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xiàn)在,她依舊被固定在櫥窗里的一個玻璃架子上,——看上去就像她自己懸在那兒,要不是那幾根故意留下的肌肉纖維,指骨的色澤也細(xì)微的有一些差別,說她出自匠人之手,是一個細(xì)致的工藝品,也沒什么不可信的。
不知多少人注意過,在這個畫廊、古董家具店、咖啡館云集的街區(qū),還有這樣一家人體博物館。青灰色,兩層,開著玻璃天頂,光線明亮。
進來的人依次看完全身人體、內(nèi)臟系統(tǒng)、循環(huán)系統(tǒng),穿過繪有器官圖案色彩絢爛的走廊,進入第二層展廳,就會看到她站在光束中,指尖并攏,柔和地往下垂著,肩胛骨斜翹,很像背著一對翅膀的天使的側(cè)身。也有人說她像踮起腳尖的女芭蕾舞演員。她的指關(guān)節(jié)銜接得很好,一點沒有礦化變異。但其實,閉館以后,把她卸下來,就知道明顯沒有以前光潔了,暗綠的毛細(xì)血管一樣的東西從骨質(zhì)內(nèi)部絲絲縷縷擴散開來。
負(fù)責(zé)處理她的人,每過幾個月,用專用的軟布擦拭她一次,涂上防腐的藥劑。這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年輕的醫(yī)學(xué)博士了,把她從一堆雜亂的肢體中找出來,帶回醫(yī)學(xué)院,花費不少功夫,把她制作成現(xiàn)在這樣。這個人也是年輕的,來這家小小的人體博物館剛一年,手勢溫和細(xì)致,看她的眼光也有些特別,好像她挺值得愛撫。
和別的展品一樣,她也有一個獨立的說明,刻在鋼制的牌子上。
“上肢”。
如今,她就以“上肢”的形式存在著。
她出生時,家中已沒有像樣的家具,由祖母作主,仍沿襲有錢時候的習(xí)慣,請了人給她拍周歲照,還悄悄請人給她排了八字。
“金木水火土,樣樣齊全。”此人在紙上寫算半天,連連說,“此命好,此命好啊,在家?guī)透改浮⒊鲩T幫丈夫呢。”
祖母喜滋滋拿出金鐲給她戴上,——周歲照上她被面容疲倦的母親抱在胸前,右手腕上的確有只鐲子,但是等她長大后并未見過。丟了的也不僅是這只戴過,卻沒有戴過印象的東西。反正每年都會不翼而飛一些東西。
父親對同居一屋擅長搬嘴弄舌的兄弟姐妹毫無辦法,只會站在他們這一邊幫著訓(xùn)斥母親??炊嗔四赣H暗暗飲泣,發(fā)著高燒也沒人端一口水,她從小不喜歡這幢住過很多代人的老宅子。她也不喜歡春熙弄,憎恨這里的狹窄陰暗,憎恨地上墻上到處孳生的霉花和偷懶把臟水潑到路上的鄰居。
其實過去住春熙弄的都是殷實人家,房子雖舊,但很結(jié)實,門板上留著門環(huán)叩過的凹痕,院子里殘存的石塊,依稀還有幾分假山的輪廓。可是,在她看來,曬不進太陽的春熙弄是黑的、冷的,進出的人雖客氣地打招呼,心里卻藏著一個更黑、更冷的屋子。不是這樣,十五歲的時候她也不會走了。
母親剛查出來得了肝硬化,她就決定走了。依舊每天早上去學(xué)校,放了學(xué)去醫(yī)院照顧母親,小心不露破綻,直到四個半月后母親去世。
母親斷七那天,她偷拿了辦喪事剩下的錢,怕父親找,舍近求遠,從鄰市上了火車。車開了,正是晚飯后天將要暗下去的時間,她看著車窗外滑過的站牌,松了口氣。——她成功地從春熙弄走掉了。第二年,父親不知從哪兒聽說她在長白山開參茶店的表哥那兒,趕到東北,卻撲了個空。對春熙弄來說,她整整消失了二十一年。
她回來這年,已經(jīng)三十六了。
父親早幾年就走不動路,靠一根拐杖,從房間踱到門口,再從門口踱到房間。這是他早年下鄉(xiāng),兩派爭斗火并,傷了腿肌腱的后遺癥。這幾年加上高血壓、痛風(fēng),情況更糟。她從一個同學(xué)那兒聽到這個消息,沒有猶豫就回來了。她不是二十一年前的她了,隨便他說什么,都能應(yīng)對。可是,她在弄口下了出租車,遠遠看見伸出院墻的泡桐樹,葉子在風(fēng)里簌簌地晃著,心突然跳快了。
幾個人正在說話,聲音越過院墻飄出來,她辨出父親的聲音,“我講給你們聽,隨他們怎么弄去,變來變?nèi)ィ覀冞@些人反正也發(fā)不了財,也餓不死,不過等死吧……”
