在不在!”小蘭把行李包裹往他的面前一扔,說,“那你帶個狐貍精回來看看,她前腳進屋,我后腳走人——我早就不想跟你過這種窮日子了!”

楊浦把行李包扔到旁邊,徑直走到客廳沙發上坐下,也不去洗漱一下,就在沙發上躺下。他不想跟小蘭說話,一說話就只能證明他臨走前小蘭說的那些都是對的。小蘭從冰箱里拿出食物,準備做午飯,看到老公這般垂頭喪氣回來的模樣,便猜想這次同學聚會一定不出她事前所料。“楊浦,不是準備帶一個狐貍精回來嗎?怎么,沒見著?另有隱情?——是當年的粉絲看不上你了吧?” 小蘭在翻檢著塑料籃子里的蔬菜,顧自說,“現在有認識了吧,這種聚會真的沒意思吧?”楊浦始終不答一句,他橫躺在沙發上,用手臂搭著腦袋,像是睡著了。“楊浦,今天中午你去接明明!這會兒明明要放學了。”小蘭在廚房里叫著,接著就響起一片油煎炸響的聲音。楊浦聽見了,好像在猶豫著去或不去。平日他都是在礦上吃午飯,難得他今天中午在家吃飯,況且小蘭做飯,他去接孩子,天經地義。楊浦十分不情愿地從沙發上直起身,撐了個懶腰,疲憊不堪地拖著腳步,出了家門。

吃飯的時候,小蘭不再問楊浦同學聚會的事情;她了解丈夫,楊浦厭煩了且不予回答的話題,就是禁區了,她若不知趣,一定要窮追不舍,那楊浦就會語言刻薄,甚至發怒。這些年里,她早已熟知丈夫那外表沉穩鎮定的性格的另一面,倔犟,敏感,自尊心上不依不饒。不曾想女兒明明眨巴著天真的眼睛望著一聲不吭吃飯的楊浦,問,“爸,你們班的女同學都去參加聚會了嗎?”小蘭跟楊浦不約而同地對了一眼。明明才上小學三年級,她也會關心爸爸跟女同學的聚會?顯然,這是楊浦不在家時,小蘭對明明說過的話題。小蘭趕緊阻止道:“明明,吃飯!你爸坐了大半夜的車,累了!什么女同學不女同學的!”明明忽然咯咯笑起來:“爸,你們班的女同學都是丑八怪嗎?”小蘭的臉色紅了。楊浦的臉色白了。礙著孩子的面,楊浦不便沖小蘭發作,他對明明說:“誰說爸的女同學都是丑八怪了,她們可漂亮了,像天仙女和白雪公主一樣漂亮!”楊浦瞥了一眼小蘭,小蘭趕緊扭過臉去。明明說:“爸,你們班的女同學比我媽還漂亮嗎?”楊浦一時語塞,小蘭裝作沒有聽見,正搛菜顧自吃著。楊浦說,“那比不上你媽漂亮!你媽在大學生那會兒,就是校花呢……”明明看看小蘭又說:“我媽現在呢?”楊浦也看了看小蘭說:“你媽現在,是——女王啊!”小蘭似乎終于耐不住性子了,她往明明的碗里搛了菜,下手重重的,拉下臉說,“快吃吧,吃完后就去午睡!”明明看到了媽媽目光里的警告,便不再言語,埋頭吃飯。

小蘭把明明弄到房間午睡后,回到桌邊,看到楊浦陰沉著臉,一點也不想搭理她的樣子,知道他心里還在生氣,她拿起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邊:“楊浦,你在孩子面前說什么校花不校花,女王不女王的,你什么意思?是說我現在丑了?還是說我現在霸道了?”楊浦把筷子往桌上一丟,碗里還剩下兩三口飯,他不想吃了,沒胃口了。小蘭說:“我今天不想跟你斗嘴玩兒,我要跟你說正經事。你聽著,新世紀的那套房屋到底買不買?反正,我已經托人預訂了,一百三十平方米,首付要二十萬。人家說了,年中不交錢,就保不住房號,也就保不住房了,你說怎么辦吧?”一聽買房,楊浦頭就大了。這事楊浦過去一直反對,原因很簡單,家里沒錢。結婚那年買下的現在住著的這套六十平方米兩室一廳的房子還是貸款買的,去年剛剛還完貸款。家里存折上也只有三萬元,是給明明買架鋼琴和相關教育作準備的。楊浦根本就沒有心思再去貸款買新房。新世紀的房屋在依山傍水的南湖區,確實風景如畫,但楊浦覺得目前尚無那個經濟實力去享受。小蘭不止一次說過這個事,楊浦一直沒當真,不想小蘭現在已經把房屋都預訂了。“誰讓你預訂的?錢呢?那二十萬從何而來?”楊浦瞪眼問。小蘭反倒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先借啊,你要是真的借不到,我們就先把這套房子抵押出去,向銀行貸款,不行就按揭,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了。楊浦,我告訴你,那套房子真是棒極了!我看了四五次了,越看越喜歡!”楊浦知道,小蘭真要是瘋起來,那是誰也攔不住的主兒。“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反正你當家,愿意過什么樣的日子,你定!”楊浦覺得累了,他要去臥室睡會兒。他從腰里掏出手機。自他離開同學聚會后就一直關機,他怕他的出走引起同學們的猜疑和追問。這會兒他開了機,若干條短信信號立即滴滴叫地紛至沓來。他看到一條劉大鳴發來的短信:“老班長,當著你的面,我不好開口說聘任報酬,只好用短信相告了,我的開價是年薪五十萬,不知你意如何?”楊浦突然冷笑了一聲,對小蘭說:“老婆,不是需要錢嗎?你信不信,現在有人愿意給我開價年薪五十萬!”小蘭在收拾桌上碗筷,她以為這是楊浦故意在戲弄她:“做你的大頭夢吧!”她覺得自己有一肚子委屈……

