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洪權
(西南科技大學 文學與藝術學院,綿陽 621010)
最近,筆者在梳理“十月文藝叢書”時,對方之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有一部名為《人底改造》的詩集,納入到叢書的出版中。但方之中是誰?筆者確實不知道,連基本的線索都沒有。一本薄薄的詩集《人底改造》,到底能證明方之中什么呢?筆者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也算有十年的時間,但龐雜的現代文學及文人關系,以及文人事諸多復雜點,我們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教學中并沒有完全涉及到。據門巋在論文《一位不該被遺忘的作家——方之中》中透露,《湖南文學史》中連方之中的名字都未提及。[1]可以想見,方之中在湖南文學界及文學研究界都被如此漠視,更不要說其他地方。2010年10月底,利用到上海教學經驗考察與交流的“間隙”,筆者拜訪了著名文學史料專家陳子善教授,他給筆者講述了方之中的一些事跡:方之中早年和魯迅有過一些交往,編輯過《生存》、《夜鶯》、《禮拜六》等進步文學刊物或周報。既然跟魯迅有交往,顯然,20世紀20、30年代的方之中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或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文學青年。陳子善先生的“提示”,無疑給筆者提供了一條思考的線索,使筆者對方之中產生了獨特的、好奇的感覺: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這個人在共和國成立后的遭遇是怎么樣的呢?我們知道,和魯迅親密的、交往過的很多著名文學家,共和國成立后都經歷過“煉獄”般的生活。不過,方之中不是正面樹立的“榜樣”,而是作為對立面,成為文藝批判的“對象”。顯然,方之中這個人是不簡單的。百度網絡上,筆者查看了方之中的基本情況,它有這樣的介紹文字:
方之中(1907-1987),湖南省華容縣人。1925年入黃埔軍校第四期學習,1926年參加北伐戰爭,曾任國民革命軍第6軍19師政治指導員。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參加湘鄂西秋收暴動,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任工農革命軍獨立第一師師長。解放戰爭時期,任張家口衛戍區司令部副參謀長、察哈爾軍區司令部參謀長、察哈爾軍區司令部參謀處長、華北野戰軍第二縱隊第5旅副旅長、第20兵團67軍199師副師長、第200師師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華北軍區軍參謀長、中國人民志愿軍參謀長、中國人民解放軍副軍長、河北省軍區副司令員兼天津警備區司令員。[2]
這同陳子善先生提供的線索存在很大的“差異”,百度百科介紹的,是作為軍人的方之中。作為文藝愛好者或文學青年甚或文學家的方之中,并沒有被呈現出來。熟悉網絡的人都知道,百度百科網絡信息只是提供了一種線索,因為它的編輯者的“非專業性”,常常導致這些介紹性文字出現知識性的錯誤。方之中系軍人,并且擔任過如此高的軍事職務,顯然他是不可忽視的歷史人物。當筆者仔細查閱軍人的相關信息和資料時,沒有想到方之中居然是少將級別的軍人,1955年第一批被授予少將軍銜的軍人。《黃埔軍校三百名將傳》中,對方之中是這樣介紹的:
方之中(1907-1987),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解放軍將領。湖南華容人。1925年秋,南下廣州,考入黃埔軍校第四期入伍生隊。1926年3月,正式升入第四期學生隊。1926年10月畢業后,任國民革命軍第六軍第十九師連政治指導員,參加北伐戰爭。1927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后根據黨組織的派遣回家鄉工作,組織成立中共第一屆華容縣委,任軍事委員。大革命失敗后,參加鄂中鄂西秋收暴動,先后擔任漢陽縣農民自衛軍軍長和工農革命軍獨立第一師師長。1930年,方之中到上海,在國民黨的嚴重白色恐怖之下,從事黨的地下斗爭。他加入“左聯”,主編《生存》月刊和《夜鶯》月刊,并積極為《晨報》、《大眾日報》等進步報紙撰稿,以文化工作者身份秘密為黨工作,堅定地站在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魯迅一邊,同國民黨反動派的文化“圍剿”進行堅決斗爭。抗日戰爭時期,方之中曾在國民黨第一戰區政治部任編輯,在國民革命軍新編第五軍教導大隊任軍事總教官,為宣傳國共合作,共同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做了大量工作。1940年,奉調到延安,任邊區《群眾報》編輯。解放戰爭時期,方之中先后擔任張家口衛戍司令部副參謀長,察哈爾軍區司令部參謀處處長,晉察冀野戰軍第二縱隊第五旅副旅長,華北軍區野戰軍第二兵團第二縱隊第五旅副旅長、華北軍區第三兵團第二縱隊第五旅副旅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兵團第六十七軍第一九九師副師長、第二00師師長等職,先后參加察南戰役、保北戰役、平張戰役、太原戰役和平津戰役。新中國成立后,方之中歷任華北軍區軍參謀長、中國人民志愿軍軍參謀長、中國人民解放軍副軍長,河北省軍區副司令員兼天津警備區司令員等職。1950年,率部奔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戰爭。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和一級解放勛章。1976年離休后被選為天津市人大代表、天津市政協常委和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1978年2月,被選為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五屆全國委員會委員。1987 年 10 月,在天津病逝。[3](75~76)
從軍事人物傳記知識的角度來說,這是一份比較完整的方之中軍事生涯的介紹。但讀到1930年代他曾經在上海和魯迅接觸,并編輯《夜鶯》等進步文藝刊物的時候,筆者想:作為軍人的方之中,其文學生涯更值得我們“關注”。雖然有很多軍人后來成為文藝家,但方之中先軍人后文藝家,再軍人的傳奇經歷,確實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道風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居然還拿起筆,寫作詩歌,更顯示出方之中詩人的“本性”。筆者在讀秀數據庫繼續搜集他的作家生平介紹,發現這則資料更重要。《左聯辭典》系對左聯成員的介紹,原來方之中是重要的左聯成員,書中對他的介紹很詳細:
方之中(1908-1987)左翼作家。筆名方鏡,湖南華容縣人。中共黨員。早年參加北伐,大革命失敗后來上海,入群治大學半工半讀,在該校結識李初梨、馮乃超、潘梓年、陽翰笙、田漢等左翼作家,受到他們的熏陶。1930年4月1日《萌芽月刊》1卷4期發表他的第一篇雜文《文藝雜觀》。同年6月,由陽翰笙介紹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從此決心獻身左翼文學事業。1934年1月,作《一年來之中國電影運動》一文,認為1933年的優秀電影,“第一值得我們大書特書的是由小說改成的《春蠶》”,認為這“是一首樸素的田園詩”。同年5月起,為上海《民報》電影副刊《影譚》撰寫電影評論。1935年,第一部小說集《詩人的畫像》(原名《花家沖》)出版,生活書店經售。1936年3月,編輯左翼文學月刊《夜鶯》,得到魯迅的支持,給刊物送來雜文《三月的租界》。在編輯工作中提倡“新聞小說”,認為“在民族解放斗爭尖銳化的今日”,作家應當“正視現實”,作品要“有充實的內容”,“應是英雄行動的贊美”,以“策勵”讀者“再接再厲的勇氣。”同年6月,在《我們對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見》上簽名,支持應用、推廣拉丁化新文字。同年7月,大力協助左翼文學月刊《現實文學》創刊。同年,在以魯迅為首的《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上簽名,擁護文藝界的抗日統一戰線。同年,小說《速寫集》由上海天馬書店出版。此外還在《中華月報》、《文學叢報》、《現實文學》、《夜鶯》等報刊上發表了許多小說、散文和評論,未收集成冊。[4](50~51)