她從開著的院門走進去,聲音斷了,站著、坐著的人都回過頭看。她一眼看到父親,紅潤的臉小孩兒一樣笑著,頭發(fā)只剩稀疏一圈兒,全白了。手里捧一只碗,幾塊豆腐覆在飯上,也不知算午飯,還是晚飯。
他依然含著笑,默默看著她,那眼神,就像給她的心上壓了一塊石頭。他在責(zé)備她嗎?他憑什么責(zé)備她?她想起母親死去的臉,卻激不起過去的恨。
走進客堂間,飯桌還是過去那張。那時她一怕,指甲就在桌角亂畫,畫出許許多多條魚。她畫得最多的就是魚。她摸著桌角,再看紗罩下的半碗豆腐,掛在墻上的籃子、鏡子,堆得山一樣高的舊書報,角落里積著灰的酒瓶,心里一酸,拿出帶給他的羊毛衫、煙,一件件擺到飯桌上。他高興了,跟旁邊的人介紹,“我女兒。我女兒。”
他們說著話,這些人也不走開,就在旁邊忙著。他們都從江西過來,租著這兒的房子住著,靠做防盜窗,日子過得不錯。
大伯父、二伯父、三姑、小叔早搬走了,這些江西人住的就是他們的房間。父親告訴她大伯父自己開了印刷廠,二伯父的女兒去美國了,嫁了個美國人,去年二伯父他們還去美國住了半年,幫她帶小孩,三姑前幾年生了腸癌,今年復(fù)發(fā)了,怕是不太好。一陣大咳,放下碗,點了根煙,抽著,很有興味地問她,“王林生你還記得吧?”
她說記得,不是在廣州開公司嗎?那時弄里他們最有錢,過年回來風(fēng)光的不得了。
“公司不開了,”父親說,“你真想不到,賭錢,廣州待不下去,回來了。那天我去領(lǐng)老年證,在車站上碰到他,穿件破夾克衫,撐了把傘,在啃一只冷饅頭?!?/p>
“還有宗國華,木器廠廠長,你也知道的,老婆在曲藝團,兒子吸毒,也不結(jié)婚,夫妻兩個這幾年一直在替他還債,三個人擠在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
宗國華和弄里的慧芬的事,她也聽過,說慧芬的兒子不是她丈夫的,是宗國華的,臉生得跟宗國華一模一樣。這個孩子,就用自己的臉揭開了父母的隱私。她不關(guān)心這些人,卻還是有些黯然。這些人都是弄里有錢有勢的人物,他們的結(jié)局讓她感覺到一種東西的存在,——也許世間真的有因果報應(yīng)。
她坐在矮凳上,偶爾看一眼藤椅上的父親。他的臉,在太陽光中更紅潤了,也是蒼老的。風(fēng)吹著,江西人養(yǎng)的一只黃狗跑過來,挨著他,搖著尾巴。她就像回到了過去,挨著他的膝頭,聽他講故事。她后來是把母親的痛苦全算到了他頭上,這樣到底對不對呢?沉默了一陣,父親問起了她。她過得實在也不怎么樣,去過不少地方,廣州、珠海、哈爾濱,結(jié)過婚,又離了?,F(xiàn)在在上海。一個人。
“孩子呢?有沒有?”父親問。
她搖頭說沒有。
“噢。”父親拖長了聲音說,像是嘆氣。
回到上海,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回味著父親聲音里的遺憾。他希望她有個孩子呢。她其實生了一個孩子的,是個男孩子,眼睛大大的,一頭軟軟的頭發(fā),跟她很像。只不過離婚時,歸了前夫。
聽說前夫又生了一個兒子,她給他打電話,想把孩子要回來。她在上海,孩子可以跟著她在上海讀書,不管她說得如何懇切,保證不給孩子改姓,前夫還是不肯松口。
不久她聽說前夫為生兒子花了不少錢,跑了許多趟醫(yī)院,在從美國請來的醫(yī)生協(xié)助下用試管做出來的。是他現(xiàn)在這個老婆的問題,她又一定要生一個自己的孩子,那樣他們才有愛情的結(jié)晶。
最讓她詫異的卻是這個結(jié)晶的腦子有問題,三歲多了還不會說話,大了怕讀不了書。這樣,他更不會把孩子給她了。
可這些,是沒法跟父親說的。
