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芳
(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深圳,518055)
20世紀以來,隨著全球化的日益加劇和世界性移民大潮的掀起,以及國家與民族間文化交流的日趨頻繁,一種特殊類型的跨國文學作品(transnational literature)或跨文化文學作品——用A 國語言描寫B國文化的作品,開始大量涌現。就中國而言,與之相關的跨國文學作品(即中國題材的外語文學作品)主要有以下三類:一是外國人用外語創作的描述中國的文字,如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的長篇報告文學《西行漫記》(Red Star Over China)和美國女作家賽珍珠的小說《大地》(The Good Earth)①;二是辜鴻銘、林語堂等華人在海外用外語創作的有關中國的作品,如《京華煙云》(Moment in Pekinh);三是華裔文學。
跨國文學作品自身的特殊性必然會導致該類作品的翻譯也具有特殊性。將用A 國語言描寫B國文化的跨國文學作品翻譯成B國語言,讓它們回歸B國文化,這構成了一種特殊的翻譯現象,本文謂之“文化回譯”(cultural back-translation)。那么,文化回譯的特殊性究竟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它與一般所說的“回譯”(back translation)有何區別? 文化回譯又是如何產生的? 它有何價值與意義? 我們應該如何進行文化回譯研究? 本文擬以賽珍珠的中國題材小說《大地》的中譯為例,通過考察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中譯的特點,對文化回譯這種特殊的翻譯現象進行深入分析與綜合論述。
關于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目前的翻譯理論均無法完全解釋或關照到,與之較相關的是有關翻譯雜合(hybridity)問題的討論,譬如周曄(2008)借用雜合理論探討了美國華裔文學的中譯問題。國內翻譯界對翻譯雜合做過較深入研究的是韓子滿,他在其專著《文學翻譯雜合研究》(2005)中提出,雜合問題在翻譯領域表現為原文雜合和譯文雜合兩個環節:“原文雜合有多種表現形式,既可以是多種文化意象或多種語言特點的雜合,也可以是不同語體或文本類型的雜合,但雜合特點最明顯,與語言文化關系最密切,對譯者挑戰最大的還是多個語種的雜合”(韓子滿2005:2)。該書著重論述了多個語種雜合的原文應如何翻譯,其關注的核心是語言雜合問題,對文化雜合引起的翻譯問題未予涉及。筆者認為,多種文化意象或多個語種的雜合只是一種比較低級、簡單的雜合,還存在更高級、更復雜的原文雜合形式,即文化與語言的交叉雜合,例如本文所說的用A國語言描寫B國文化的跨國文學作品。
除翻譯雜合外,回譯也是目前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中譯研究的一個重要視角。此類研究一般從詞匯、句子層面探討如何回譯和還原中國文化專有項(Chinese culture-specific items)。例如,江帆考察了馮承鈞翻譯《馬可波羅行紀》的具體情況及其普遍文化意義,并指出:“在翻譯過程中,考證和還原的工作是異常繁難艱巨但又必需的”(江帆2006:34)。龐艷艷(2008)討論了《京華煙云》中譯所涉及的中國食物名稱、詩詞典故、諺語、中國人特有的稱謂等如何回譯、還原的問題。劉芳(2005)以《喜福會》為例探討了華裔美國文學中譯時中國文化專有項的回譯問題。其中有的研究甚至已初步認識到了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與一般回譯的不同。如江帆(2006:32)認為《馬可波羅行紀》是一類特殊的翻譯實踐,龐艷艷(2008:145)指出《京華煙云》是一種跨文化寫作,“將此類文本翻譯成中文屬于一種特殊的回譯”。但兩人在研究中對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與一般的回譯未進行明確區分。
