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瑩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研究所,湖北武漢 430077)
中華文化是多民族文化的多元復合,構成“多元一體”的結構,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同為中華民族的搖藍,孕育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兩大元文化——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秦文化、齊魯文化、三晉文化、燕趙文化等)和長江流域的荊楚文化(荊楚文化、巴蜀文化、吳越文化)。不同地域的不同人群因不同的自然條件和生存環境,逐漸形成了建立在粟麥農業基礎上的北方儒家文化——中原文化,以及建立在水稻農業基礎上的南方巫鬼文化——荊楚文化,兩者特點迥異。梁啟超把我國北南兩種文化風格歸結為:“北俊南靡,北肅南舒,北強南秀,北塞南華。”[1]與北方中原文化的龍崇拜、尊奉黃帝、形成儒法兩家和《詩經》的現實主義傳統相對應,南方荊楚文化則是鳳崇拜、尊奉炎帝、形成道家和《楚辭》的浪漫主義傳統,兩者的風格是雄渾、謹嚴與清奇、靈動的比照,有人把北南兩種文化的主流風格以“陽剛”與“陰柔”概括,雖嫌粗略,卻也在―定程度上把握住北南文化的基本性格。
千百年以來,兩地的經濟結構、政治體制等都已發生很大的變化,但人文特征和生活方式依然有很強的歷史繼承性。中原文化標榜儒學,儒在鐘鼎,注重人與社會的協調,滋生倫理規范和內省模式;荊楚文化以道學著稱,道在山林,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崇尚自然、沈耽幻想。北有孔子儒學及其所編樸實無華的《詩經》,南有老莊及屈原奇幻瑰麗的《楚辭》,南北交相輝映。北方樸實的理性光華與南方奇麗的浪漫色彩共同構成中華文化的兩大源頭。由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儒學植根于北方,因而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多在北方,在長期的南北文化相互影響、滲透融合之中,北方文化占有總體優勢。但是,中國地域廣袤遼闊,無論山川水土自然地理環境還是語言風俗政治經濟文化,各地之間的人文環境往往迥異,地域文化特征始終以隱性傳承的方式存在。中國人文景觀具有很強的歷史繼承性和地域差異性,是中國歷史文化的重要特點。要了解荊楚文化,可以從比較的角度透視。本文就把南方的荊楚文化和北方的中原文化做一個對比,以期能對兩者有更深刻的認識。
現代地理學意義上一般以秦嶺-淮河為界。秦嶺-淮河劃分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在此以北,氣候干旱少雨,山巒縱橫,植被并不豐茂,以草原為主,而南方動植物種類豐富,氣候溫和,降水充沛,逐漸發展為農耕經濟區。這種自然環境上的差別,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文化。大致說來,把長江淮河流域及其以南地區稱為南方,黃河流域及其以北稱為北方則是符合歷史實際的。這兩大流域在先秦時期分別誕生了荊楚文化和中原文化,歷經兩千余年,其影響仍然處處可見。“古今沿革,有時代性;山川渾厚,有民族性”[2]。時至現今文壇,有“海派”、“京派”、“山藥蛋”、“荷花淀”等流派,也有“晉軍”、“陜軍”、“湘軍”等之稱。“斯聲以俗移”,不同地域內的山川、土壤、氣候、語言、信仰、習俗、生活方式以至文化心態等,形成了地域特有的歷史文化傳統,影響和塑造了不同的人文精神。
先秦時代,中原人稱云夢澤一帶為南蠻之地,說明已有了南、北觀念,人們也對各地的人文社會現象給予了特殊的關注。《禮記·王制》篇指出:
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谷,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