對作為文藝家的“方之中”,《中國文學家辭典》還有這樣的補充介紹:“1930年在上海加入‘左聯’,1934年加入‘劇聯’,任上海藝華影片公司編輯,上海道中女子中學教員,主編《生存》、《夜鶯》月刊、《禮拜六》周報。……撰有《湘鄂西蘇區的最新一支人民武裝》等回憶文章,出版有小說集《詩人畫像》、散文集《速寫集》等。”[5](41)但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方之中的文學創作生涯卻“只字未提”,形成我們研究一個文藝家的“空白地帶”,甚至是一個“認識盲區”。這對全面認識有著重要文學活動經歷的方之中而言,顯然是不適當的。如果按照我們當前的文學研究角度來看,方之中無疑是一個“軍旅作家”,人民共和國初期,這些作家統統稱之為“部隊作家”或“部隊文藝工作者”。據讀秀數據庫的記載,方之中創作的作品主要有五部,按年代先后順序為:《詩人畫像》(前夜文藝社,一九三五年版)、《花家沖》(龍虎書店,一九三五年版,系《詩人畫像》的重版)、《速寫集》(上海天馬書店,一九三五年版)、《人底改造》(詩集,知識書店,一九五一年版)、《方之中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方之中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當然,在這之外,還有一些零散的文章,并沒有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其實,不僅零散的作品沒有進行研究,即使是有著重要影響的作品,也沒有引起研究者必要的“關注”。下面將要討論的詩集《人底改造》,就是這樣一部重要的、被遺忘的文學作品。
按照我們一般的“思維觀念”,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斷:作為一種作家身份,“部隊作家”有時往往成為一種“保護色”。方之中的這種“部隊作家”身份,對他的文藝創作真起到了“保護”的作用嗎?據查方之中生平情況,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擔任的職務是華北軍區軍參謀長等職,這一職務至少也算是軍隊的高層職務。戎馬生涯的方之中卻利用業余時間里,仍拿起筆從事一些文學活動,詩歌的創作顯然是他重要的組成部分(當然其他方面的創作目前筆者還沒有完全關注)。雖然目前方之中在人民共和國時期的文學活動并沒有完整的梳理,但詩集《人底改造》的創作,本身就是一個文化象征符號。這里,讓我們把話題轉向人民共和國初期,方之中創作的詩集《人底改造》。筆者對作為詩人的“方之中”感興趣,是因為在筆者梳理的這套“十月文藝叢書”中,方之中的詩集《人底改造》列為叢書的一種,筆者差點遺忘了這部詩集及這個有著“傳奇色彩”的軍旅詩人。
《人底改造》這部詩集,1951年4月由天津知識書店出版,初版印數為五千冊,定價為二千一百元。[6]《自序》之外,收錄的詩歌有《人民軍隊的大憲章》(一九四九年九月)、《一支槍》(一九五零年七月底)、《人底改造》(一九五零年一月三十日)、《我站在海岸線上》、《挖河小唱》(一九五零年五月二十二日)和《哈爾胡同之戰》,共六首,頁碼為四十七頁。雖然有幾首詩沒有標明詩歌創作的時間,但從詩歌寫作的內容來看,這些詩基本的創作時間,主要集中在1949年9月~1950年7月之間。詩歌結集出版之時,方之中以第三首詩——《人底改造》——作為整部詩集的“詩眼”。在《人底改造》這部詩集出版之前,詩歌《人底改造》早已出版過,它曾經編入阿英等執筆出版的《山靈湖》中。[7]