對于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中譯的特殊性,葛校琴、季正明(2008)以《京華煙云》的中譯為例進行了較好地論述。兩人認為,林語堂英語作品的中譯與常規的英譯中現象不同,不同之處在于源文本與目標文本在文本內容與語言形式上的錯位。通行的外譯漢是將一個包含異域文化的異語文本翻譯成漢語文本。然而,《京華煙云》的中譯則不同,源文本的語言形式雖是英語,但語言形式包裹下的文本內容卻不是異國的、而是中國的,源文本的內容和用以表達內容的語言形態是錯位的。該作品的中譯則是語言形態的回歸,是語言形態和文本內容的完美統一,因此很多中國讀者才會誤將《京華煙云》的中譯本當成是林語堂用中文創作的原創作品(葛校琴、季正明2008:216-217)。葛季二人準確闡釋了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中譯的特殊性,但沒有對這種特殊性導致的翻譯問題以及翻譯研究應該如何處理該特殊性進行分析。這正是本文致力解決的難題。
要弄清楚文化回譯的特殊性,首先應該將它與回譯加以區別。我們通常所說的回譯即語言回譯(linguistic back translation),也有人稱之為“逆譯”、“解譯”、“返譯”、“還原”。語言回譯是指“將已譯成特定語言的文本譯回源語的過程”;一般情況下,此種回譯“必然是嚴格意義上的字面[literal]翻譯”(考伊2005:19)。回譯活動由來已久,翻譯有順有回,回譯可以說與順譯同步。回譯一般被看成是一種尋根溯源的文本考證活動,人們往往從原文與譯文間的文本關系來看待回譯,認為回譯的最大價值在于可以揭示原文與譯文、源語與目標語之間的相互關系。
而本文所提出的“文化回譯”是指:將用A 國語言創作的有關B國文化的作品翻譯為B國語言,例如《大地》的中譯。《大地》原由賽珍珠用英文創作而成,其題材取自中國文化,然后該英文作品又被翻譯成中國語言,回到中國文化之中,故其名“文化回譯”。我們通常所說的翻譯,指的是將一國語言所描述的該國文化用另一國語言表現出來。也就是說,源文本所描述的是源語文化,而不是目標文化。文化回譯則不同,其源文本所描述的不是源語文化,而恰恰是目標文化。文化回譯就是要把這種文學作品譯成目標語,讓它回歸到目標文化之中。
文化回譯與回譯有相似之處,翻譯界甚至出現了將兩者混用的情況。如江帆(2006:34)談到:“原著是歐洲文化語境里的中國敘事,而西方語言的中國敘事回譯為中文,其實是一件難度很大的工作”。《馬可波羅行紀》的中譯應該屬于本文所界定的文化回譯,不是簡單的語言上的回譯。回譯與文化回譯的相同之處在于兩者都包含一種“回”,均以回歸到某處為依歸。不同的是,回譯是語言或文本上的回歸,而文化回譯是文化上的回歸;回譯是一種“再”翻譯,而文化回譯則不是。
如果說回譯能夠幫助我們認識源文本與目標文本之間的文本關系、源語與目標語之間的語言關系,文化回譯則更多地是揭示源語文化與目標文化之間的文化關系、政治關系、歷史關系。通過文化回譯,目標文化中那些不懂外語的普通讀者能更直觀、深入地了解異國文化對自身文化的看法,透過“他者”的眼睛去審視自我、反省自我,從而達到更準確、更全面地認識自我的目的。同時,通過對比分析源文本與目標文本,考察目標文本中的各種偏移(shifts)產生的原因,可以揭示兩種文化間的文化心理結構、審美情趣、意識形態等方面的差異。此外,文化回譯各個時期的目標譯本如一面多棱鏡,從中可以折射出一部目標文化的社會變遷與民族心理史、目標文化與源語文化的關系變遷史。作為一種特殊的翻譯現象,文化回譯豐富了翻譯的形態,讓我們更好地認識翻譯活動的復雜性、多樣性。
對跨國文學作品這類特殊文本的翻譯進行研究,僅從回譯角度展開是遠遠不夠的。例如,從回譯角度進行的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中譯研究,一般只孤立地列舉了這些文本內的中國文化專有項應該如何還原、回譯,而沒有對中國文化或中國形象在譯文中的整體呈現進行論述,可謂“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這類回譯研究均以譯文是否還原作為譯文質量的評價標準,一味追求考證與還原,而未考慮社會文化語境以及中西文化的意識形態沖突、文化差異等因素對翻譯的影響。回譯研究沒有抓住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中譯的特殊性或實質特點,因而是不完善的。筆者認為,應該將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納入文化回譯研究的視野,圍繞以下幾個核心問題、運用相關方法展開研究。