日子過到這個份兒上,是楊浦和小蘭都不曾想到的。

楊浦和小蘭的相識,是緣于大學期間高校之間舉辦的一次聯誼活動,郎才女貌,一見鐘情。畢業后,楊浦留在了他實習的馬山礦業公司,之所以這樣選擇,是因為小蘭就是馬山礦所在的D市人,而且D市人事部門已確定,小蘭畢業后將在D市教育局工作。應該說,是愛情和婚姻促成了他們在D市的工作和生活,否則,以當時楊浦在校的優異成績和知名度,他未必會屈尊于名不見經傳的馬山礦業公司。楊浦從一般技術員做起,到科長、副總工、總經理助理,收入也一路攀升。小蘭從機關一般文秘做起,到而今的辦公室機要科長,拿的是公務員薪水。那個時候的楊浦和小蘭,嘻嘻哈哈,也打情罵俏,日子過得幸福開心,他們并不十分操心未來的生活。直到明明出世后,日子似乎才過得有些緊巴起來。為房子和高檔一點的消費的話題多了,為孩子的培養、家教的支出爭執多了,也為油鹽柴米的爭吵多了,而所有的吵吵鬧鬧和磕磕碰碰,似乎不外乎都是經濟拮據所致。楊浦到了總經理助理位置,年收入也只在三四萬之間,在當地,國有礦山企業的這個收入水平算高了。小蘭的薪水是死工資,年收入也就二萬元左右。這樣的家底,在短時間內要實現住大房,上下班有私家車,讓孩子接受貴族式教育,包括高檔消費,顯然為時尚早。然而,小蘭卻不這么認為——

“人就活這一輩子,憑什么讓我們節衣縮食,別人盡情享受,這公平嗎?這也省下那也省下,這樣活著還有什么勁兒!攢錢干什么?就只為買間大房子,住得舒服點兒,環境好點兒,可還天天掰著指頭盼著!可人家早都住別墅了,住二三百平方米都還嫌小呢!周末,我連商場都怕去了,怕看到那些高檔衣柜,怕自己闖了進去又買不起,那才叫丟人!你不是不知道,明明一直要讀鋼琴班,可我們讀得起嗎?就是鋼琴買回來了,家教請得起嗎?同事小張就因為有個會做生意的老公,每周都去做面膜,做美容,還定時做健身運動,她一見到我,就嚷著讓我也去,說我的皮膚要是保養了,一定會如何如何,我有那個條件去嗎?”

小蘭說得委屈傷心,說得肝腸寸斷,說得淚流滿面,說得坐在一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的楊浦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恨不得拿把槍來朝自己腦門扣上一槍。

昔日的小蘭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或者說,昔日的小蘭若是這個樣子的,那么打死楊浦也不會娶她的。昔日的小蘭苗條、清秀、漂亮、矜持、風姿綽約,而且異乎尋常的成績優秀,是當時H大學著名的“五朵金花”之一。楊浦當年若沒有那諸多職務和榮譽,諸如學生會主席、學生黨員、團中央優秀大學生干部等光環罩在頭頂上,小蘭也未必能跟他一見鐘情。那個時候的小蘭,青春洋溢,目光高遠,談吐高雅,透著超凡脫俗的迷人氣質;在當時的楊浦看來,能夠與小蘭結合,是他人生最為成功的幸事。

然而,歲月尚未滄桑,金枝玉葉便似落花流水去了。

朝霞初現,連綿起伏的山崗儼然一道天然屏障橫亙在天際之間;霞光散開,日光升起,光芒爬過山崗,漸漸映射到山崗背后聳立著高大井架、成片廠房,以及彌漫開來的裊裊炊煙的馬山礦區。馬山礦領導一干人從公務面包車里下來,陸續走進礦部機關大樓。不久,大樓響起電鈴聲,這是正式上班的鈴聲。

陽光透過樹葉斜斜地斑斕地照射進辦公室里。楊浦把公文包放到辦公桌邊,先給自己沏好一杯茶水,接著到里面的房間換上工裝和勞保皮鞋,然后坐到辦公桌旁,一邊呷著茶水,一邊瀏覽擺放在案頭上的昨日生產報表和當日的生產調度安排。一天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