元旦,她買了煙、魚油,又回去看父親。推開門,房間里冷冰冰的,沒一點兒熱氣。父親坐在門口,還拖著夏天的塑料拖鞋,手上結(jié)著紫紅的硬痂。他泡方便面,手被開水燙了。她埋怨他不去醫(yī)院包一包。他說包什么,不包不也好了。快死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他還是這種語氣,銅墻似的,什么好意也潑不進去,讓她討厭。她真想不管他了,出去買菜,燒了夠吃三天的飯菜,自去車站坐火車。深夜下了車,望著那一幢幢樓房上的燈火,如同睜著無數(shù)只蒼白的眼睛,下了一個和先前相反的決心。
她不僅回來過了年,還在新建的小區(qū)租了一套小小的單身公寓。現(xiàn)在她只需要一個很小很小的地方,也厭倦每天把五六個小時花在路上。某一天,她在馬路上無意中邂逅了一個同學(xué),聊了幾句。同學(xué)問她在哪兒上班,她說正找呢,“別找了,來我這兒吧?!蓖瑢W(xué)說,她開了家旅行社,國內(nèi)、海外都做。沒費周折,她就去上班了。
她的生活又開始井然有序,每次回春熙弄,看到那棵泡桐,她都有一種淡淡的陶醉之感。中午的弄堂里是這樣安靜,泡桐把它花蕾一樣的影子投在房頂上、墻上、地上。為什么過去她這么憎恨這條弄堂呢?而這憎恨縱然那么深地刻在心里過,現(xiàn)在卻翻到了另一面。既然書上說痛苦和美麗原來就是人的一體兩面,那么憎恨的另一面就是愛戀。
老房子沒有浴室,她在泡桐樹下準(zhǔn)備好開水,倒進魚販賣魚的大塑料盆,給父親擦身換衣。圍上圍裙,把穿臟的衣服鞋襪找出來,放到門口水斗里刷洗。坐在樹下補綴父親破了的褲衩,他只穿舊的。
抱孩子的鄰居笑吟吟看著她忙碌,問她,“怎么都是一個人來啊?”
“我就是一個人啊?!?/p>
“你這么好個人,該有個人,喜歡得拉著手不放呢?!?/p>
她笑了,臉也有些發(fā)紅,“哪有什么拉著手不放的人啊?!?/p>
“早點結(jié)婚吧,給你爸添個孫子,他可喜歡我們家娃兒。你生一個,還不知他歡喜成啥樣。”
她心里微微一動,回頭看父親,他愜意地看著書,好像沒聽見他們這邊的話。
旅行社的一個阿姨聽說她還單身,熱心地拉她出去相了幾次親,告訴她婚離了就要盡快交男朋友,盡快忘記頭一次婚姻里不好的那些東西,把自己想象成年輕的,還對結(jié)婚充滿希望的未婚女人。一個人老是關(guān)在家里過無味的生活是會敗壞感覺的,而感覺那東西說不清楚也講不透徹,敗壞了就會讓人越過越暮氣沉沉了,自己不喜歡,別人也討厭。
她心里多少也想擺脫一個人的生活,于是同意了跟伍京堂交往。
伍京堂是律師,從農(nóng)村老家出來,硬是白天燒鍋爐,晚上背課本,苦讀出一張律師資格證,不到三十就謝頂了,不過因為生了一張娃娃臉,又有兩個酒窩,還算可愛。他的這個臉也常常流露出什么都有辦法的神氣。認(rèn)識不久,就帶她去了杭州,還在西湖坐了船。看著湖光山色,她有了點跟這個人相依相伴的感覺。上了岸,經(jīng)過美術(shù)館,她進去看。他陪她看了一半兒,中途接了個電話,不見了。她看完出來,他無聊地坐在走廊上抽煙呢。
“那有什么好看的?!彼灰詾槿粨蹞蹮熁?,隨手把煙頭丟在地上,伸長腳一蹍。她就像眼看著一樣什么東西被打碎了,最終也沒說什么。在他眼里,她快四十了,條件也不算好,他肯找她,很不錯了。對她來說,什么都有辦法的男人還是很有吸引力。但是隨著時間過去,她發(fā)現(xiàn)伍京堂其實有點小孩脾氣。
他經(jīng)常要去外地,幾天回不來就打電話給她。
“你快點來看看我吧。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多可憐。”
“來吧。來吧?!?/p>
“我等你。”
她拗不過,果真打電話查車次,買了車票,坐車趕過去。找到他住的房間,他還沒回來,她沒心緒按照他指的路線去吃飯,就先洗好澡,啃啃面包餅干,無聊地看一會兒電視。好幾次伍京堂壓上來她才醒。
早上她要走了,伍京堂還在熟睡,睡得四仰八叉的。她怎么買票,怎么回去,他一概不問,也沒有一個電話。一想到跟伍京堂結(jié)婚,她心里就像發(fā)了瘧疾,一陣?yán)湟魂嚐?,卻又始終沒有明確回絕他。一個人的日子畢竟不大好過。何況,父親臨終前,他還跟她回去見了父親。
因為她,父親最后一段時日過得還算舒坦平安,一天,還少有地談起她跑掉后,他去找過她,含含糊糊問她,“為什么跑掉?為什么?”