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土地小狹,民人觽,都國諸侯所聚會,故其俗纖儉習事。楊、平陽陳西賈秦、翟,北賈種、代。種、代,石北也,地邊胡,數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商。然迫近北夷,師旅亟往,中國委輸時有奇羨。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晉之時固已患其僄悍,而武靈王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越、楚則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輕,易發怒,地薄,寡于積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陳在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徐、僮、取慮,則清刻,矜己諾。……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觽,數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魯好農而重民。三河、宛、陳亦然,加以商賈。齊、趙設智巧,仰機利。燕、代田畜而事蠶。
南方由于山林富饒,河流湖泊星羅棋布,自然資源豐富。楚人通過“火耕水耨”,種植水稻,漁獵山伐等粗放的經營方式,即能衣食豐足。這就養成了楚人不事力作、寡于積聚的生活習俗。而北方中原地區,由于地少人多,多從事農耕養殖業,再加上水旱災害頻繁,生活艱難,于是善于積蓄,熟悉世故,儉省重農。其中北方因為靠近少數民族,所以北人“僄悍”;南方因為物產富饒,商業發達,所以南人“剽輕”。這些論述是如此精辟,以至于班固的《漢書·地理志》甚為贊同,乃至全文摘抄,少有改動。可見,先秦兩漢時期的南北地域,就形成各自鮮明的特點,時至兩千多年物換星移,今天仍然以地理人事兩者合證。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南北地域的差異日益明顯。自三國開始,南北局面逐漸形成,南方和北方的概念已清楚了。史學家稱吳晉宋齊梁陳為六朝,這六朝相繼建都于建康(今南京市)。當時在北方建立政權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稱為北朝。魏晉南北朝的文化播散是由外及里,由里及外,形成雙向態勢。“五胡”進入中原,相繼建立少數民族政權。與此同時,中原人有的南遷江淮,有的東漸遼海,有的西叩玉門,有的北及陰山,有的南至五嶺。北人南遷,由于南北文化之殊,在南方設僑州郡,是為了保持原來的文化系統,實是一種戀舊情結。時間長了,北人的“僑”文化必然與南方本土的文化融為一體。就在這時,南北文化、學風已形成明顯差異。北方人以正統自居,遵守周禮,恪守漢注,學風煩瑣。南方人以儒學與老莊之學合流,多用新注。南朝劉宋人劉義慶在《世說新語·文學》中記載:“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北方人學問廣博,但缺乏見識,不周密,像顯處看月。南方人學問專門,精當有見解,但不淵博,如牖中窺日。南北文化各有短長,在文化交流之前缺乏深入了解。《顏氏家訓·歸心篇》說:“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氈帳,及來河北,不信有二萬斛船。”大帳與大船,對于足不出戶的人來說,兩地差異不可思議。
此后至隋唐兩宋明清時期,雖然南北統一,但由于民俗傳承的慣性,各地的風俗特征依然明顯。明人謝肇淛曾引用《紺珠集》的記載說:“東南,天地之奧藏,其地寬柔而卑,其土薄,其水淺,其生物滋,其財富,其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其士懦脆而少剛,笮之則服。西北,天地之勁力,雄尊而嚴,其土高,其水寒,其生物寡,其財確,其人毅而近愚,飲淡而輕生,士沉厚而慧,撓之不屈。”[3]“剽”是輕捷、聰慧的意思,與西北“近愚”的性格特征形成了強烈的差異。作者還認為,“此數言足盡南北之風氣,至今大略不甚異也。”當然,這種看法帶有一定的片面性,兩地人口眾多,不能一言以概之,但多少也有一定的道理,而且這種人地關系的傳承有歷史繼承性,為我們今天認識文化差異有一定的幫助。北宋以后,隨著長江流域的逐漸開發,唐宋以來兩次重要的人口南遷,南方人的地位日趨顯著。在政治舞臺、經濟領域逐漸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甚至是“蘇湖熟,天下足”,其人文特征依然不變。明萬歷時人王士性指出:“中州俗淳厚質直,有古風,雖一時好剛,而可以義感。