電話響了,是礦區內部電話,他按下免提,是董事長裘勝榮的聲音:“小楊,上我這來一下。”董事長辦公室在三樓最里面一間。楊浦一邊上樓,一邊整了整工裝,并且下意識地捋了捋頭發。他知道,這些年里,凡裘勝榮約談,那一定是涉及楊浦的事要談。

推開董事長辦公室,楊浦親切地叫聲:“董事長好!”這是一間又大又寬敞的屋子,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后面的裘勝榮顯得很瘦小,他正埋頭看著什么。在辦公桌背面墻櫥里,除了書籍,還擺放著許多從各個礦山收集來的精美的金屬礦石。裘勝榮有這個收藏愛好。屋子里煙霧繚繞。楊浦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看見裘勝榮案頭那只像湯缽一般大的煙灰缸里已經堆積了不少煙頭。“同學聚會,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啊?” 裘勝榮把瘦小的身軀靠進椅背里,臉上笑著問。楊浦知道這是句玩笑話,便說,“我在那兒待了不到半天時間,即便有故事也來不及發生啊。”“不是請了四天假嗎?”裘勝榮摘下老花鏡,把手指間的煙蒂按進煙灰缸里,合上文件夾。“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打道回府的?”老家伙可真是火眼金睛啊!楊浦回來有三天了,裘勝榮也沒找他談,是不是一直在觀察著自己?楊浦笑笑說,“那個聚會沒什么意思,挺無聊的,所以就決定回來了。”

裘勝榮今年快六十了。外表看,盡管他堅持染發,有一頭烏黑的頭發使他盡量顯得年輕些,但臉上黝黑而多皺的皮膚,特別是松垂的下頜還是顯出老態。他中等身材,瘦弱單薄,但讓人難以想象的是,就是這么一個人,當年在井下當掘進班長時,一年干完了別人十年的活兒,年年先進,后來當上了全國勞模,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他中專學歷,從工人到技術員、科長、副礦長、副總經理、總經理,直到擔任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經理三職一肩挑,二十年時間里他可謂一帆風順。早幾年便一直有傳聞他要退休了,或退居二線了,但也總是傳聞而已。后來又聽說,老裘要退,就是整個班子集體退,因為現在的班子都是他一手搭建起來的,年齡都與他不相上下。可這也總是傳聞而已。也許正因為這種局面,跟楊浦一同提拔起來的其他幾個總經理助理索性跳槽走人了,其中林義強就是第一個跳槽走人的,而今總經理助理當中,楊浦是“碩果僅存”,用礦里人的話說,楊浦是馬山礦業“唯一接班人”。

楊浦知道裘勝榮今天找自己來絕對不會是想了解他同學聚會的事。“小楊啊,”他給楊浦扔過一支煙來,自己點著一支,然后把打火機遞給楊浦,“最近又有幾個技術員跳槽走了,都是骨干,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連聲招呼也不打,說走就走!這些年里,我們是怎么培養干部,培養年輕人的?這樣對待企業,這個企業還能搞下去,還能有發展嗎?如果年輕人都一味地只是為了錢,為了待遇,一點不講艱苦奮斗,不講創業,不講理想,不講奉獻,今后的國有企業還指望誰呢?”裘勝榮在說到那幾個“不講”時,左手攥著拳頭,在桌上一“不”一敲,楊浦被敲得一言不敢發,悶悶地抽著煙。這個幾千人的老礦山,年年都是保本不虧的經營局面,干部員工都有不滿情緒;老人走不了,新人上不來;要改革轉機制,要一切適應市場,要讓年輕人挑大梁,擔重任……云云,可謂年年講,但年年還是老樣子。

裘勝榮老謀深算的眼光在楊浦臉上掃了幾遍;楊浦的沉默和對他目光的回避,在他看來就是一種消極的抵觸。他要把話說透了。“那個林義強你還記得嗎?我認為就是他在馬山礦開了一個壞頭,起到了一個壞典型的作用。他那種人就是唯利是圖的人,是不能堪以重用的人!”

林義強是當初馬山礦業公司與楊浦一同提拔的三個總經理助理當中第一個跳槽走人的。他跟楊浦同年分配到馬山礦業公司工作,學的都是采礦專業。在以后的交往中,他跟楊浦成了好哥們兒。他跳槽前,楊浦并不知情。他當時向礦里請假說是要回東北老家辦喪事,說是家里有個老舅去世了,可是一去就是半年不歸。直到有一天他開著嶄新的奧迪A6來到礦上,要請楊浦一撥人“在一起坐坐”時,真相才公開出來。這小子已經在鄰近不遠的私營礦山當上了總經理,年薪三十萬,日子過得很滋潤了。裘勝榮曾委托楊浦把林義強約回來談過一次,那次談話林義強毫不客氣,當面對裘勝榮提出他回來的條件:一是他林義強必須當總經理,二是必須配有專車,車的檔次暫時可以不講究,三是年薪不能少于二十萬。裘勝榮本想對林義強先談前途后談事業最后談個人價值實現,可是沒有想到,談話剛一開始,林義強就把他逼進死角,相當于被武功高手一下子點到了死穴;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林義強知道他開出的條件裘勝榮無法滿足,因此他一點也不想耽誤時間,起身走人,可是走之前他說的話,差點把裘勝榮氣到醫院里住院去了:“馬山礦這樣搞下去,是沒有希望的,也是根本留不住人才的!”