她回答不出。那是少年的仇恨。她要用破壞自己的命運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預(yù)感父親離開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打開包,把兒子的照片拿出來。那時他才六歲,站在游樂場的摩天轉(zhuǎn)輪前,依著她的手臂,靦腆地笑著。她替父親戴上老花鏡,把照片拿給他看,“你有孫子。他在珠海,跟著他爸爸。十一歲了?!?/p>
父親臉上流露出贊許的笑,“像你?!?/p>
她賣關(guān)子說,“等會兒再讓你看個人?!毕挛缢狞c,眺望了窗外好幾次后,到走廊上把伍京堂帶了進來。看見他,父親努力坐起來,抱歉病房里不能抽煙,不然一定要跟他抽一根,叫她不要嫌他抽煙多,做律師可不容易??此@么討好他,她有些不是滋味,更想不到告別時,他拉住伍京堂的手說,“倪倪別的都好,就是脾氣大點,你不要跟她生氣。”
“知道知道。放心。放心。”伍京堂說,回頭湊近她說,“我沒覺得你脾氣大呀。”覷了她一眼。她明白那一眼的意思,他是認(rèn)為自己演得好,要她夸獎。
安葬完父親,她就像脫了一層皮。頭七晚上,獨坐在飯桌前,隔著窗子看著院子里的樹。月亮升上來了,在樹梢上落下銀亮的白霜。她聽到父親的咳嗽聲,那么清晰,就在他往常坐的藤椅那兒。她沒有怕。沒有起來開燈。依然一動不動坐在朦朧的黑暗里。
這只是她想象出來的。父親再也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咳嗽了。即使咳嗽,也是在另外一個她看不到的世界。她不怕那個世界。如果真有那個世界,那么,母親一定也在那兒。那么,將來,她也要去那兒。但是她活著的這段日子里,再也聽不到這咳嗽了。從前她為什么這么憎恨這咳嗽聲?為什么忘記不掉的,恰恰是從前憎恨的?她的眼淚掉了下來。
某些日子,博物館會突然涌進許多人,多是些孩子,被大人帶來增長知識。他們喜歡色彩艷麗的東西,比如血管,比如像珊瑚一樣的支氣管。在某個局部標(biāo)本前,大喊大叫:
——哇噻,太恐怖了!
——瞧這家伙的肺!
樓上樓下全是小麻雀一樣的叫嚷聲,在玻璃櫥窗上擠來擠去。
也有一些時候,尤其雨天,展廳里靜靜的,上肢也是靜靜的,在她的那一小塊舞臺上。如果她能回憶,一定能透過微波晃動的隔膜,看到仙蹤林冷飲店門外那塊不大的空地。
仙蹤林在沃爾瑪超市西側(cè),賣影碟、絲襪、保暖鞋的把那塊地方當(dāng)作做生意的好地方。
那天又來了一個拉大提琴的,把大提琴的柱腳支在磚縫里,就拉了起來。
她拎著剛買的一袋紙巾、餅干、肥皂、火鍋丸子,走過去了,又轉(zhuǎn)回身,站在一棵樹下。聽不懂有什么關(guān)系呢?音樂是能洗刷心靈的。
那個人拉完最后一支曲子,把盒子里的錢零零落落地收起來,她挨近過去,問他剛才拉的是什么。
他好奇地看看她,說,“悲傷的大提琴。”
“哦?!彼c了點頭,好像這一問,讓他付出了很多似的,從包里摸出錢包。
“你感動了?!彼袊@地說,看著她的眼睛。
她不懂他的意思,“音樂不就是為了感動人嗎?”