語言少有詭詐,一斥破之,則愧汗不敢強辯。”[4]“中州”在明清時期指河南省,是中原文化的發源地,當地民風淳樸,他認為,從總體上看,絕不像江南一帶人那樣狡黠善辯。中原文化的繼承人到了明清,民風依然不改。這是因為“周、宋、齊、魯、晉、衛,自古為中原之地,是圣賢明德之鄉也,故皆有古昔之遺風焉。入境同俗,恍然接踵遇之,蓋先王之澤遠矣。”[4]清雍正年間的李培,引《輿地志略》曰:“山東其地土曠人稀,性豪氣剛,易于為變。”[5]這些歷史時期對山東人性格特征的描寫,直到近代,仍然有著相當的真實感。荊楚地區的移民,到了明清時期,又是一番情景。“蘄、黃之間……好習權奇,以曠遠為高,繩墨為恥,蓋有東晉之風焉。”兩千多年來的歷史變遷和頻繁的社會流動,使得南北兩地的人群交往空前活躍。通過不斷的碰撞與交往,不同區域人群的人文特征依然明顯。其實不用筆者啰嗦,今天,只要讀者親身遇到一個北方人和一個南方人,其人文特征便立即凸顯,差異溢于言表,這也是本文研究意義所在。
人是自然的產物,就像德國地理學家阿爾弗雷德·赫特納在《地理學——它的歷史、性質和方法》中說到的:“人類是在自然中并依附于自然而發展的,這種從屬關系,包括人類所受的影響和引起人類行為的刺激和動機。即使我們確定地認為,刺激和動機的總和無疑地決定人類的行為,人類的全部特性根源于自然情況具體說根源于各個地區和地點的自然情況,……我們只能把人類放在和自然現象并列的地位。”關于南北人文特征的差異,當代地質學家周昆叔強調環境的因素。他說:“北國有粗獷豪放的人民和古樸深沉的文化;南國有圓通靈敏的人民和輕靈秀美的文化,為什么會有如此之差異?”不可否認,北方坦蕩的黃土高原和南方山回水轉的環境對人類性格陶冶和對文化特點所帶來的深刻影響。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地的地域環境條件及人文社會環境,對一方人群的塑造有著直接的影響。我國地域廣大,南北的地理跨度達30個緯度,存在著自然地理條件的重大差別。
秦嶺-淮河是我國北方地區和南方地區重要的地理分界線,正好把荊楚地區和中原地區區分開來。這是因為:第一,氣候類型上:溫帶季風氣候(北)與亞熱帶季風氣候(南)的分界線。第二,溫度帶上:暖溫帶(北)與亞熱帶(南)的分界線。第三,是年降水量800毫米等降水量線,所以表現在干濕地區上:半濕潤地區(北)與濕潤地區(南)的分界線。這些氣候條件的限制使得秦嶺-淮河南北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地理條件:中原地區旱作農業(小麥主產區)與荊楚地區水田農業(水稻主產區);中原地區的溫帶落葉闊葉林與荊楚地區的亞熱帶常綠闊葉林;中原地區的棕壤和荊楚地區的紅、黃壤。同時,它還是黃河水系與長江水系的分水嶺。
荊楚地區處在秦嶺-淮河以南,約為北緯30°~33°,屬于亞熱帶季風區,氣候溫暖濕潤,雨熱同季,使得江漢地區生物生長茂盛,物產豐富,有利于農業生產活動,是全國著名的魚米之鄉,具有十分優越的自然條件和豐富的自然資源。這里深居內陸,處于我國地勢的第二級階梯與第三級階梯的過渡地帶,低山丘陵與平原相間分布。其地東、北、西三面是山地,南面敞開,東段有淮河,西段有秦巴山地,北部是以大別山、桐柏山至鄂西山地一線的山脈為其屏障;其地形是由狹小的丘陵山地河谷地帶逐漸向平坦開闊的江漢平原以及長江中下游地區推進。荊楚地區南北居中,長江中游地區河網稠密,水資源豐富。區內河流以長江水系為主,形成交織稠密的江河水網。長江中游段,接納了陜南、豫西南、鄂西北徑流的漢江水系,擁有湘、資、沅、澧諸水的洞庭湖水系等。《漢書·地理志》也說:“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呰窳偷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亡千金之家。”荊楚地區一直以來延續著水稻生產、漁獵采伐的生產方式。這種注重個人能力的生產方式,在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下顯得更為簡易,對皇權族權的依賴相對較小,并在社會風俗、思想傳統與生活習慣等方面都不曾像中原地區那樣“經過嚴格的‘禮’的教化”,而是都要比中原地區“較為濃厚地保存了原始氏族社會的許多傳統”[6]。這樣優厚的自然條件和發達的自我意識,形成了楚人聰明狡黠,寡于積聚,奢侈浪費,重情感,爭意氣的性格特征。