裘勝榮突然話鋒一轉,對楊浦說:“我相信你,小楊,你不是那樣的人!是我們馬山礦可以信賴的人!馬山礦交給你這樣的年輕人,我們才能放心!礦業公司班子最近就要調整,你這回要真正進班子了,擔任副總經理,分管生產和技術,組織上的考查都通過了,市委組織部和國資委最近就要下文。我已經向市里主管部門遞交了退休報告,我這把年紀了,必須退下來!這些天,我也找了班子里其他同志談了,要求他們跟我一塊退下來,盡管個別人可能一時半會還有些想不通,但這是大勢所趨,必須以礦業的發展和前途為重。小楊啊,你可就是全礦年輕人的風向標了,他們看著你,就是寄希望你將來帶領他們把礦業公司做大做強,發展上去!你要做表率,做榜樣啊!”

如此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楊浦卻一點也沒有激動起來,即使馬上就要擔任副總經理了,似乎也沒有什么異樣感覺,似乎一切早就應該如此,或者說理所當然。從他腦中閃過的算計是:副總的待遇將意味著他的收入在目前基礎上增加百分之四十,也就是接近二萬元。這離小蘭要買房的目標還有多遠?離買車的目標還有多遠?還有明明的鋼琴、鋼琴課,還有小蘭要做美容,買高檔商品……盡管只是一念閃過,楊浦還是很快就在內心責問起自己:怎么突然就只想到了收入待遇呢?怎么就只想到錢,而不是其他的東西?我真的是掉進了錢眼,還是我本來就沒有什么其他的念想?那一刻的楊浦不明白的是,是自己的心志“墮落”了,還是自己原本就是一個極其世俗的人。

華燈初上,平日里看上去顯得灰頭土臉的D市,仿佛瞬間便改變了色調與節奏,顯現出城市夜晚的浮華,奢靡,甚至有些放蕩情調;由柔和的路燈光與那些暴閃暴爍的霓虹燈相交織,刺激的曖昧似乎無處不在……

小蘭領著剛剛放學的明明打車到了酒店門口,林義強已經等在那里。在包廂里坐定,林義強對小蘭說,“咱們先喝點普洱茶吧。剛才楊浦打電話來,說還要半個小時才過得來。”小蘭撇撇嘴:“就他忙,掙那份死工資,還樂此不疲!”林義強說,“人家現在不一樣了,是副總經理了,擔子重了嘛!”小蘭擺擺手,意思讓林義強別再說他,鼻腔里哼了聲,表示不屑。林義強問明明要喝點什么,明明一點也不客氣,仰著腦袋說:“可口可樂,小瓶的。”包廂服務員站在旁邊,都聽到了,林義強沖她一擺手,意思是馬上去辦。小蘭說,“怎么沒把小秦帶來?不是說好一塊兒來的嗎?”小秦是林義強的妻子,過去也在馬山礦工作,后來辭職做專職太太了,家也隨之搬到了省城。林義強說,“她啊,現在可忙了!”小蘭問,“怎么,小秦又上班了?”林義強笑道,“上什么班,是忙著在省城裝修房子呢。”小蘭問,“怎么,你們又換房了?”林義強說,“她要折騰唄!一百五十平方米的還沒有住上兩年,這不,又換上二百八十平方米的別墅了!不過,這回可夠她操心的,從設計到裝修,她全權打理,聲明不許我插手。其實,我還巴不得呢!”這幾年里,因為有錢了,林義強這一家子,買房買車,又換房換車,還攜妻兒歐洲游,加勒比海灣游,南非游,幾乎從來就沒有消停過。

林義強未跳槽前,他們夫婦與楊浦夫婦兩家人經常在周末聚在一起吃頓飯,兩家輪流做東。而現在,只要林義強回到D市,做東請客的總是他,即便跟楊浦拉來扯去,最后買單的還是他,這也一度讓楊浦和小蘭都覺得挺難為情。可人家林義強把話說得明白不過:“我年薪從來不低于三十萬(稅后的),這還不包括年底幾十萬的股份紅利;就是請客吃飯,我一年核定計劃報銷的招待費也不下十五萬,我請你們一家子別說吃頓飯,就是吃幾十頓飯,充其量也是毛毛雨。”楊浦這下沒脾氣了,或者說,楊浦的脾氣一下子被滅了,盡管是痛苦地被滅的。時間長了,林義強來D市打電話約楊浦一家出來吃飯,楊浦和小蘭也都習以為常了。