“不?!彼χ鴵u搖頭,“你一定不大去外面,所以不了解。會感動的人現(xiàn)在就像外星人一樣了?!?/p>
“外星人?”
“聽說過外星人嗎?肯定聽說過,對吧?那,你見沒見過?他們長著三只眼睛,皮膚像橡皮。”他說著笑了。他的臉稍有些長,配合這臉,眼睛也是細(xì)長的,一頭軟軟的頭發(fā),看上去有點柔弱。她挺喜歡他的長相。
第二天這個時候,她想到仙蹤林,心里一陣陣地浮過悸動,勉強又坐了會兒,索性關(guān)了電腦,戴上圍巾手套帽子,朝著仙蹤林去了。她沒在那兒看到他,徘徊了一陣,卻聽見一陣悠揚的琴聲。
她找到他,遠遠地看著他,等他收起琴,走過去,“還是有人感動的啊!”微微一笑,“至少比外星人多?!?/p>
他也笑了,顯然還認(rèn)得她,“跟你說實話吧,我們在做實驗。”
“實驗?什么實驗?看看有幾個外星人?”
他笑了,“可以這么說吧?!?/p>
當(dāng)然他也想借此機會籌點錢,他想去巴黎參加一個音樂節(jié),可錢不夠,錢不夠就去不了,他現(xiàn)在上班的藝校也沒辦法。他說得很含蓄,因為他并不想提錢,跟她提錢有什么用呢?但是她臉上的誠摯吸引了他,何況她挺好,挺美的。和臉相比,手長得更好,修長,纖細(xì),勻稱,這是一雙適合彈琴的手啊。她可以去做手模,以后有機會,他要跟她好好說說。“我叫果寧,你叫什么?”
“蔣倪?!?/p>
“再見??!”
“再見!”
走了幾步,她回頭,看見果寧柔和的背影,頭抬著,走得急急忙忙,像個準(zhǔn)備去天上摘星星的小孩。
她的眼前閃過自己那些存折。她有一些錢。她肯墮落一點,在跟男人睡覺這件事上隨便一點,錢會多得多。這可是她替人賣烤串、賣錢包、賣衣服一點一點積攢的。她沒有父母丈夫,寥寥幾個朋友,和她差不多,都不怎么會賺錢。她只有這一點錢,它們就是她的依靠。她詫異自己這個時候想到這些錢。她還不至于愛上他。不至于就這么陷進去了。何況他還比她小那么多!他不會跟她結(jié)婚的。她什么也不會得到!
她一路亂想著回到家里,暫時忘了果寧,也忘了那些錢,連同她那意念里要把錢奉獻出去的呆氣。
她走進衛(wèi)生間,開始洗手。只要去過外面,哪怕到樓下拿張報紙,回來也得洗過。她知道這就是別人說的潔癖,卻沒有辦法。她有專門洗手用的檀香皂。檀香皂洗過的手,會長時間保留著檀香的香味。
用水長時間沖洗自己的手,對她來說無與倫比的舒暢?!獩]有一個細(xì)菌留在皮膚上了,一切污穢除去了,心干凈了。
這還是前一次婚姻留下的后遺癥,前夫有了別的女人,拋棄了她,又結(jié)婚了,就是這樣。她也為改不掉這個習(xí)慣苦惱,可不洗到干凈,就會有一個污點梗在心里一個地方。
她洗了手,就去做飯。一個人的飯是很簡便的,她下了碗水餃,開了電視,一面吃,一面瞟一眼電視。她看的是一部連續(xù)劇的中間部分,一對熱戀的男女因為家里反對分手了,恍惚間,這兩個人變成了她和果寧,變成他在發(fā)嗔,還痛哭起來,果寧無可奈何看著她。她一個吃驚,他們立刻又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吃完,天已經(jīng)黑了。她又想起她的錢,眼睛無意識地停在一團亮光上。慢慢的,亮光動了,開走了。原來那是一輛汽車的尾燈。
這次她直接去藝校找的果寧。他穿著毛衣跑到門口,看見是她,有些驚訝。不過,他臉上的笑,讓她感覺到他很高興她來?!拔遗隳戕D(zhuǎn)一圈兒?!彼f,馬上做出主人的樣子,在前面帶起路來。她跟著他,看了噴水池、雕塑,又順著緩緩的坡上了山。山很小,山腰上有座墓,是一個德國音樂家的。他跟她介紹那個音樂家,她聽得很認(rèn)真,還是沒聽進去。不知他是不是失望了,沒再說話。樹木的氣息從路兩側(cè)的林子里滲透出來,她吸著這清涼的空氣,也沒再說話。下了山,就是宿舍了?!叭ゲ蝗??”他問。她也猶豫了,也許他只是這么說一下,她倒當(dāng)真了,說,“就不去了吧?”他躊躇一下,笑著說,“去一下吧,都到這里了?!?/p>