首先,應該“雙重語境化”或“雙重脈絡化”。“翻譯是一種雙重語境化的行為(a doubly contextualized activity)”(Bassenett&Lefevere 1990:11);臺灣學者單德興(2007:Ⅴ)也認為翻譯應該“雙重脈絡化”(dual contextualization)。也就是說,翻譯研究不但要考察目標文本在目標文化中的接受與傳播,還要分析源文本在源語文化中的生產、流傳與影響。這對于文化回譯研究尤為重要。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是西方文化語境中的中國敘事,塑造的是西方他者眼中的中國形象,與其特定的西方社會文化語境密切相關。而中國文化如何翻譯、接受這種來自西方的中國敘事,與西方文化也有著直接關系。因此,我們必須先將這些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置于西方文化語境中進行“第一重語境化”,才能將其中譯本置于中國文化語境中進行“第二重語境化”,前者是后者的基礎與前提。
其次,應注重自我與他者的矛盾與沖突。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是中國主體對西方他者眼中的“中國”進行再次描述、塑造的過程。也就是說,與一般的外譯中描述他者(representation of the Other)不同的是,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是描述自我(Self-representation),是對民族自我形象(即中國形象)的一種自我建構(Self construction)或重新建構。因此,這一過程必然涉及自我與他者的矛盾與沖突。中國主體在審視西方他者眼中之“自我”的同時,必然會發揮主體的能動作用,采取批判的立場,主動介入、協調甚至顛覆西方他者塑造的“中國”。當然,中國主體也可能認同、認可西方所塑造的“中國”,在譯文中“忠實”再現、甚至強化這一中國形象。這是因為,從清末民初延續到現在的西學東漸過程中,西方一直作為參照物與對立面出現在中國人的視野當中,成為現代中國進行自我界定、自我認知的尺度。
最后,應該關注自我形象的互文性建構這一問題。如上所述,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實質上是中國主體對自我形象(中國形象)的一種自我建構,中譯本塑造的實際是一種民族自我形象。形象的建構不是在孤立的環境中進行的,其生成與傳播和歷史、社會、文化語境緊密相連。不同類型文本中的形象是相互參照印證,共同生成的,具有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互文性是形象的共同特征(Leerssen 2000:280)。不僅各種文學文本之間的形象具有互文性,不同類型文本之間的形象也具有互文關聯或類型化傾向。因此,應該將文學形象與同時代其他平行的證據,如報刊、副文學、電影等文化表述形式中的描述相比較,以便將文學的思考納入一種總體分析中,對特定社會中的某一民族形象進行總體分析(巴柔2001:154)。我們同樣應該對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本所建構的中國形象進行互文分析。只有對比分析它們與同時期中國文學、電影、電視、戲劇、報刊雜志等文化媒體所塑造的中國形象之間的互文關聯,中譯本之中國形象的意義與功能才能得到系統深刻的闡釋。
本文接下來將以《大地》中譯為例,具體分析如何從文化回譯的視角進行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的中譯研究。
《大地》是賽珍珠在中國用英語創作的一部中國題材美國文學作品,面向的讀者是西方的英語讀者,主要是美國讀者。對《大地》中譯中文化回譯現象的研究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首先是“雙重語境化”的問題,在考察《大地》中譯本之前,必須先弄清楚《大地》源文本塑造了怎樣的中國形象,這個中國形象有何特點? 其次是“自我-他者”關系問題,《大地》中譯體現了何種“自我-他者”關系、中美關系或東西方權力關系? 最后是中國形象的互文性建構問題,《大地》中譯本之中國形象與中國語境中其他文化媒體所建構的中國形象之間有何互文關聯? 這種互文關聯背后有何深層次的社會、文化意義?