中原地區從地理位置看處于黃河流域的腹心地帶。大致包括北緯34°~35°、東經110°~114°之間的地區,北有黃河,南為外方山、伏牛山,西為秦嶺與關中平原,中部邙山東西穿越,東部為豫東大平原,形成了群山環抱的地理形勢。整個地勢西、北、南部高,中、東部偏低,形成以洛陽盆地為中心的伊洛河平原。境內山勢低緩,谷地平坦開闊。中原地區屬于暖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黃河及其支流沖積而成的平原,形成地勢低凹的開闊地帶和盆地較為平坦的開闊地。在這些平原和河流兩旁,氣候宜人,水源充足,土壤肥沃且易于開墾耕作,全區平均年降雨量雖不很豐沛,但卻相當集中在作物生長季節,無霜期也相當長。這一切,適宜于發達的農業種植,男子多從事農業,農閑時從事編織、狩獵、畜牧;婦女從事采集、種植、紡織、制陶。這樣中央國家控制土地的分配,各自在小塊土地上勞作的自耕農,形成了中央集權的農耕經濟。曾國藩說:“山僻之民多獷悍,水鄉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士,鄉村多樸拙之夫。”[7]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流動性小,社會交往不發達,“樹之谷,藝之麻,養有性,出有車,無求于人。”形成了當地人安居樂業、寧死不遷、知足常樂、勤勞儉樸,重家庭,重倫理的性格特征。李淦的《燕翼篇·氣性》則將天下分為三大區域:“地氣風土異宜,人性亦因而迥異。以大概論之,天下分三道焉:北直、山東、山西、河南、陜西為一道,通謂之北人;江南、浙江、江西、福建、湖廣為一道,謂之東南人。……北地多陸少水,人性質直,氣強壯,習于騎射,憚于乘舟,其俗儉樸而近于好義,其失也鄙,或愚蠢而暴悍。東南多水少陸,人性敏,氣弱,工于為文,狎波濤,苦鞍馬,其俗繁華而近于好禮,其失也浮,抑輕薄而侈靡。”其區域劃分雖粗,但描述習俗民情卻十分形象,似乎正好對應中原文化與荊楚文化的不同的人文特征。
自覺挖掘茶葉采摘、制作和茶藝表演的旅游觀賞和科普教育價值:(1)通過茶葉采摘教授游客如何采摘茶葉、制作茶葉,讓游客在親身體驗中增長有關茶葉的知識,享受快樂;(2)通過參觀茶葉加工區,向游客展示殺青、揉碾、烘干、提香、篩選、包裝等茶葉生產的全過程;(3)通過茶藝表演展示各種茶葉沖泡技藝的形象演示,科學地、生活化地、藝術地展示泡飲過程,使人們在精心營造的優雅環境氛圍中,得到美的享受和情操的熏陶。
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認為,春秋以前,我國的道德政治思想可以分成為帝王派與非帝王派,前者是入世的國家派,后者是遁世的個人派,前者大成于孔墨,后者大成于老子,故前者為北方派,后者為南方派。北方派的理想在改作舊社會,南方派的理想在創造新社會;詩歌為北方學派所專有,南方學派僅有散文文學;北人多堅忍之志,強毅之氣,南人長于思辨而短于實行,但南人的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又勝于北人遠甚[8]。這樣孔墨和老子成為中原文化和荊楚文化在思想界的代表。在文學藝術方面,先秦時期現實主義風格的《詩經》和浪漫主義《楚辭》成為中原文化和荊楚文化在文學藝術上的代表。其鮮明而各具特色的文風為后來幾千年南北文化的發展,樹立了不可超越的標桿。我國南北文風不同的觀念發軔很早,在《左傳》的記載中,便已出現“北風”和“南風”之語。(《左傳·襄公十八年》:“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杜預注:“歌者吹律以詠八風,南風音微,故曰不競也。師曠唯歌南北風者,聽晉、楚之強弱。”)明代屠隆認為:“周風美盛,則《關睢》、《大雅》;鄭衛風淫,則《桑中》、《溱洧》;秦風雄勁,則《車鄰》、《駟驪》;陳、曹風奢,則《宛丘》、《蜉游》;燕、趙尚氣,則荊、高悲歌;楚人多怨,則屈騷凄憤,斯聲以俗移。”[9]這里各地的地域環境不同,在文學風格上產生了明顯的不同。