女服務員用托盤端著沏好的普洱茶和小瓶可口可樂走進來。明明拿上可口可樂就噘著小嘴仰脖就吐嚕喝起來,小蘭看不下去了,說,“瞧瞧,都饞成那樣!”要奪明明手里的小瓶,明明一扭身就跑到電視那邊,坐下,邊看電視,邊喝著。服務員給兩只杯子斟上泛著咖啡色,散發著絲絲苦澀氣味的普洱茶。林義強說,“嫂子,這普洱茶現在流行喝,說是美容、瘦身什么的,還能降血脂、血糖、血壓的,神乎著呢!”小蘭并沒有心思品嘗普洱茶,她說,“義強,你跟楊浦是好哥們兒,好兄弟,你現在發得也可以了,也該幫幫楊浦啊!當初你跟他一樣,可你一走,馬上就活出了檔次,楊浦呢,依舊是老樣子。雖說現在剛剛當上了個副總經理,其實屁也不是,一年忙到頭,就掙那么幾個小錢,我們的日子啥時候才能改善啊!都說,你們這樣的人現在是生活著,我們這類人現在還僅僅是活著!我過去一直不想在你面前說這些透著小市民氣的話,可是這樣下去,啥時候是個頭啊!”林義強淡淡地笑著,仿佛小蘭要說的這些都是他意料之中的話。他輕呷著茶水,慢條斯理地說,“嫂子,楊浦確實跟別人不一樣,他是真能沉得住氣,而且耐得住寂寞。你想想,這些年,馬山礦跳槽的跳槽,考研的考博的,反正能跑的都在想著法子跑,以楊浦的能力和學識,選擇哪條道,他都可以遠走高飛,可是他就是有那個定力,以不變應萬變!”小蘭忍不住插話:“我看他現在是變傻了,變遲鈍了!”林義強說,“那絕對不可能,他是何等聰明的人!我過去一直認為他可能生來就是要干大事情的,因此才能那樣穩得住,而且從容不迫。”小蘭說,“你可不要那么夸他,越是夸他,他就一直認為自己是對的,那么我們可能就要一輩子這樣受窮下去。你還是想想能不能幫幫我們吧!”林義強說,“嫂子,我實話告訴你,我今天特意趕來請你們吃飯,可就是想請楊浦能否賞臉做事的,說白了,你也可以理解是想幫幫你們。”小蘭的眼睛亮了。“讓楊浦做什么事,快說啊?”林義強本來并沒有打算對小蘭說的,他知道這個女人當前急于求富的功利心理,更知道這件事在沒有得到楊浦同意前說出去可能對楊浦產生傷害。林義強早就知道楊浦手頭上有三個專家資格的高工證書,現在周圍礦山各項資質達標和評定,都需要專家鑒定通過。只要楊浦愿意,就可以利用業余時間,去周圍這些礦山走動走動,或者干脆就在那些需要評審通過的各類表格上簽上自己的大名,他就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小蘭的眼睛更亮了。“義強,你說,一般一次會有多少錢的酬勞?”這話讓林義強當場語塞,因為這方面從來就沒有一個確切的市場價位,一般要看各個礦主慷慨的程度,或者事先約定好價位。小蘭似乎也看出了林義強的為難:“你就告訴我一般最低的價位吧?”林義強說,“一般不會少于二三千吧。”小蘭“哦”了一聲。顯然這個價位也是出乎她意料的。這個時候包廂的門開了。有重重的腳步聲傳來。林義強站起身,小蘭極迅速地小聲對他說:“咱倆剛才說的一切,你可千萬不能對楊浦說啊——只當我什么也不知道。”

話音一落,楊浦就進了包廂,林義強馬上招呼服務員上菜。他拿楊浦打趣道:“當上副總經理了,氣色不一樣啊,是要干大事業了吧!”楊浦把外套在椅背掛好,挨在小蘭身邊坐定,說,“少拿我扯咸淡!說說吧,從省城趕回來請客,是不是又想給我們一家人打打牙祭,還是最近又發了什么橫財?”明明看見爸爸來了,立即湊過來告狀,說媽媽不讓她喝可樂。楊浦輕輕拍了一下明明的小臉,說只要是你林叔請客,愛喝什么都行。

服務員將菜一盤盤地端上來。楊浦抄起筷子就吃,看來是餓了。林義強說,“當上副總了,老朋友也該來賀賀吧。”楊浦說,“那好,這頓飯算我請了。”小蘭嗆上一句:“就你……還請客?”楊浦白她一眼:“我馬山礦副總,請林大老板一頓飯的權力總還是有的吧。”林義強把酒倒上,舉起杯,跟楊浦、小蘭的杯子碰了碰:“閑話少說,好久沒聚了,喝吧。”楊浦喝了一大口酒,嘴里嘖嘖有聲:“義強,你今天打電話來那會兒,我也正想著要找你呢!”林義強頓感意外:“找我?是好消息嗎?”楊浦說,“差不多算是吧。”小蘭插了話:“你能給義強什么好消息?”這話讓楊浦頓生不悅:“這事不用你知道。”小蘭怔了:“為什么?”楊浦頂了一句:“跟你不相干。”小蘭噘起嘴,鼻腔里哼了一聲:“我還懶得知道呢。”拿起筷子就往明明跟前的碗里搛菜:“明明,咱們快吃吧,吃完了,媽帶你回家做作業,讓你爸對林叔好好說他的好消息。”林義強的眼睛看著楊浦,他憑什么可以給我帶來好消息呢?他往楊浦杯子里斟酒,嘀咕一句:“你不會是蒙我的吧?”楊浦不置可否地笑笑……

等到小蘭帶著明明走后,林義強把身子靠上椅背:“說吧,楊浦,你給我什么好消息?”