出了樓梯,迎面走來幾個女孩,吱吱喳喳搶著跟他說話,他也笑著,拿她們中的一個打趣。她含著笑,看著她們,她們卻沒一個看她。這倒不是她們對她有什么敵意,這個時候,她們的眼睛里全是他一個人,而她,也實在不像他女朋友吧,引不起她們注意。意識到這點,她原來的局促一下沒有了。是啊,她根本不像他的女朋友。在他的房間里,她大方地坐到寫字桌前,看著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書,盛著半杯溫茶的黑陶杯,電腦里響著音樂,她不知道這是哪個大音樂家的,一聲不吭聽著,心里有一種東西飄忽著,陽光照在玻璃窗上,屋內(nèi)金光閃閃,這么寧靜美好。
他給她倒了水,放到桌上,她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紙包,遞給他。他一愣,嘴上問“什么?”已經(jīng)從那紙包的形狀上看明白了,不相信似的看著她。
“這里是七萬。你先拿去?!?/p>
“這,我可能很長時間還不起。”
“那就到還得起的時候還吧?!?/p>
“我怎么謝你呢?”他抓著耳朵不知道怎么辦好,“我給你寫個收條?”說著,馬上坐下來,翻開筆記本,寫了起來。房間里只有寫字的沙沙聲,像小時候她養(yǎng)過的蠶,在皮鞋盒子里沙沙地吃著桑葉。她聽著這聲音,每天在等這些蠶吐出絲,結(jié)成繭子。
他寫好,從筆記本上撕下給她,她接過來,先一眼看見他落在最后的名字,——果寧,年月日,抿著嘴笑了,把紙疊起來。他一直看著她,看著她把紙放到包中,抬起頭來,撞到他的眼睛,他們同時笑了,就像合謀完成了一件秘密的事。
果寧的簽證辦得還算容易,但也花費了不少時間。當(dāng)中請她吃了次飯,逛了一下夜市。她羞于拉他的手,她的手卻被他硬抓住了,握在手里,和別的逛夜市的人一樣,順著一個個攤子走著,看看瓷器、彩繪折扇、洋娃娃,什么都津津有味。人多,轉(zhuǎn)身間,手臂肩膀免不了挨到一起。在“香氣世界”里,她把每個玻璃瓶子都掀開蓋子聞了一聞?!斑@個好,金色沙灘,你喜歡哪個?”她問他?!昂Q蟆!彼哑孔舆f給她,臉幾乎挨到她的臉,她假裝不知道,臉卻熱烘烘的發(fā)燙,幾乎要失去自制力,整個人偎依過去。從那兒出來,話驟然少了。
“怎么啦?”他不停地問她,關(guān)心地看著她的臉,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不高興了。到了必須分開走的路段,他還是不安地看著她的臉。她眺望著遠處,嘴里說,“怎么還不來?”他在幾次察顏觀色之后,拉住她的手,順著手、手臂,爬到肩膀上,停了一停,在她心臟難以承受的跳動中,擁抱了她,嘴唇緊緊貼在她額頭上。
起初,她只是僵在那兒,不相信這接近來得這么突然,這么快。隨后她輕輕掙脫他,“車來了。”她說。車是來了,她上了車,找到地方站好,他在外面笑著朝她揮揮手。夜色中,他笑得有些奇異,她被他眼睛里的兩點光刺到了,她知道他是完全明白她了,覆蓋在她身上的矜持,包括她去藝校送錢,他會以為,她因為愛他而心甘情愿奉獻一切。她有點難受,她不希望他這么理解。不是這樣的。她能跟他解釋清嗎?車開了,看不見他了,她盡力使自己不以為然,不對這分別存什么難過,更不要有從此再見不到的預(yù)感。她不至于花去自己許多年的積蓄買一次春,這太昂貴了,也太不值得。她不想要別的,如果一定要,就要幫他摘到星星的快樂吧。