顯然,方之中很看重《人底改造》這首詩在詩集中的“重要意義”,否則他就不會把詩集用一種“不合時宜”的詩來“指代”整部詩集。讀罷整部詩集后,筆者發現最重要的詩歌集中在《人底改造》和《哈兒胡同之戰》。它們都是“敘事詩”,確實如詩人自己交代的,用敘事詩的形式寫小說。詩集《人底改造》的取材,“全系軍隊生活。就題材來講,有的宜于寫小說,然因對于這種形式,我更感到生疏;(連用詩底形式,我也不熟練)同時近來敘事詩又似很流行,故此就用詩底形式來寫了。”他在詩歌創作上還有一種“企圖”,“即用聲音色彩等形象來烘托一個故事,并從而給讀者一些經驗教訓,不過我非畫家,缺乏彩筆,致有力不從心之感。”不可否認,詩集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點,詩人自己對詩歌的不足有充分的認識,他認為,“在語言上,我還染有舊的流毒,另一方面又感到極其貧乏,所以在某些地方,削弱了內容的生動感人的力量。雖然清洗和休整了好幾次,仍不合理。這個缺點,只好慢慢改正。”雖然有“力不從心之感”,雖然詩歌有不足的地方,方之中還是把這部詩集出版出來,可見他非常看重這部詩集,故他把詩集的出版稱之為“破題第一遭”。[6](1)
從《自序》的文字中,我們發現:方之中表達出“謙恭”的態度,并沒有張揚的“意思”。查方之中的文學創作歷程,詩集《人底改造》確實是他的第一部詩集,之前他創作過的主要是小說、雜文等題材,詩歌的創作只是零散的,并沒有像《人底改造》這么集中。這“破題第一遭”的詩集《人底改造》,卻受到了來自《文藝報》的嚴厲批判,公開點名有問題的詩歌,正是他非常看重的《人底改造》。沒有讀到這部詩集之前,筆者只知道“十月文藝叢書”遭遇《文藝報》的點名批判,但這部詩集為什么會遭遇批判呢?查一九五二年七月號《文藝報》,它是這樣批評詩歌《人底改造》的:
方之中的詩歌《人底改造》,描寫了思想落后的“解放戰士”張振東的思想轉變,作品中是怎樣表現他的轉變的呢?作者認為:主要是由于他臥病床上時,班長能夠不厭其煩地為他擦屎洗褲,這一行為感動了他,使他認識到“連隊就是自己的家”,于是思想轉變了。如果是適當地把班長對戰士的生活上的照顧,描寫為“解放戰士”思想轉變的條件之一,當然是可以的。但是,這首詩卻片面地把它強調為改造“解放戰士”落后思想的關鍵,強調為張振東思想轉變的決定因素。尤其錯誤的是詩中把模范班長自覺地伺候病號的高尚行為,寫成是個人“取得威信的手段”。這樣的作品,是把人民軍隊中嚴肅的改造思想的政治工作歪曲了。[8]
顯然,詩歌《人底改造》遭遇來自《文藝報》的“批評”,與張振東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很大的關系,它才是點名批判的真正癥結之所在。那么,張振東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出現了什么樣的“問題”?從落后人物形象到先進人物形象的“轉變”上,人民共和國初期到底有哪些潛在的“規則”呢?所以,《文藝報》的這種批評方式,其實正暗含了人民共和國初期文藝創作的“規范問題”,這倒是值得我們好好加以梳理的。
查共和國初期的重要刊物《文藝報》和《人民文學》,我們發現:關于“新人物”的寫作及有關小資產階級人物描寫的“討論”,是相當頻繁的。比如,《文藝報》一卷一期,刊登何其芳的文章《一個文藝創作問題的爭論》透露,上海文藝界展開“關于可不可以寫小資產階級”的討論(新文協會議結束后,回滬的文藝代表陳白塵在上海影劇協會開會歡迎文代大會話劇電影代表的宴會上,談及“文藝為工農兵,而且應以工農兵為主角,所謂也可以寫小資產階級,是指在以工農兵為主角的作品中可以有小資產階級、資產階級的人物出現”,這引發了《文匯報》對這種寫作觀點的“討論”,持續的時間是1949年8月底到9月底),對這一話題提出嚴格的“規定”:“寫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轉變,便不應該以寫小資產階級,寫他們的生活、意識、思想、情感為主,必須著重寫出工農兵的生活、意識、思想、感情。著重寫出如何在這些具體的教育之下改造了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9];《文藝報》一卷七期,展開關于寫作“新人物”的討論,共有三篇討論文章,其中有這樣的論述:“寫新人物不如寫舊人物生動,原因是新的人物正在各方面生長中,在逐漸形成中,不容易看到,如何寫新人物是一個需要研究的問題”[10];《人民文學》一卷二期上,發表何其芳的文章,提出“文藝作品必須善于寫矛盾和斗爭”[11]。