與西方描繪的眾多中國形象(如《馬可波羅行紀》)相比,《大地》中的中國形象有自身鮮明的特點。在賽珍珠的筆下,中國已不再是神秘、陌生、遙遠、奇特、充滿異國情調的烏托邦或天堂。作為“美國大眾的中國專家”(Popular Expert on China)(Hunt 1977),賽珍珠通過現實主義手法對中國進行“人性化”的描述,引導美國人更好地了解中國,“讓美國人感覺自己屬于中國,中國人就如同他們的表兄弟與鄰居一般”(轉引自Leong 2005:27)。梁卡倫(Karen J.Leong)論道,賽珍珠反感顯而易見的東方主義(conspicuous Orientalism),有意將自己的作品與美國常見的充斥著異國情調、古怪人物的中國題材作品區分開來,她以將中國“正常化”(normalize)的方式介入美國東方主義,使“中國”成為一個對美國公眾而言更加舒服、熟悉的概念(Leong 2005:25,56)。也就是說,《大地》所描繪的“中國”,既非惡魔之鄉,亦非天使之國,這里有著和美國人一樣普通的“正常”人,他們有著相同的人性與喜怒哀樂。林語堂(1939:109)曾明確指出,“其(賽珍珠)在宣傳上大功,為使美國人打破一向對于華人的謬見,而開始明白華人亦系可以了解同情的同類,在人生途上,共嘗悲歡離合之滋味”。
然而,賽珍珠這種以現實主義手法對中國進行“正常化”描述的背后,則是被深深掩蓋的美國東方主義。與“顯而易見的東方主義”將中國或烏托邦化或妖魔化不同,賽珍珠運用了一種更為隱蔽的東方主義,創造了美國東方主義的新形式。這種新形式,就是將中國“正常化”,以更積極、肯定的方式來塑造中國,而美國東方主義則以隱蔽的方式存在于對中國的積極肯定描述之中。“在中國生活的經歷使賽珍珠具有的權威性以及她現實主義手法的有效運用,為美國東方主義向更積極肯定的中國觀轉變發揮了重大作用,但這種中國觀仍然扭曲了中國與中國人”(Leong 2005:27)。賽珍珠雖然有向美國人“如實地”介紹中國的美好動機與愿望,而且她對中國的描寫也確實更為積極肯定,但仍未能逃脫美國東方主義話語的“魔咒”。
《大地》源文本內中國形象的上述特點,是我們對《大地》中譯展開研究的基礎和出發點。只有先弄清楚《大地》源文本究竟塑造了何種中國形象,才有可能論述其中譯本對民族自我形象進行了何種形式的重新建構。例如,我們可以分析:對于《大地》源文本關于中國的“正常化”描寫與東方主義描述,同時期的《大地》中譯本處理方式是否相同? 不同時期的《大地》中譯本對其處理方式是否不同? 背后的深層原因是什么? 《大地》中譯本對中國形象的重新建構與中國人的民族自我認識有何聯系? 等等。
《大地》是美國文化語境中的中國敘事,將它譯回中文,對中國主體而言就是透過他者的眼睛看到自我,是對他者所描述的“自我”進行再次塑造。中國主體在審視賽珍珠筆下的中國形象的同時,會不斷反觀自身,進行自我反思、自我批判,將自我認識投射在《大地》源文本的中國形象之上。中譯者在翻譯時所關注的,往往不是西方他者眼中的“中國”,而是根據他們對中國的自我認識對中國形象進行重新建構。中國主體對自身的看法直接決定了中譯本如何重新建構自我形象。中國主體通過有意識地對自我形象進行重新塑造,從而建構新的自我身份,實現自我認同、自我確認。《大地》中譯本所塑造的中國形象,是中國主體有意識地將自我認識與賽珍珠筆下的“中國”進行對比的結果,是中國主體自我認識的直接投射。
具體而言,假如中國人傾向于肯定自我、褒揚自我,“自我-他者”關系的天平明顯地向自我傾斜,那么中國人對美國“他者”視野中的中國形象進行重新建構時,便會或多或少地貶抑他者以提升自我,在《大地》中譯本中提升自我形象。相反,如果中國人懷疑自我、否定自我,對自我文化與傳統產生質疑,“自我-他者”關系的天平明顯地向他者傾斜,那么在《大地》中譯過程中,中國人便會不可避兔地褒揚他者、認同他者對自我的描述,在譯文中再現“他者”視野中的中國形象。
《大地》在中國曾家喻戶曉、備受推崇,也一度被誤解、誤讀,甚至被遺忘、拋棄。20世紀三四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曾經兩度出現過翻譯傳播賽珍珠作品的熱潮(鄒振環2003:70)。50~70年代由于“冷戰”與中美意識形態的對立等原因,賽珍珠作品(包括《大地》)在中國遭到了完全否定與全面批判。《大地》在中國的“沉浮”與中美、中西方權力關系密切相關,中美權力關系(“自我-他者”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大地》中譯本對自我形象的重新建構②。《大地》中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場所,它揭示了弱勢文化可以通過翻譯來重新塑造自我形象,并通過這一有力途徑與強勢文化的文化霸權抗衡,讓我們了解自我與他者的牽扯、矛盾、沖突與抗衡。
