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丘比特和賽姬》的神話性

孔令云

(安徽工程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 241000)

一 引言

《美女與野獸》是西方經典童話之一，歷史悠久。對該作品的研究始于20世紀50年代，主要集中在以下三方面。第一，歷時性研究。這類研究考查17世紀文學童話興起以來《美女與野獸》的嬗變史，并考察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特色。如:Betsy Hearne在Beauty and the Beast:Visions and Revisions of an Old Tale(1989)中記錄了該童話從1700年到1980年的發展歷史。第二，改寫研究。這類研究聚焦于《美女與野獸》的現當代異文如何對該故事的經典版本進行改寫，并從版本對比中探討現當代版本對傳統版本的繼承和超越。如:Iulia O.Basu的“‘Beauty and the Beast’and‘The Tiger＇s Bride’:To Be or Not To Be a Beast”(2007);國內學者張敬品的《拉什迪在＜羞恥＞中對經典童話的重新構建》(2005)。第三，學科研究。研究者從不同的學科視角深度解析《美女與野獸》，如: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代表作包括西爾維婭的《從“美女與野獸”重構俄狄浦斯情結》(1989);Jessica Benjamin的The Bonds of love，Psychoanalysis，Feminism，and the Problems of Domination(2004)。以上三類研究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并取得了杰出的研究成果，是后續研究的重要基石。然而其中的不足也是比較明顯的，即研究未能觸及到《美女與野獸》的神話故事版本和民間故事版本，而研究《美女與野獸》的原初版本有助于更全備和更系統地認識該故事的形成和演變。鑒于此，本文以公認的《美女與野獸》的最早書面異文《丘比特和賽姬》為研究對象，挖掘其思想內涵和藝術特色。

“丘比特和賽姬”(Cupid and Psyche)的故事由羅馬“小說之父”阿普列尤斯(Apuleius)于公元前二世紀在該故事的口傳版本的基礎上改編，并收錄在他的名著《金驢記》中。這則故事主要講述了神與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凡人姑娘賽姬極其美麗，致使人們冷落天神維納斯而瘋狂地膜拜她。維納斯便心生妒忌，施計讓兒子丘比特向賽姬射下愛箭，并詛咒一條怪蛇會愛上她。意外的是，丘比特深深地愛上了賽姬，并且每夜與賽姬相會，前提是不能要求看到他的容貌。賽姬的姐妹出于嫉妒欺哄她說每夜與她共枕的是一條怪蛇，并慫恿她殺了丘比特。當晚，丘比特發現賽姬偷看他的模樣，背棄他們的約定后，生氣地離開。之后，賽姬的尋夫之旅遭到維納斯的百般攔阻。最終，在諸神的幫助下，賽姬完成了維納斯的種種刁難的任務，和丘比特重歸于好。

關于《丘比特與賽姬》的故事是神話還是童話的問題，研究界一直相執不下。不少評論家從創作年代、創作意圖和文本特征等方面，質疑該故事的神話體裁，認為它更像是童話;有些評論家如國內童話研究專家舒偉認為這則故事是神話故事，并且它是后期《美女與野獸》故事的源頭和土壤。在辨析這則故事的體裁之前，有必要定義何為神話和童話。不可否認的是，神話和童話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相似性，然而它們之間的差異性遠大于相似性。首先，神話是對一段神圣歷史的敘述;它講述了發生在原始時間——亦即那被虛構出來“太初”時候的大事。個體通過對神明的回顧和重憶，獲得一種“根”的感覺。童話則沒有對于某一特定文化時期的精確記憶。在童話里，文化形態和歷史循環被壓縮在一起，只剩下某下榜樣性的結構。換句話說，當故事放棄了其明確的宗教性“啟悟”的責任，卻又保留了上述“啟悟”情節和某些母題時。神話就成了童話。［1］本文認為這則故事在思想內涵和敘述特色兩方面均帶有強烈的希臘神話性，是希臘神話文學中的代表作。