可以看出,尋找好的寫作途徑,表現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新時代里新人物的精神風貌,是執政的中國共產黨給予廣大的文藝工作者的“政治任務”,也是每個新形勢下的文藝工作者應該承擔的“使命”。周揚在新文協會議上就此專門談及,“英雄從來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斗爭中鍛煉出來的”。顯然,周揚在這里強調的,是英雄人物成長的平凡意義。雖然工農兵的主體地位得以確立,但周揚認為,“工農兵群眾不是沒有缺點的,他們身上往往不可避免地帶有舊社會所遺留的壞思想和壞習慣”,但是,“在共產黨的領導和教育以及群眾的批評幫助之下,許多有缺點的人把缺點克服了,本來是落后分子的,終于克服了自己的落后意識,成為一個新的英雄人物”[12]。在這樣的文學勸誡和暗示之下,寫真人真事,顯然是最有教育意義的,所以,周揚提出“寫真人真事是藝術創造的方法之一”正切合了人民共和國初期政治對文藝的“期待”。這一方面實現了教育的目的,一方面也實現了藝術的價值。但真人真事和典型的問題,卻成為文藝工作者面臨的棘手問題,誠如茅盾指出的:“關于真人真事與典型性的問題,好多同志有這樣的感覺:作品的人物又要真人真事,又要典型性,似乎不能兩全似的,照理論上說來,人物的典型性之構成,在于概括,既要概括,就不能用真人真事。然則真人真事與典型性果真有沖突么?事實上并不如此。”[13]
真正落實到人民共和國初期具體的文學寫作過程中,“人物轉變”其實成為一個重要的話題。有關“人物轉變”的討論,也是人民共和國初期“文藝界”領導們和文藝理論家們經常討論的問題,之后甚至涉及到對新的英雄人物的創造問題上,這些都牽涉到對人物的“轉變過程”的文學描述。而當時有關“人物轉變”的話題是很多的:以寫鄉村中二流子在生產過程中的轉變,土改工作中的最初走了岔道,后來又得到改正的題材居多;自人民解放戰爭獲得偉大勝利,革命力量由鄉村進入城市以后,表現各種樣式的轉變,內容的作品就更加廣泛起來了。這里,有以知識分子的改造,和舊職員對新政權認識的改變為題材的;也有反映工人對勞動態度與技術觀點的改變,那摩溫對管理工人方式的改變的;還有表現工農干部在進入大城市后,對城市工作不熟悉,從消極退避到再學習的過程的。
顯然,人民共和國初期處于新舊交替的革命時代,“反映現實生活的人物轉變,常常是作家們要選擇的主題”,“這因為革命本身,就是一件翻天覆地的事情。我們每個人,在這威力無比的偉大變革里,無論如何,是不能不表示一定的向背態度,而不容有絲毫遲疑與猶豫。或者是走向人民,為革命服務;或者是繼續做違反人民利益的事情;兩者總不能取其一。而如果選擇前者,那就不能不對于自己過去的一切——包含生活態度與思想意識在內——重新來考慮與決定一下;因為不這樣,你就無法接近人民,也就更不能為革命服務;歷史就要將你遺棄在后面,而人民也將不需要你。”[14]其實,中國革命本身的目的,就是要“改造世界和改造全人類的”,那么,這就需要千千萬萬的人都涌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參加到改造人類的偉大事業中。著名文藝理論家蕭殷就曾經專門在被稱之為“文藝黨校”的中央文學研究所,為年輕的文藝學員們講授怎樣在文學作品中描寫“人物轉變”的話題。在他看來,五十年代的“人物轉變”描寫存在的形式有五種:(1)“只把人物轉變前后的表現,并列地描寫出來”;(2)“很注意人物轉變過程的描寫,但是,他們只從表面現象上去注意人物的轉變”;(3)“描寫思想變化的作品,雖然思想關鍵被作者抓住了,矛盾也被抓住了,但是思想變化被表現得過分突然”;(4)“寫人物轉變的作品,思想矛盾被描寫得很明確,但作者所努力促成他轉變的,著力于物質的力量或感情的體貼。作者企圖以這些來感動人物,促進人物轉變”;(5)“寫‘轉變’的作品,把思想矛盾提出之后,作者很有意識地去解決矛盾,而且緊緊地抓住這基本的思想矛盾;但是由于作者所選擇的主題并不是從現實生活中汲取來的,而是從概念出發,即從概念中提出一個矛盾,就企圖通過作品加以解決”。[15](90~93)但這五種形式的“人物轉變”描寫,并沒有真正打動讀者,導致讀者界和批評界對這樣的寫作提出批評。顯然,“人物的轉變”的描寫是復雜的,為什么這些“人物轉變”的描寫最終沒有打動讀者的情感呢?這說明人民共和國初期的“人物轉變”的文學描寫,并不是完全成功的,用蕭殷的話來說,“不管你描寫的是思想轉變也罷,或描寫思想發展也罷,要使作品能起教育作用,必須真實動人地寫出思想矛盾”,“因為一個人的落后或‘思想不夠進步’,在他意識里是存在著一種思想障礙的;只有把思想障礙解除了,思想的變化和發展才有可能”。[15](94)