楊浦這才把自己可能今年年底就要接班當上馬山礦一把手的消息告訴了林義強。林義強滿臉狐疑看著楊浦:“這是你的好消息啊,跟我又有什么關系?”楊浦說,“如果我當上董事長,那么總經理人選,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林義強當即就搖頭:“不可能!我沒有興趣!”“為什么?”楊浦感到很吃驚。“當年你不是一直想要當馬山礦的總經理嗎?你不是天天嚷著要改變傳統的采礦方法,還要改變分配機制,并且揚言過要把馬山礦的面貌煥然一新嗎?”林義強馬上直擺手:“楊浦,都猴年馬月的事了,虧你還記得!我怎么可能再回到馬山礦去?再說,我也早就當上總經理了,只不過不是個國字號的罷了!”楊浦接上話薦:“你這就說到節上了,你那個總經理能跟馬山礦這樣的國有大礦山的總經理相提并論嗎?”這話倒使林義強不以為然的神情變得僵木起來,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怎樣駁回楊浦。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楊浦,我們今天不談這個好嗎?我覺得沒有意思!”楊浦卻不依不饒的:“我堅持要談呢?”“那我就把丑話說在前了!”林義強照直說了:“你能給我年薪三十萬嗎?你能給我作為總經理個人招待費一年十五萬嗎?你能無償提供我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住房嗎?你能給我配輛A6奧迪車作為我的私人用車嗎?”楊浦的臉頓時就漲紅了。他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些呢?他即便是擔任了馬山礦業公司的董事長,他能辦得到這些嗎?

“說話啊,未來馬山礦的董事長?”林義強的語調不乏嘲諷的意味了。楊浦把酒杯端起一口喝干。“我確實沒有想到那么多……”楊浦的聲音顯得有些蒼涼。“我只是想,那個馬山礦寄托了我們太多的夢想……”“拉倒吧,楊浦!”林義強突然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別說那些沒用的!再提當年的那些夢想,我都有點害臊了!如今的人們都在追求什么,你難道一點認識都沒有?還是故意熟視無睹?你現在還像個熱血青年似的,難怪今天小蘭說你……”“小蘭說我什么?”楊浦很警覺的反應:“是不是說我不會掙錢?她要住大房子?”“小蘭說你變傻了,變遲鈍了!”林義強看出楊浦生氣了,于是緩和了語氣。“楊浦,你先別激動,我覺得小蘭沒錯,人活一世,誰不愿意自己的生活過得豐富精彩,誰不愿意享受更好的物質條件,倘若能夠辦到,為什么要拒絕呢?為什么不選擇呢?”楊浦不再說話,臉色陰沉得很難看。林義強拿著酒瓶給他斟酒,他知道楊浦其實過得并不稱心如意,難得楊浦一有好消息還會首先想到自己。他放下酒瓶說:“楊浦,我過去一直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跳槽?或者說,以你的能力和才學,讀研走人也一點問題也沒有,可你就是沉得住氣,在馬山礦一直熬到今天。現在我明白了,你一直想熬到馬山礦董事長的位置上去,到那時再大展宏圖,改天換地!其實,你錯了。作為從那里出來的人,我太了解那里的環境,那里的機制——你是干不成任何大事的!我先前說的那些聘用我的條件,不是想擠對你,難堪你,是想讓你知道你的權力是極其有限的。那是個國有礦山,所有員工的工資發放及其標準,包括你個人的收入,決定權并不在你的手上,都在上面的框框條條里,這就決定了你難以做到以待遇留人;國有企業的勞動關系,所有職工都是主人翁,你是仆人,這種勞動關系能搞得好企業嗎?這種勞動關系,就決定了你不可能從根本上管理好這些主人們,反過來,他們一旦鬧將起來,你就會人仰馬翻。國有企業,既要講經濟效益又要講社會效益,還包括什么穩定壓倒一切,還要扶貧幫困,亂七八糟的事,都要操心,都要親自負責,都要簽責任狀,你說,那是個干事業的地方嗎?且不要說掙錢了!”

酒桌上的氣氛驟然間降至冰點。兩個本以為愉快見面可以暢所欲言的老朋友,就這樣陷入了觀點迥然的僵局中。楊浦不再動筷子了,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他是去年才學會抽煙的,不曾想一旦抽上,居然一發不可收,每到心煩意亂、郁悶不平的時候,他總要抽煙,而且是狠命地抽。其實,他也知道越抽越覺得心煩意亂。