他的行程很快定下了。她知道他會來,每天都在等他。早上一起來,就覺得也許這一天他會來。到了離起飛還有三天的黃昏,他的電話來了,說他來看看她,“到你家附近吧,找個地方吃點,天冷,別跑遠了?!?/p>
她依言在公寓邊找了間小飯館,點了很多菜,說給他餞行。他很高興,對遠在地球另一邊的音樂節(jié)充滿憧憬。他的確會遇到想象不到的機會吧,她插不上話,含著笑聽他說。
吃飯時間一過,小飯館轉(zhuǎn)眼顯出人跡凋零的冷清,不適宜再說什么。出了飯館,從那狹窄的門里走出來,并肩站在街沿上,他躊躇說,“才八點,你有事嗎?”她知道他的意思,說,“要不去我那兒,喝杯茶。”他的眼睛里又閃現(xiàn)出兩點光,她別開臉,沒去看他。默默地和他一起到了公寓,開了門。
這是她第一次帶男人回家。她叫他隨便坐,倒了茶,端過去,他卻不接,眼睛直視著她。他依然是柔弱的,卻有一種力量,讓她拒絕不了。她把他領(lǐng)進來,就已經(jīng)表明了她的默認(rèn)。她什么都不用再說了,依順著他,倉促中把水杯放到桌上,水晃動著灑到她手背上,一陣灼痛,她喘息著,由他解開衣領(lǐng),衣服一件件剝下來,冰冷的空氣中,像個成熟的果子,從殼里綻出整個溫暖的果肉。
她很久不敢睜開眼睛,聽他去衛(wèi)生間了,摸索著,從揉皺的小床上下來。
她有些羞愧,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出來了,她不敢看他,低下頭,急忙抱著衣服進了衛(wèi)生間。磨蹭了一會兒,出來,他已經(jīng)穿好衣服,坐在窗前——她總是吃飯、看電視那張椅子上。看見她,他迷茫了一下,好像對剛才的事一樣不知道理由,不明白為什么,卻又是高興的。
寫字桌的一只小匣子里放著幾張車票,他拿起一張,“丹陽?!庇帜闷鹨粡垼俺J臁D阆矚g旅行呀?”
仿佛一塊石頭砸來,“聽音樂吧。”她拿開車票,過去打開音響,頭也不轉(zhuǎn)地說,“悲傷的大提琴?!?/p>
“你哪兒買的?”
“網(wǎng)上?!彼f。
他過來拉她,她順從地坐過去,看著他拿起她的手指,輕聲說,“真美。”貼到唇上。她的指尖就像遭受電擊一樣震顫了一下,隨后,痛感像電流一樣通過指尖傳向心臟。原來幸福是這樣的。她想,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獲得了幸福。可是,她又為什么這么難過呢。離別的陰影灰霧一樣籠罩下來。
果然,他像想起了什么,放開她的手,看了時間,起來穿大衣,“我得走了。我媽規(guī)定我十二點前一定得回家。她會瘋了似的打我電話,沒準(zhǔn)還會報警?!眹蠂?,攬住她的肩,又說,“等我電話。到了給你電話?!?/p>
她沒說話。
“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p>
“那為什么?”他熱烈地從背后抱緊她,嘴埋進她脖子里。
她的眼前閃過那個守在家里等兒子回來的女人,卻迅速把她拋到了一邊。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呢?她扭過頭,把臉貼到他臉上,而后,一遍一遍熱烈地親吻這張臉,心里一個固執(zhí)的東西打開了。
那是果寧去巴黎的第二個星期了。伍京堂來電話叫她去金華,他在金華好幾天了,“你來吧。一會兒就來。”她說不去,掛掉電話,沒一會兒,他又打過來了。她坐著發(fā)了會兒呆,還是收拾東西,去車站了。
她這次去,一定要跟他提結(jié)婚的事。如果他不同意,她再也不想跟他這么繼續(xù)下去了??墒?,如果他同意呢?她想到他的臉,想到他在美術(shù)館門口伸長了腳蹍煙頭。
田野在車窗外漸次滑過,她靠著車窗打起瞌睡。似睡非睡的朦朧中,車停了。
大巴司機跳下車。
有人問司機,怎么了?怎么了?