其實,在人民共和國初期的文藝環境中,在寫作“人物轉變”這一話題時,最重要的是寫出人物的思想變化過程,它與人民共和國初期提出的“思想改造”有著密切的聯系。方之中在《自序》中交代,這部詩集的取材來自軍隊生活,這些詩顯然帶有真人真事的“成分”。作為文學創作(當然包括詩歌的創作),“張振東”這一解放軍戰士形象僅僅是一典型人物而已,他是經過詩人的藝術雕琢之后,成為其具有重要意義的典型形象。但從“舊人物”到“新人物”的“轉變”,怎樣的“轉變”,才是最合理的呢?關于這點,當時有很多討論,其中有這樣的觀點值得我們加以注意:“至于描寫舊人物的改造過程,應該是描寫新人物的萌芽、生長的過程。如果我們能很真實的把握人物內部思想變化規律,并把握住這變化的社會(或階級)原因,然后藝術地表現出來!這是很有意義的。”[16]這里所說的“舊人物的改造”,其實就是舊人物的“思想轉變”主題。《文藝報》的這種討論,顯然透露出一個重要的“實質”,舊人物如何轉變成為新人物,它有內在的“規范”:“人物轉變的一般規律,是主人公最初在思想上落后保守,中間由于某種外因的啟發和幫助,引起他重新思考,內心繁盛激烈的斗爭,后來終于轉變了。但一般規律性之外,還有其特殊性;一個人的思想轉變,除了遵循一般的發展規律外,還有其特殊的具體的發展規律,帶著某種時與地的限制,人物的個性等具體根據和條件”。[14]
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方之中的詩《人底改造》,以詩歌的藝術形式,試圖對“人物轉變”的寫作進行新的嘗試。他所形塑的人物,就是詩歌中的主人公之一——張振東。作為新的解放軍戰士,張振東經歷了很多人生遭際,當他成為解放軍戰士之后,他并不愿意當“解放軍”。詩歌中是這樣傳達張振東這一落后人物形象的:“張振東仍是老主意:/吃飯打沖鋒,/早操他不起,/上課老打盹,/行軍他掉隊,/他希望‘開除’,/正好回家里;/如果關禁閉,/正好要休息。/他怨解放軍‘解’而不‘放’,/當‘解放’無任何出息。/開會斗爭他,/他的聽覺似乎早已麻痹,/臉上浮出傻笑,盤算著:/批評比‘國軍’打罵好受十倍。”顯然,在張振東這一落后人物形象的“背后”,其實指向的是他在思想上的毛病,需要進行徹底的“改造”。作為紀律嚴明的人民軍隊,出現張振東這樣的人物是很正常的。軍隊承擔著重要的使命,它本身就是思想改造的“熔爐”。張振東雖然成為解放戰士,但思想上他離解放戰士還很遠。他老是想著老家,想著脫離人民軍隊。這樣的人物,必然成為落后人物的“象征”。那么,落后人物向先進人物的“轉變”,顯然成為這首詩歌討論的集中話題,也是這首詩歌容易遭人詬病的地方。張振東在舊軍隊里,是一個“舊人物”,他在解放戰爭時期既然進入了人民解放軍隊伍里,他必然向“新人物”的方向“轉變”。
詩歌中是怎樣描述張振東的“轉變”的呢?詩人從偶然的事件出發:“一個寒冷的冬夜,/張振東突然大聲哭喊:/肚腸顛倒了秩序”,班長張耀堂并沒有因為張振東的落后而袖手旁觀,我們看詩歌中對他的形象塑造:“急得班長冒熱汗;/他請來了醫生,/又為病者輕輕地揉撼;/病人口渴腹肌,/又去燒水作飯。……班長只好自己脫下給他穿。/他忍受著刺鼻的臭氣,/洗滌褲子的骯臟,/心潮洶涌地向上翻騰,/意識卻十分明朗:/只有苦難中救人,/才能取得人的信仰。/可是洗的褲子還未烤干,/病者又拉了第二趟,/班長穿上潮濕褲,/又脫下干的給他換。”[6](17~19)疾病的摧殘下,張振東得到班長張耀堂的“悉心照顧”,特別是張耀堂“熾熱真誠的火”,“融化了張振東頑固的心”,張振東實現了所謂的“轉變”。他有“懊悔”的表現,他回憶起自己的出身及祖輩們的苦難生活,思想上對新的生活方式重新進行了認識,所以他“莊嚴地向班長提出保證:壞樣兒讓它死去,永遠跟著你前進,前進!”