二 以神為至上的思想觀

《丘比特與賽姬》的故事帶有明顯的希臘神話特征，首先體現在這則故事中以神為至上的思想觀。

1.命運觀。

這則故事體現了希臘神話的命運觀，它是希臘形形色色個體命運故事中的一個。古希臘人很早就有關于“命運”和“劫數”的混沌概念。這些抽象概念逐漸演化為他們民族特色的命運觀:天神能賦予、預示并決定人們的命運。在《丘比特和賽姬》的故事中，賽姬的命運只受到他人和自身的微弱影響，自始至終是由天神決定的。丘比特與賽姬的故事源于天神維納斯看到賽姬因為更出眾的美貌奪走了本來屬于她的膜拜，心生妒忌而實施報復。她定下神諭只有一條怪蛇會愛上賽姬，果真無人愛她。賽姬的父母面對神裁定的婚姻時的絕望充分地表明了神諭的不可逆轉和人只能接受神命運宣判的事實。當賽姬失信于丘比特，和丘比特關系破裂，諸神告訴賽姬只能去找維納斯，尋求她的饒恕。后來，盡管賽姬完成了維納斯的百般試驗，然而沒有宙斯充當“和事佬”，她也無法和丘比特重修與好。顯然，這則故事中，天神導演賽姬的命運，她的福與禍都是出于神。這與后期受人文主義影響的《美女與野獸》中的命運觀截然不同。美女雖然經歷挫折，雖然其中也有仙子作為她的主宰，然而，歸根結底是她自身的美德改變了她的命運。本質上，還是人掌管自己的命運，而非受神的掌控。《丘比特和賽姬》中的命運觀映照了童話故事(fairytale)的詞源。Fairytale原來是一個法語合成詞，源自古法語faerie，意思是“中魔”或者“魔法”。這個詞的前身是fae，fae源自拉丁語“命運之神”的復數形式fata。而fata源于拉丁語fatum，它是動詞fari的過去分詞形式，所以fatum的意思是指神靈們說的話決定著人的命運。由此可見fairy與fatum有著密切的關系，和希臘神話的命運觀相連。

與《丘比特和賽姬》中命運觀相關聯的是充斥于故事中的祭祀場景。在這則故事中，當人們試圖尋求有關命運的答案和改變命運時，他們都會去神廟祭祀，因為希臘人認為只有以虔誠祭祀的方式，才能從神那里得知命運，或者只有神高興了，他們的命運才有可能被改變。當賽姬的父親想確定賽姬的命運時，他到阿波羅的神廟祭祀并祈禱，以得到阿波羅的神諭。當阿波羅明示神預定賽姬嫁給一條怪蛇時，賽姬的父親沒有任何的反抗，只是在悲傷和眼淚中接受。其次，當賽姬跋山涉水尋找愛人丘比特時，每到一處，先去神廟祭祀諸神以尋求幫助。《丘比特和賽姬》中以祭祀為中心的生活形態反映了以神為中心的思想觀念，表現了神掌管人類生活的命運觀。這是希臘神話的特征之一。

2.神人關系。

《丘比特和賽姬》具有希臘神話特征還體現在神人關系大于倫理關系，標題“丘比特和賽姬”清楚地表明了這則故事是敘述神與人的故事。當神從神龕上被拉下來，人類生活成為敘述的中心時，神話就變為童話。雖然《丘比特和賽姬》以童話的風格開篇:“一個國王有三個女兒”，然而在這則故事中人和人的關系只不過是宏大關系網上的細枝末節。首先，故事以賽姬和丘比特的和好圓滿收場，然而宙斯最后宣布賽姬從凡人變為天神(靈魂之神，Greek goddess of the Soul)則是皆大歡喜結局中最重要的部分，這類似與中國的神話故事《西游記》的結局。它表達了作者的創作觀，和希臘人的思想觀，即:人和神之間總有深淵相隔，人升為神是對凡人的最高獎賞和最好歸宿。

此外，該故事還表現了希臘民族與生俱來地對神的敬畏和向往之情。當人們發現賽姬超乎常人的美貌時，他們本能地把賽姬當成天上的神來供奉和敬拜，這體現了希臘人樸素的泛神觀，也埋下了賽姬多舛命運的禍根。