恭敬地站在一旁的服務小姐看到這兩個人如此僵持著,靜默一片,不知是退出去好,還是繼續無動于衷地站著好。她走到桌邊:“先生,要不要再上一瓶紅酒?”她舉著空了的干紅酒瓶,目光從楊浦的臉上掃到林義強的臉上。林義強好像突然省悟了什么:“當然要上,再來一瓶。”服務小姐出去拿酒了。林義強對楊浦說,“兄弟,我說得有點過了,你別介意啊。”楊浦搖著頭,把手上的煙也搖晃了幾下,意思是他沒有介意,動作顯得有些酒意了。林義強說,“我今天找你喝酒,其實是有消息要告訴你!”楊浦翻了一下眼睛,抬頭看著林義強:“什么消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要是壞消息就不用告訴我了。”林義強笑起來:“是不是好消息,要看你的態度了。”楊浦愣愣地看著他,似乎這就是他的態度。

林義強這才把他的“好消息”說出來;他最后一句:“說白了,就是把你的專家身份亮出來,變成價值,變成金錢!”楊浦聽明白了,但半信半疑地:“這事能做嗎?要擔什么樣的風險?”林義強仿佛猜到了楊浦的這種反應,他用手點著楊浦:“楊浦啊,我看你真是落伍得快要完蛋了!如今那些小礦山是怎么發展起來的?沒有專家論證和評定,沒有各種資質評審,它們能紅火起來嗎?那些小礦主沒文化,一竅不通,咱們科班出身,地上地下,都不含糊,沒有咱們,他們行嗎?他們能夠踏實地掙到錢嗎?”楊浦警覺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出錢,咱們就以專家的假評審假論證幫他們‘合法?”林義強有點急了:“你看看,你又較真了不是!咱們就是真專家,真專家就是真幫助。他們其實請的是礦山專業技術咨詢公司,而我們就是這些礦山專業技術咨詢公司的專家,是掛靠在咨詢公司名下的專家,請咱們去,也是希望咱們真心幫助他們整頓提高,使他們的礦山符合安全生產安全操作的條件和制度,這不是相得益彰,兩全其美的事嗎?”楊浦突然鎮定地問:“為什么這種事要找到我?”林義強的臉色驟然變了:“楊浦,你這話什么意思?難道兄弟我有拖你下水之意?我告訴你,我現在除了是私營礦山的總經理之外,名下還兼任著省內好幾家礦山專業技術咨詢公司的副總,掛名的專家多的是,我替你攬下這種活兒,首先是出于哥們兒的感情,其次才是覺得你現在這么屈才,能力和知識幾乎處于浪費和空耗狀態,兄弟我看不下去,想替你發揮發揮,三是在經濟上對你也有所接濟。不要清高了,楊浦!我告訴你,通過這種方式獲得收入,既是公正的,也是體面的。這有什么不對嗎?” 以彼此之間的了解和友誼,楊浦相信,這些話林義強是發自內心的,也是真誠的;他變得沉默了。服務小姐拿著一瓶干紅進來了,林義強徑直把酒瓶拿過來,對服務員小姐一擺手,讓她出去了。他往楊浦的杯子里斟滿酒,給自己斟上。兩人又碰杯喝起來。

“義強,你知道一個叫劉大鳴的人嗎?”楊浦喝上一大口,問。林義強遲疑了一下,顯得有些驚怔:“你也認識劉大鳴——礦老大?”楊浦猜得不錯,林義強果然知道劉大鳴。“何止是認識,他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楊浦說。“他當年為了能夠成績及格,拿到畢業文憑,還曾想賄賂我,那個時候他在我眼里根本就不入流。”“是嘛!”林義強顯然感到吃驚。“這么多年,我可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他。我過去也不知道這個人。離開馬山礦后,才聽說這個人牛氣沖天,到處找礦買礦,一擲千金,出手大方。在周邊私營礦山主中間,他的名氣可大了,號稱礦老大。我的老板跟他接觸過,據說是談礦山合作開發的事,后來因為股份分配的比例談不攏才告吹了。他來過我們礦上一次,幾乎都沒有正眼看我一眼,是個譜兒挺大的人物。據說現在他的個人資產差不多幾個億了!”“你知道馬山礦南邊的岐山鎮有座金礦的事嗎?”楊浦問。林義強又愣了一下,神情越來越謹慎了:“我也是上周才聽我的老板說的,是有一個儲量驚人的金礦在岐山鎮,而且探礦權和采礦權現在都在那個劉大鳴手里了!我的老板說起這事十分搓火,他也鬧不明白劉大鳴什么時候跑到這邊來找礦探礦的,而且居然把一切都搞定了,據說這小子花了不少功夫錢。”楊浦說,“義強,劉大鳴準備把岐山鎮上的那座金礦交給我來干,年薪五十萬——這還只是他征求我意見開的價。”“有這種事?好事啊!”林義強睜大了眼睛,顯然這事太出乎他意料了。楊浦把不久前參加老同學聚會的事說了,并且說到了劉大鳴想聘任自己的經過。“那你還猶豫什么?”林義強說。“劉大鳴何許人也,礦老大啊!跟你還是大學同班同學,這個交情可不是五十萬就打得住的!”楊浦搖搖頭:“你錯了,義強,我到現在也沒有給他回話。這不是什么清高不清高的事,是內心真的不情愿。不知為什么,要替劉大鳴干,我就覺得不對勁兒,覺得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林義強臉上又泛起那種嘲諷的笑意。“你這還是骨子里的清高!他劉大鳴過去在你眼里一文不名,大學里你是明星,是班長,是學生會主席,是團中央表彰的優秀大學生干部,所有的光環都罩著你,大家都仰視你,敬慕你,但那是彼一時,如今是人家的此一時了,人家現在發了,牛了,是大款了,是億萬富翁了,時勢造英雄嘛,這有什么錯?總不能讓人家被你們這些昔日的優秀人士永遠壓著,你也該讓人家揚眉吐氣一把,時運也要輪回轉嘛,你有什么放不下架子的?我覺得劉大鳴看上你,把個大金礦交給你來干,是慧眼識珠,英雄相惜。”楊浦把酒杯舉起來:“好了好了,別再提劉大鳴了,他就是讓我去往家里搬金子,我現在也還是沒有興趣——喝酒吧!”