人們自覺區分南北文風的不同,則是六朝乃至唐代的事情。劉勰《文心雕龍》似已初見端倪。《物色》篇徑直指出:“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則屈平所以能洞鑒《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這里已初步涉及到了地域環境對形成不同文學風格的作用與影響。北齊郉邵在其《蕭仁祖集序》中進而明確說道:“昔潘(岳)、陸(機)齊軌,不襲建安之風;顏(延之)、謝(靈運)同聲,遂革太原之氣。自漢逮晉,情賞猶自不諧;江北、江南,意制本應相詭。”南北朝時期的文風,南北兩地已形成了顯著的差別。以民歌為例,北方由于少數民族內遷中原,加上戰亂不止,所以民歌慷慨激昂、氣勢豪宕,境界宏闊,情感粗獷。如《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南方民歌,多委婉曲折的情詩,如“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后渚。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子夜歌》)對戀人的思念深沉含蓄,纏綿婉轉,對人情和自然界的描述很細膩。唐人修的《北史·儒林傳》也從經學的角度介紹了南北之異:北人多守漢代舊注,南人樂于采用魏晉新注。“南北所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民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并主于毛公,《禮》則同尊于鄭氏。”因此,“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10]可見當時南方人的學問簡單精要,北方人的學問廣博粗略。《世說新語》也提到: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文如牖中窺日①。(意思是:北方人學問廣博,但缺乏見識,不周密,像顯處看月。南方人學問專門,精當有見解,但不淵博,如牖中窺日。)
到了唐朝,文學創作呈現出空前的繁榮。人們的眼界開闊了,從而也更有可能和條件對南朝和北朝文學的風格特點作出總結和評判。《隋書·文學傳序》曾這樣說道:“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南方文學作品的特點偏于清綺、緣情。清綺即為清新綺麗,柔婉纖細,追求自然。緣情自然是崇尚抒情或申舒性靈,所以多為抒發情感的歌詠。而北方文學風格剛勁粗獷、樸拙質直,趨于厚實,所以適合于論理。這誠如清人謝元淮《填詞淺說》所說:“以詞而論,南多艷婉,北雜羌戎;以聲而論,南主清麗而柔遠,北主勁激而沉雄。”這大致概括了南北詞作各自不同的風情韻致。況周頤《蕙風詞話》認為孕育南北兩種不同文風的重要要素之一,便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
劉師培的《南北文學不同論》又進而說到:“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間,多尚虛無。民崇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紀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11]這里又說南方文學作品具有言志抒情的特點,而北方之文不過是記事、析理而已。梁啟超在《中國地理大勢論》中論及南北文學風格時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越多放誕纖麗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詩于文于賦,皆南北各為家數。長城飲馬,河梁攜手,北人之氣概也;江南草長,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懷也。散文之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者,北人為優;駢文之鏤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為優。蓋文章根于性靈,其受四周社會之影響特甚焉。”[12]這些說法都注意到南北兩地因自然條件所造成的文化差異。因為中原地區人們生存艱難,故多關注現實,且北國曠野的遼闊單調,農耕生活的單一循環,使其具有厚重、樸實、具體、實在的理性精神,產生了注重民生的現實主義文學;荊楚地區經濟生活充盈,故有余欲關注審美,且南方的美麗江河湖泊確易激發人的審美想象,而氣候的潮濕炎熱易致病,又使人幻想有神靈保佑以祛除疾疫,因而產生了關注自然的浪漫主義文學。王國維也指出:“南人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勝于北人遠甚。彼等巧于比類,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象,決不能于北方文學中發見之。”[13]