司機鉆到車底下,沒吭聲。
車上的人一個個跳下車去,鉆入樹林小便,抽煙,打電話,聊天。她也下了車。太陽很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沒有早上那么冷了。她走到護欄,靠在那兒望著遠處的山。她必須下一個決心:跟伍京堂結(jié)婚,還是不結(jié)婚。
她根本不會想到,這一輛車上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一輛車風(fēng)馳電掣一般朝他們開過來。那是一輛五個噸位的貨車,載了十一噸重的黃沙。疲倦的司機半天加一夜沒合眼了,從安徽某地開出,困倦中繼續(xù)駕駛著貨車駛向目的地。
大巴司機從車底鉆出來,點了根煙,準(zhǔn)備抽完就上車出發(fā)。他看到了那輛貨車,目睹它越來越近,卻毫無變更車道的意思,心忽地一沉,本能地感覺到災(zāi)禍即將到來。貨車司機與此同時也感覺到災(zāi)禍即將到來,措手不及往左打死方向,沖向護欄,訇然側(cè)翻倒地。
揚起的漫天黃沙中,貨車司機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出駕駛室。
哭聲四起,從震驚中醒悟過來的大巴司機繞到另一頭,她正努力地伸長手臂,要拿起落在地上的手機,那柔軟的手臂,在午間太陽的照射下,卻如垂死的優(yōu)美的天鵝。兩條破碎的腿還沒有完全落到地上,血緩慢的,由小股匯成粗重的一道,爬過路面,又向路旁的樹根、草叢爬去。
仍處在驚嚇中的人們圍上來,她的手指與地仍相隔著三四厘米,一個男人跑過去,揀起手機遞給她,對她說,“你要打給誰,我給你打。”
她把手機拿到手里,短暫的一霎,圍觀的人看著她拿起手機撥通了,輕聲說,“我出車禍了?!倍家詾樗那闆r并不像看到的這樣嚴(yán)重,她好像還笑了一笑,感謝地看著遞給他手機的人,輕輕地吐了一句,“我不會死的?!?/p>
救護人員把她抬上擔(dān)架時,她停止了呼吸。
一個交警從她握得緊緊的手里拿下了手機。
這次車禍,導(dǎo)致一死五傷,報紙、電視都作了報道,報紙在公告版刊登了認(rèn)尸通知。始終沒有人來認(rèn)領(lǐng)她,她被視作無名尸暫時收存起來。
時間往前,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2051年。這一天,攘攘的人群里走過來一大一小兩個人,是一個祖父和他的小孫女兒。
“來。”男人側(cè)過頭,對一個跑著的小姑娘招招手。他有一頭軟軟的白發(fā),一雙細(xì)長的眼睛。
“你看,這就是我們的手?!彼p輕地說,把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推向她,緊接著兩只很小的手掌也貼了上來,貼在櫥窗玻璃上,嗓音清脆地說,“這就是,我們的,手。”
兩個人一同出神地看著。男人跟小姑娘的目光當(dāng)然是不一樣的。這條上肢,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人,那個人有一雙很美的手。他困惑地望著上肢珍珠般串在一起的指關(guān)節(jié),不明白他為什么想到了這些。幾乎完全遺忘了的記憶,這一刻竟全部涌了上來,溫暖地包圍著他。他想起她的臉,想起去巴黎參加音樂節(jié)前他們在一起的晚上。在巴黎,他接到過她的電話,當(dāng)時正和伙伴坐在出租車上準(zhǔn)備到達音樂節(jié)現(xiàn)場,他聽不清她在說什么,等他下了車,再打給她,手機關(guān)機了。再之后,就停了機。從巴黎回來,他去找過她,卻沒找到。房東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他記得她說過有一個男朋友的。也許,是結(jié)婚去了。她既然不來要回她的錢,漸漸地,他也就心安理得,忘了這些事。他有了女朋友,忙著戀愛,然后結(jié)婚、拜師,再次出國,他竟像小時候希望的那樣成了音樂家。
小姑娘睜大眼好奇地看著,突然皺著眉頭說:“不好,不好。上面還有肉呢。不好,我不喜歡?!睊昝撻_他的手,跑了。
男人回頭又迷惑地望了上肢一眼,去追他的孫女兒了。
上肢一動不動,仍保持著她一直以來的姿態(tài),指尖并攏,柔和地往下垂著。但其實不是,她感覺得到,——真令人驚奇,她仍有感覺,在恒久不變的風(fēng)速中不易覺察地震顫了一下。隨后,痛感像電流一樣通過指尖傳向虛空。
作者簡介:吳文君,浙江海寧人,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xué)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近年陸續(xù)在《北京文學(xué)》、《大家》、《收獲》、《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