再次，這則故事的神話性還體現在故事中的二元對立關系。神話中的二元對立往往是宇宙論的、形而上的或自然的，例如天與地的對立，水與火的對立，自然與文化的對立。神話中的二元對立要徹底得多，強烈得多，其規模也大得多。民間故事或童話中的二元對立經常是地方的、社會的和道德的，對立的廣度與深度都是有一定限度的。［2］《丘比特和賽姬》的故事中存在諸多對立面，然而主要矛盾存在于神與人之間，且神人對立反映的不是道德的問題，而是關于神對人主權的問題。雖然其中也涉及到賽姬姐妹的嫉妒和貪心所招致的災難，和賽姬不遵守承諾導致的后果，然而這些都是略略提及，該故事創作意圖是也不是道德教育。

3.神觀。

《丘比特和賽姬》表現了希臘民族的泛神觀和希臘神靈的特色。在距今3000－4000年之間，是希臘神話形成的早期階段，即拜物教階段。隨后，希臘神話從拜物階段過渡到萬物有靈論。最后，演變成希臘特有的泛神觀。即每一位神掌管一個特有領域或代表一種特有精神。這個故事中出現了多位希臘神話中的標志性的神靈，如:掌管愛情的丘比特，負責豐收的維納斯，天庭之王宙斯等等。其次，這則故事對神的描寫體現了希臘神靈的獨有特征——神人同形同性。首先表現在神人外貌的相似，其次是心理、性格和行為的相似。故事中，天神丘比特以人形和賽姬相愛并私會，維納斯會生氣、嫉妒人們對賽姬的寵愛，宙斯富有憐憫和愛心。不難發現，這些神具有較高的社會屬性，實現了完全的擬人化。

三 以神為主體的敘述法

1.明確的角色稱謂。

從敘事方面來看，《丘比特和賽姬》具有濃厚的希臘神話色彩體現在故事中明確的角色稱謂。希臘神話講述的是希臘民族自己的故事，帶有強烈的希臘文化、歷史和地域的烙印，而童話故事傳遞的是超時代和地域的普遍真理。首先，雖然童話中也存在具有神奇性或帶有奇異、超凡的成分，但他們主要是某種物體或生物，沒有確切的指謂，也沒有個性，使童話故事具有普世性的特征。從角色的重要性而言，這些超自然的成分只是推動故事情節和表現人物性格的工具，是童話故事中的配角。比如《三篇樹葉》中那幾片由神帶來、能夠使亡者復生的神奇樹葉，故事《金山王》中能馬上實現所有愿望的如意魔戒等等。然而，《丘比特和賽姬》的故事中每個神靈都有明確的稱謂，如維納斯、宙斯、丘比特，阿波羅等。同時，大部分天神都是舞臺上的主角。其次，在這則童話故事中美女有自己的名字“賽姬”。她后來成為希臘神話中的靈魂之神，并出現在希臘其他許多作品中。同時，如前文所述，她的故事具有“希臘性”，是發生在希臘文化背景和思想體系下的故事。而在后期的童話《美女與野獸》中，美女只被泛稱為美女。她被類型化，是禮儀道德的化身，表明所有的女孩都當成為美女，成為無私和無名的。美女的角色功能是教化讀者，她召示著:通過犧牲自己，那存在的主宰就會回報他一個完美的丈夫。同樣，美女的愛人僅被稱為“野獸”，這是類別稱謂，沒有任何的個性色彩。它只是需要被愛救贖的群體的代表。［3］從結構主義立場來審視“美女”這一人物，便不難發現她不是意義和行動的來源。相反，她是某一類型故事中承擔某種功能的角色。更確切說，美女是AT425C故事類型承擔破除某種魔法解救配偶任務的角色。此種解讀和美女角色的再現和18、19世紀童話的“直白式”道德教誨功能相呼應。由此可見，《丘比特和賽姬》講述的不是一個超越的和具有普遍性意義的故事，而是關于希臘神靈和希臘人的故事，帶有強烈的希臘標簽。