古人云:“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水勢使人合,山勢使人離。”[14]這就形象地說明了地域環境不同人文特征也不同。北方中原文化和南方荊楚文化長久以來在文風上的不同,受到了歷代文學家的重視。
古人說:百里而異習,千里而殊俗[15]。《漢書·地理志》說:“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南北兩地的自然條件及其人文社會環境,對兩地的人群塑造有著直接的影響。南北人群具有不同的類型,這起源于特定的物質與文化生活方式;而紛繁多樣的生活方式,則凸顯了各地人群對各異的自然條件及人文社會環境的不同反應[16]。
古代的交通運輸方式是南船北馬。南人乘船北人騎馬。我國南北方的飲食習慣不同:南米北面。南方人愛米飯,北方人喜面食。就人口的生物學特征而言是南矮北高,南方人矮,北方人高。語言的地理差異表現為南繁北齊,即南方語言繁雜,北方語言比較單一。一則我國北方多地勢平坦的高原和平原,交通聯系方便,老百姓交往、交流的機會多,彼此融合,因而語言差異不大。二則南方多丘陵山地,地形崎嶇,交通閉塞,不利于人們交往,久而久之,便形成各具地方特色的“土話”。就建筑風格來說是南尖北平和南敞北封。我國居民屋頂的坡度從南往北是逐漸減緩的。南方屋頂高而尖,原因是南方的年降水量大,氣候又炎熱,高而尖的屋頂既利于排水,又利于通風散熱。北方由于降水較少,所以屋頂多建成平頂,這樣既可節省建筑材料,還可兼作晾曬作物的場所。另外,我國南方的園林建筑,輕巧纖細,玲瓏剔透,內外空間連貫,層次分明,蘇州的拙政園是其典型代表。北方園林建筑則平緩嚴謹,粗壯質樸,內外空間界限分明。我國著名園林學家陳從周作出總結:“南方為棚,多敞口。北方為窩,多封閉。”可見,從適應環境、居住舒適出發,南方建筑注重通風散熱,北方建筑利于保溫保暖。從氣候上來看是南澇北旱。我國隸屬東亞季風氣候,年降水量從東南沿海向西北內陸遞減。南方不僅雨季歷時長,而且由于夏秋季節降水集中,因而常常出現洪澇災害。而華北、西北降水較少,再加上墾殖、放牧過度,蓄水抗旱能力差,所以面臨嚴重的“水荒”,影響著當地人民的生產和生活。另外,從總體上看是南經北政。北方歷來是我國的政治中心,秦、漢、唐定都長安(今西安),元、明、清定都北京,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又是首都,這更確定了北方在全國的政治地位。而自明清以來,南方經濟的飛躍發展,使其經濟文化上的優勢不斷加強。因而“北方出當官的,南方出經商的”,這兩句話較好地反映了南北方不同的政治、經濟生態。此外,形容南北方地理和文化差異的詞匯還有南拳北腿、南瘦北胖、南下北上、南騙北搶、南轅北轍、南腔北調、南柔北剛、南甜北咸等等之類的俗諺遠近聞名。
早在南北朝時期,我國的南北風俗差異已經非常明顯。當時因為地域和物產不同,飲食文化亦有明顯差異。北人喜吃羊肉,喝大碗灑;南人喜吃魚,飲茗茶。楊炫之在《洛陽伽藍記》中作了介紹,講王肅入鄉隨俗的變化:“(王)肅初入國,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常飯鯽魚羹,喝飲茗汁。京師士子道肅一飲一斗,號為漏。經數年以后,肅與高祖(孝文帝)殿會,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謂肅曰:‘羊肉何如魚羹?茗飲何如酪漿?’肅對曰:‘羊者是陸產之最,魚者為水族之長,所好不同,并名稱珍;以味獷言之,甚有優劣,羊比齊、魯大邦,魚比茱、莒小國,唯茗不中與酪作奴。”酷愛吃魚喝茶的南方人王肅,到了北方,受其氣候地理等條件的影響,飲食習慣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可見環境對人的影響力。