《大地》中譯本之中國形象的建構不是孤立進行的,它與中國語境中其他文化媒體所塑造的中國形象具有互文性。一方面,作為一種民族自我形象,《大地》中譯本之中國形象與同時代中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構成了一種互文關系。另一方面,由于形象的生成不僅是一種互文表述(intertextual representation),更是一種跨媒體現象(transmedial phenomena)(Neumann 2009:278),1930年代美國“辱華”電影在中國的接受與這一時期《大地》在中國的譯介亦具有互文關聯。我們可以從這兩方面入手,將《大地》的中譯置于具體的歷史坐標中,對《大地》中譯本之中國形象建構進行互文分析,探索《大地》中譯本之中國形象的起源與功能。此外,中國語境中出現的有關《大地》的各種評論、翻譯、模仿③之間同樣具有互文性,這些文學評論與《大地》的中譯本共同構成了生成中國形象的動態系統,兩者相互參照印證。因此,在具體的文本分析過程中,我們可將這兩者有機結合起來,從而為《大地》中譯本之中國形象建構提供多維度闡釋。
具體說來,考察20世紀30年代《大地》中譯本④時,可將其中國形象與20世紀30年代革命文學的代表《咆哮了的土地》⑤中的中國形象進行比較。除了在文學領域內對中國形象建構進行互文性分析外,還可剖析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對美國“辱華”電影的抵制和中國政府對這類電影的種種審查,以及1937年好菜塢米高梅電影公司將《大地》改編成電影在中國取景時中國政府以“有損民族尊嚴”等為由,對電影拍攝施加的種種控制與審查。中國社會或中國政府對美國電影所描繪的中國形象的上述抵制與審查,與20世紀30年代《大地》中譯本對中國形象所進行的種種改寫,具有鮮明的互文性關聯。而在考察1988年的《大地》中譯本時,則可將之與當年中國中央電視臺播出的電視紀錄片《河殤》⑥所描繪的中國形象進行比較,剖析兩者之間的互文聯系。
《大地》這類中國題材外語文學作品是一種特殊類型的跨國文學作品,其中譯則又屬于一種特殊的翻譯現象——“文化回譯”。文化回譯所涉及的核心問題是《大地》這種西方文化語境中的中國敘事,在通過翻譯這個途徑回到中國語境的過程中,中國形象在中譯本當中如何重新建構的問題,而不是中國食物名稱、中國的詩詞典故與諺語,以及中國人特有的稱謂等中國文化專有項如何回譯、還原的問題。本文認為,文化回譯研究可以抓住“雙重語境化”、“自我-他者”關系、自我形象的互文性建構等問題展開,這樣不僅可使譯本當中的自我形象建構得到多維度闡釋,也可使自我形象的意義與功能得到更有力的解釋。最后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跨國文學作品的翻譯是一個有待進一步拓展的課題,可以采用的研究路徑或研究視角有很多,例如還可運用比較文學形象學或翻譯學中有關翻譯與民族建構之間關系的思想對它進行研究。本文從文化回譯角度對之展開討論,但并不排斥其他方法。
附注
①《大地》是美國作家賽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的代表作。該書在南京創作完成,1931年在美國出版,1932年獲普利策文學獎,1938年賽珍珠主要憑借該小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②參見梁志芳(2011:90-94,159-61)。
③例如,為了改變中國人在賽珍珠筆下被“扭曲”的命運,茅盾于1936年創作了短篇小說《水藻行》。
④中國內地共有4個《大地》中文全譯本,分別是:(1)1932年,《東方雜志》第29卷第1號至8號刊出了宜閑(胡仲持筆名)翻譯的《大地》,1933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單行本;(2)1933年,北平志遠書店推出了張萬里、張鐵笙合譯本(上、下冊);(3)1936年、1948年上海啟明書局與古今書店分別出版由稚吾譯本;(4)1988年,漓江出版社推出了王逢振、馬傳禧合譯本。參見梁志芳(2011:44,164)。
⑤《咆哮了的土地》由蔣光慈1930年創作,是20世紀30年代革命小說的樣本。
⑥六集電視專題片《河殤》1988年6月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中國大地立刻掀起了一股“河殤熱”,成為20世紀80年代反傳統、思想啟蒙與全盤西化思潮中的典型文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