2.單薄的人物塑造。

《丘比特和賽姬》注重情節描寫，輕忽人物塑造，體現了希臘神話的另一特征:故事情節比人物品格更重要，且神話的功能不是品格教育。亞里士多德曾有類似的想法，他認為希臘悲劇中重要的不是人物而是行動。《丘比特與賽姬》的作者阿普列尤斯增加了故事線索，強化了故事行為，以此表明凡人賽姬的命運在神的手中的不定和多舛，并展現故事的恢弘和剛勁。然而，這則故事中的人物缺乏豐滿的人性。不可否認地是，在《丘比特和塞姬》中，塞姬表現了好奇、勇敢和堅強的一面，并且作者以詩性的語言描寫了人物在各種境況下的語言和感受。然而較之《美女與野獸》，在人物言辭、動作、內心描寫和人物關系構建等諸方面，這則故事都非常地單一和局限。《美女與野獸》中，博蒙夫人設置了復雜的、多變的人物關系:美女和父親的關系、美女和姐妹的關系以及美女和野獸的關系，并用多重手段呈現美女克己順從的性格。美女所具有的類型化象征意義被豐滿地表現出來。如同大多數希臘文學，該作品中人物缺少個體色彩。較之現代人物，他們缺乏真實性，只有很少的心理描述。只是模糊一片。

3.獨特的敘述方式。

《丘比特和賽姬》的故事很好地運用了希臘神話的敘述方式，即講述和敘述相結合。講述與顯示是希臘神話的兩種基本敘事方式。講述是介紹人物身份、概括故事情節并對之進行判斷或評論，主要功能是判斷、評價，有明顯的傾向性;顯示是對人物行動、語言的摹仿，力求達到真實的效果，具有更多的客觀性。［4］講述和顯示的巧妙結合使得這則故事的敘事多元而生動。故事開始有這樣一段敘述:

“一個住在西部地區的國王娶了一位高貴的夫人，生下了三個非常美麗的女兒。兩個姐姐因為比世上其他的女孩都美麗，所有人都表揚和贊美她們。然而最小的女兒比兩位姐姐更美，美得好像不是人間的女孩。當小女兒的聲名傳遍王國的時候，百姓和外地人都急切地想一睹這位絕世美麗的公主的美貌，紛至沓來。”［5］

這是一段典型的講述，有人物身份的介紹，“一個住在西部地區的國王”“國王有一個高貴的王后，三個女兒”。并且有故事情節的概括，“人人都想目睹小女兒的美貌”。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介紹人物身份和概括故事情節的講述，都是對某一人、某一事發表看法的判斷式講述，通常由形容詞和副詞來實現，強烈地表達了作者的立場，并設定了讀者的反應。例如: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王室，“一個國王和一位高貴的王后”，三個女兒都是非常“美麗”，最小的女兒“美得不像人間的女孩”等等。

同樣，這則故事也使用顯示的手段。顯示重在模仿，抹去人物評論，以達到客觀呈現的目的。例如，當賽姬的父母知道神的旨意，他們最小的女兒必須嫁給一頭怪獸的時候，作者說:“一切都準備好了。黑色的火把點起來了，悲傷的哭聲替代了快樂歌聲。那位悲慘的少女每天用面紗擦拭眼淚。整個王室，整個王國都在痛哭。”［5］在這段敘述中，敘述者不再強行介入到故事中，直接給出評論，而是盡可能用客觀描述來表現場景和傳達信息。這段作者用幾個客觀事實來描述當神諭被宣告后，整個王室和整個王國的悲傷和絕望。

四 結論

本文從思想觀和敘述法兩方面考察《丘比特與賽姬》，得出這則故事承載了深厚的希臘歷史文化特征，折射了希臘獨有的民族思想和精神，在“美女與野獸”故事類型的演變上具有不可復制性的意義。不但如此，這則故事作為“美女與野獸”故事類型的最早異文開創了標志性的母題:如獸身新郎、愛情的力量等，也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1］杰克·齊普斯.作為神話的童話/作為童話的神話［M］.趙霞，譯.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2008:15.

［2］陳連山.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的結構關系［J］.民間文化，1999:16－20.

［3］布魯諾·貝特爾海姆.永恒的魅力—童話世界與童心世界［M］.舒偉，譯.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54.

［4］周小莉.希臘神話的敘述方式［J］.蘭州鐵道學院學報，2003(5):31－37.

［5］Apuleius.“Cupid and Psyche.”The Golden Ass.Ed.Arthur Young.California:Edwards brothers cooperation，2007: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