另外,不同的歷史人文背景,也形成了迥異的家族民俗,使得南、北方的家族職能和家族關系,都呈現出不同的特征。譬如,“宛、洛、淮、汝、雎、陳、汴、衛自古為戎馬之場,勝國以來,殺戮殆盡。郡邑無二百年耆舊之家,除縉紳巨室外,民間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譜,爭嗣續者,止以殮葬時作佛超度所燒錢紙姓名為質。庶民服制外,同宗不相敦睦,惟以同戶當差為親。同姓為婚,多不避忌,同宗子姓,有力者,蓄之為奴。”(《廣志繹》卷三《江北四省》)宛、洛、淮、汝、雎、陳、汴、衛主要是指今河南省一帶。王士性認為,這一帶自元代以來,因兵火戰亂人口凋零,及至明朝時各地移民紛至沓來,當地民間不立祠堂、同姓為婚、不置宗族以及同宗關系淡漠等等,家族風俗呈現出與南方不同的景觀。而同時在南方,家譜學的發展,與水土豐饒帶來的人口的繁榮有著密切的關系。明代的王士性《廣志繹》里講到江南地區的人文特征時說:“澤國之民,舟楫為居,百貨所聚,閶閻易為富貴,俗尚奢侈,縉紳氣勢大而眾庶小;山谷之民,石氣所鐘,猛烈鷙愎,輕犯刑法,喜習儉素,然豪民頗負氣,聚黨與而傲縉紳。”[17]南方風氣奢侈,容易聚黨犯法,家族間關系緊密,祠堂祭祀發達,族譜宗牒等自明清以來成為中國民間文化的一大特色。這些南北風俗的差異甚至一直影響到現在。
民國年間,胡樸安在《中華風俗志》中對南北人群的生活習性乃至思維方式,有過以下論述:“北京人民,食必蔥蒜,衣必紅綠,戲必皮黃。蓋北方人民,感覺遲鈍,無蔥蒜則舌之味覺不愉快,無紅綠則眼之視覺不愉快,無皮黃則耳之聽覺不愉快。……且因感覺遲鈍,而益求興奮之劑以愉快,愈激愈疲,愈疲愈弱。五官本能,因以益鈍,是又一原因,以感覺遲鈍,故遂至腦筋簡單,學說不易輸入,文化因以不進步,實人群進化之障礙。”[18]以今天的眼光看來,胡氏的觀點顯然頗有偏頗,但他所闡述的南北人文風俗異趣的現象,也確實不無道理。以上只是南北風俗差異之萬一,卻反映出地域文化的特點。在今天的社會,依然可以見到這種不同地域環境中人文特征的差異,比如河北人遇上了廣東人,或是電視劇中常見的上海婆婆遭遇北京媳婦,這些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例子,見證著我們地域文化研究的價值和意義。
春秋戰國時期形成的中原文化和荊楚文化的特性,在幾千年后,在中華民族大融合大遷徙后,依然在后來的繼承人北方人和南方人身上有著鮮明的體現。魯迅在《花邊文學·北人與南人》談到:“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19]著名學者王國維對南人和北人的評價是:“南方人性冷而遁世,北方人性熱而入世,南方人善幻想,北方人重實行。”[13]林語堂抓住南北人文的差異特點說:“北方的中國人,習慣于簡單質樸的思維和艱苦的生活,身體高大健壯,性格熱情幽默,喜歡吃大蔥,愛開玩笑。他們是自然之子……長江以南,人們會看到另一種人。他們習慣于安逸,勤于修養,老于世故,頭腦發達,身體退化,喜愛詩歌,喜歡舒適。”林語堂把中國分為“粗獷豪放的北方”和“溫柔和婉的南方”。他以為:盡管中國的南方與北方被共同的主干文化紐帶連在一起,成為一個民族,但實際上,他們在性格、體魄、習俗上的區別之大,并不亞于南歐地中海人和北歐日爾曼人的差別。一方面我們看到的是北方的中國人,習慣于簡單質樸的思維和艱苦的生活,身體高大健壯、性格熱情幽默。另一方面,在長江以南,人們會看到另一種人,他們喜愛文學,勤于修養,老于世故,頭腦發達,身體退化[20]。顯然這是很有見地的概括。千年以來,自然地理環境對于文化的影響,積習難返。這種地域文化強烈的歷史繼承性、地域的差異性和凝固的內聚性,直到今天,每一種地域文化景觀都可以追溯到它的歷史淵源,都可以在歷史長河中,尋找出其變遷的自然、社會背景,認識其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評論家們在談到地域環境對人文特征的影響和作用時,雖然都不同程度地具有輕視其他因素(譬如政治和經濟因素等)的傾向,但他們的確又不約而同地揭示了一定范圍內的真理。對此,我們沒有理由求全責備。事實上,這如同過分強調政治和經濟因素對文學的影響和作用所導致的偏頗一樣。我們當然不能把地域環境因素對文學的影響夸大到失當的地步,尤其是到交通發達的近代以后,不僅南北文風的差異在縮小,而且整個世界都在尋求溝通。但話又說回來,環境因素對文學的影響也決不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至少在古代的中國是這樣。誠如黑格爾在《歷史哲學》的《緒論》中論及“歷史的地理基礎”時,他一方面肯定“自然”“地理”是“’精神‘所從而表演的場地,它也就是一種主要的、而且必要的基礎”;但又指出:“我們不應該把自然界估量得太高或者太低,愛奧尼亞明媚的天空固然大大地有助于荷馬詩的優美,但是這個明媚的天空決不能單獨產生荷馬。”[21]