《人底改造》對落后人物“轉變”的傳達,顯然立足的是班長張耀堂對落后人物是“思想洗禮”,但落后人物自己內心矛盾的“刻畫”,特別是這一過程的“描述”,卻沒有在詩歌中得以體現(或者詩歌顯得更加簡單化)。張振東的“轉變”,如果從詩歌中來尋求解答,我們認為其根本的原因是張耀堂在張振東生病期間的“悉心照顧”,最終才導致張振東從落后人物中轉變過來。顯然,詩人方之中企圖以班長的這些思想感情付出來感動落后人物,促進落后人物的“轉變”。這是最容易引起讀者批評的地方。張振東這一人物形象的“轉變”,在共和國初期的讀者們和批評家看來,顯得很唐突,詩人方之中把班長張耀堂的“悉心照顧”,當作獨特的精神動力,張振東實現真正的“轉變”所面臨的“思想障礙”,卻顯得過于簡單化。詩人內心深處,太看重所謂的物質和感情對落后人物轉變的重要作用。這樣的“人物轉變”,容易引起人們的詬病。所以,《文藝報》提出“詩中把模范班長自覺地伺候病號的高尚行為,寫成是個人‘取得威信的手段’”[8],切中的正是詩歌的要害之處。方之中試圖通過“兵演兵”的方式擴大對張振東這一落后人物形象的轉變的政治意義及思想意義,但詩歌的閱讀感受卻適得其反。“人物的轉變”的傳達不能顯得很突兀,“這是由一種思想戰勝另一種思想的矛盾斗爭的過程,這變化是由內外的各種因素的影響和刺激逐步完成的,不是一下子完成的。雖然,有些人好象由一件事情(一個因素)的刺激就徹底改變了他的思想,實際上,這個因素只不過是一個促成突變的近因;在這之前,一定已有其他的刺激不斷地影響他,已動搖過他的思想根基了”[15](94)。“人物的轉變”的寫作,正是要把這樣一個心理過程,行動過程切實地描寫出來。
在共和國初期的文藝話語建構過程中,中國共產黨的形象和中國共產黨黨員的形象的有效傳達,是兩種重要的政治使命,但從我們對方之中這首《人底改造》長詩的閱讀中,我們并沒有發現來自黨組織和黨員形象給予落后人物的影響,并直接描寫出落后人物在這種影響下的“轉變”。詩歌《人底改造》為什么遭遇批判,其原因顯然不難理解。但這種批判本身,從組織的批判下指向個人時,導致的是什么樣的結果呢?伴隨著中國革命的進程,“統一戰線”最終成為中國革命的重要歷史經驗。文學戰線作為軍事戰線的重要體現,它必然有軍事思維的影響體現于其中,人民共和國初期的“文藝界”,“統一戰線”的文藝政策,成為“文藝界”制定政策的出發點之一。即使到1949年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文藝界仍舊實行著“統一戰線”的文藝政策,新文協會議的召開,就是最明顯的例子。黨的文藝工作者和非黨的文藝工作者,最終結成所謂的“聯盟”,在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旗幟下,實現了空前的“團結”。但黨的文藝界領導人,始終對文藝隊伍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比如,作為文藝界的頭號人物,郭沫若就有如此的表述:“文藝上和政治上一樣,統一戰線里面有著不同的階級,就自然有著不同的藝術觀點。這些不同的觀點不可能一下子就歸于一致。”[17]那么,具體到共和國初期的文藝運動中,文藝界必然采取兩個方面的措施:一方面是“形塑”新的文藝工作者,進而充實“黨的文學”框架下文藝思想的“正統地位”;另一方面,是加強對異質性文藝創作的“批判”,從而起到一定的“規訓”和“懲戒”的作用。形塑工農兵文藝工作者成為作家,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很快著手辦理的事情,這從中央美術學院、中央戲劇學院、中央音樂學院等高等院校的創立可以看出,1950年7月開始籌備建立中央文學研究所,仿照的是高爾基文學院的建構模式,試圖形塑人民共和國新的文藝工作者和文藝管理人員。而對異質性文藝創作傾向的批判,當我們再一次遠離時代去翻閱那一冊冊《文藝報》時,我們發現這樣的“規訓”或“懲戒”,充滿著濃厚的火藥味。
對詩集《人底改造》的批判,我們更應該注意的是作為詩人的方之中,在這場批判運動中所承受的“壓力”。福柯曾經指出,規訓的主要功能是“‘訓練’,而不是挑選和征用,更確切地說,是為了更好地挑選和征用而訓練”,“它不是為了減弱各種力量而把它們聯系起來。它用這種方式把他們結合起來是為了增強和使用它們”。[18](193)方之中作為黨的文藝工作者,雖然知道自己的問題屬于內部問題,但應該知道這樣的批判背后指向的是什么?我們看到,共和國初期對“人物轉變”的“批判”,歸根到底都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文藝工作者沒有把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系統地學習好。顯然,對方之中詩集《人底改造》的點名批判,是一種所謂的“規訓”,即對詩人方之中的有效“訓練”,黨的文藝組織希望方之中在這樣的訓練中,逐漸成為堅實的黨的文藝工作者。