……

不久后的一個周末,林義強親自開車上門把楊浦接走了。這次去的是周邊縣城一個民營小礦山,身份上楊浦、林義強和另外幾個從院校請來的老師都是省某礦山安全技術咨詢有限公司名下的專家組成員,組長就是林義強。從小礦山的井上到井下,從作業現場到機械設備,一天察看下來,似乎沒有發現什么大問題,于是在會議室的論證評審會上,專家們便紛紛在十幾份文件上簽上了各自的大名。當晚在小鎮上的酒店里,各類山珍野味都擺上了桌,留著一撇油亮亮的小胡子的礦老板,挨桌敬酒,為表誠意,一口一大杯,身邊的女秘書隨即將紅包遞上,礦老板點頭哈腰地感謝著:“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聊表寸心!”

回去的路上,林義強開車送楊浦。楊浦一上車,就把那個紅包掏出來數了,三千塊,整沓的,嶄新票子。就是說,這一天掙的就相當于楊浦一個月的收入。“這樣掙錢,是不是也相當于明星走穴?”楊浦對林義強說,感覺像是收了賄賂。林義強開著車,譏諷地笑笑。“還明星走穴呢,掙的還不如人家個零頭!這也不好比啊,咱們可是專家,掙的是專家的含金量——沒有咱們這幫人的評定和確認,那個小礦山不到今年底就要被關閉掉,還要被罰款!我告訴你楊浦,這點小錢在礦老板眼里根本就不算錢,起碼跟上面要罰他的款比,簡直就是九牛一毛!本來說好的,是五千,結果到了酒桌了,礦老板這小子突然改口說要等相關證件發下來后,再補上另外兩千——這個孫子東西!”

回到家里,楊浦就如數把三千塊錢交給小蘭。握到嶄新的一沓百元鈔票,小蘭當即就在楊浦滿是疲憊的臉上親了一口:“老公啊,你算是真的開竅了!告訴我,義強他們拿了多少?”楊浦坐在沙發上脫去褲子襪子,準備洗澡去。小蘭的話讓他厭惡,他沒有搭理她,徑直去了衛生間。小蘭數著鈔票,自語道:“老公要是早這么作為,何愁房子、車子呢!”

楊浦站在淋噴頭下,打開熱水沖著。直到現在,他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他清楚地知道,今天檢查的那個礦山事實上還是存在著不少安全隱患的,他在決定簽字的那一刻把林義強叫到會議室外面說了自己的看法,但林義強對他說,字是一定要簽的,你反映的問題可以通過口頭或書面的方式反饋給礦老板,讓他以后整改。楊浦說,等到他整改好了,我們再來簽字也不晚啊?林義強說,人家馬上就要應付上面大檢查了,請我們來,就是要先把上面對付過去!當礦老板的漂亮的女秘書把紅包遞上他手時,他是猶豫的;他沒有想到這種事會公開這么辦。他注意到坐在對面酒桌邊的林義強正看著自己,目光在暗示他立即收下錢,不要給后面的紅包發放制造麻煩,其他人還在等著呢。自從那個紅包揣進衣兜后,楊浦的心里就像吞下一只蒼蠅般難受而別扭。按照林義強約定,這種事是悄悄的,不用公開的,而價錢卻是事先談好的,簽完字就拿錢,交易即結束,叫“兩清”。對于楊浦來說,只能利用周末休息時間出來做。熱水淋在楊浦的頭上,他閉著眼,一動不動,腦子里卻擺脫不掉這樣的自責:我真的是窮瘋了,需要這樣悄悄地像干著偷雞摸狗勾當一樣地去掙錢嗎?

……

楊浦有一種失節般的懊惱。

一輛黑色锃亮的奔馳600款轎車徐徐開進小區,引來不少驚詫的目光。劉大鳴從車上走下來,抬頭環視了周圍環境和破舊的樓房。他是憑著楊浦留在通訊錄上的地址找到這里來的。此時接近傍晚時分,小區里下班回來的人好奇地駐足打量這個陌生的衣衫挺闊的有錢人。劉大鳴走過去問,楊浦是住這里嗎?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讓司機把車在旁邊停好,從車后備箱里拎出大包小裹的東西,就往樓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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