當代社會由于交通工具、通訊手段等等的高速發展,地域環境對于文化的影響會呈現減弱的趨勢;但是就我們這樣一個幅員遼闊、民族眾多的國家來說,文化的地域特色無疑將長期存在。正如普列漢諾夫所指出的:“每一個民族的氣質中,都保存著為自然環境的影響所引起的特點,這些特點,可以由于適應社會環境而有幾分改變,但是決不因此完全消失。這些民族氣質的特點,形成所謂種族。種族對于某些思想體系的歷史,譬如藝術史,給于一種毫無疑問的影響。”[22]
我們既要注意地域文化心理在歷史傳統中的守恒,又要注意它在當代的轉化。倡導地域文化、地方流派,決不意味著排斥交流,更不會影響文化走向現代化,關鍵是對于“地域”和“地方”的概念,要跳出“本鄉本土”的圈子[23]。要研究經濟開放以來經濟發展給南北方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以及思維方式所帶來的新的變化。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握南北文化固有特質和未來走向,推動它在新時期的發展。
注 釋:
① 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圣賢故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
[1]梁啟超.中國地理大勢論[M]//《飲冰室文集》之十.北京:中華書局,1936:87.
[2]浙江省博物館.黃賓虹文集·雜著編·九十雜述[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3](明)謝肇淛.五雜俎:卷三(地部一)[M].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出版公司印行,1977:56.
[4](明)王士性.廣志繹:卷之三——江北四省[M].北京:中華書局,1981:37.
[5]李 培.灰畫集:卷七(第四冊)[M].山東:訓練總監編輯局編刊,第 427.
[6]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349.
[7]曾國藩.湖北兵勇不可復用折[M]//鄭 焱.近代湖湘文化概論.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14.
[8]王國維.王國維遺書·靜安文集續編:第五冊[M].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影印本.
[9](明)屠隆.鴻苞集:卷十八[M].
[10]魏 征.隋書·儒林傳[M].
[11]劉師培.南北學派不同論[M]//劉申叔先生遺書(上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560.
[12]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四冊·文集之十[M].北京:中華書局,1989:130.
[13]王國維.王國維遺書[M]//靜安文集續編:第五冊.上海:上海古籍書店(影印本),1983.
[14](明)蔣大鴻.平洋千金訣[M].
[15](東漢)班固.漢書·王吉紀[M].
[16]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部.人文地理學·社會地理學[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4:215.
[17](明)王士性.廣志繹卷之四——江南諸省[M].北京:中華書局,1981:68.
[18]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上篇):卷三[M].上海:上海書店,1986:19.
[19]魯 迅.南人與北人[N].申報·自由談,1934-02-04.
[20]林語堂.中國人[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274.
[21]黑格爾.歷史哲學[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85.
[22]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M].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1974:87.
[23]俞思念.論馬克思主義文化觀[J].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