《人底改造》本身想表達的是一個“思想改造”的主題,它演繹的雖然不是《白毛女》所表達的“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主題,但從舊的人物轉變到新社會需要的人物,詩人的主觀意圖無論如何都是好的,但詩集出版后文藝界最終才“發現”,需要改造的更是寫作詩歌的詩人。這或許是人民共和國初期文藝創作的一個令人尷尬的話題,好心的寫作,等真正發表作品的時候,卻受到的是來自文藝界的“批評”。主觀意圖和客觀需要之間怎樣才能達成一致,或許是50年代初期文藝工作者們絞盡腦汁的“問題”。但我們在看待文藝界這種批判運動的時候,不能以常態的方式加以“理解”。福柯在觀察“規訓權力”的體制中發現:“懲罰藝術的目的既不是將功補過,也不是僅僅為了壓制。……它具有規范的功能。”[18](206)《文藝報》提出對方之中詩歌《人底改造》的批判,正是為了實現其“規范的功能”,這種批判是為了實現“整齊劃一”的模式,即“人物的轉變”寫作模式的有形軌跡的“描述”,它最終形成了模式化的寫作。
這里,還需要交代一個“題外的話”。《人底改造》這部詩集,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也是值得我們研究者關注的。前面談及,在梳理“十月文藝叢書”的時候,筆者差點遺漏了這部詩集。如果不是按照最笨拙的辦法用出版社查找書目的檢索方式,筆者肯定不會在孔夫子舊書網上發現這部詩集。之后,筆者通過網絡進入天津南開大學圖書館查找方之中的這部詩集,都沒有找到庫存樣本和庫藏本。南開大學位于天津,系知識書店的所在地,居然在館藏中無法查找到詩集《人底改造》。筆者還是用這種方法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武漢大學、四川大學、中山大學等文科重點高校的圖書館查找,得到的結果是一致的,詩集《人底改造》在這些高等學校圖書館并沒有館藏。這說明,“十月文藝叢書”出版受到批判之后,書籍被書店或國家大部分“收回”。
現在,我們能夠在孔夫子舊書網上看到這部詩集,也算是《人底改造》這部詩集和方之中的“幸運”,坊間畢竟遺落下這部詩集,使后來的研究者知道在50年代初期還有方之中這么一個詩人。作為黨內的部隊文藝工作者,方之中并沒有因為詩集《人底改造》被《文藝報》點名批評,就成為文藝界的“另類人物”,他躲過了高壓下的文藝運動及批判,1950年10月,他作為志愿軍高級參謀參加了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方之中是“幸運”的。而與他同時受到批判的文藝工作者如路翎、蕭也牧等人,就并不是那么幸運,他們卻接受了最嚴厲的命運制裁,特別是文革中,蕭也牧被活活折磨致死,路翎成為一個“精神病患者”。
[1] 門巋.一位不該被遺忘的作家——方之中[J].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1,(4).
[2] 百度百科中的方之中簡介,參見http://baike.baidu.com/view/107877.htm.
[3] 王永均.黃埔軍校三百名將傳[Z].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
[4] 姚新.左聯辭典[Z].光明日報出版社,1994.
[5] 北京語言學院《中國文學家辭典》編委會.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三分冊[Z].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6] 方之中.人底改造(詩集)[Z].知識書店,1951.
[7] 阿英.山靈湖[Z].讀者書店,1950.
[8] 李楓.評“十月文藝叢書”[J].文藝報,1952年第13號.
[9] 何其芳.一個文藝創作問題的爭論[A].何其芳文集(第4卷)[C].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10] 胡丹佛.創作·政策·新人物等問題[J]文藝報,1卷7期,1949-12-25.
[11] 何其芳.文藝作品必須善于寫矛盾和斗爭[J].人民文學,1949,(2).
[12] 周揚.新的人民的文藝——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關于解放區文藝運動的報告[J].人民文學,1949,(1).
[13] 茅盾.目前文藝創作上的一些問題[J].文藝報,1卷9期,1950-01-25.
[14] 王淑明.論作品中的人物轉變[A].論文學上的樂觀主義[C].文藝翻譯出版社,1952.
[15] 蕭殷.論生活、藝術和真實[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16] 《文藝報》編輯部.關于寫新人物[J].文藝報,1卷10期,1950-02-10.
[17] 郭沫若.為新中國的人民文藝而奮斗[A].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C].新華書店,1950.
[18] [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