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娜
(天津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 天津 300191)
在近代日本政治體制下,天皇通過“內奏”和“御下問”,召開大本營和御前會議等方式,不僅能夠及時了解戰場動向,而且能夠對戰爭及時作出具體、直接的指導,從而大大加強了對戰爭的控制和掌握,對戰爭的進程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力。戰爭詔敕的發布更是從精神層面推進了戰爭進程。
在近代日本政治體制中,天皇始終居于國家政治的中樞地位。天皇集中壟斷下面的所有情報是日本近代天皇制的一大特征。而天皇的近臣之所以能準確地提供情報,是因為天皇制國家機器的各個組成部分——內閣、議會、樞密院、陸海軍統帥部和官僚機構等,都與天皇有直接聯系,而他們之間又相互獨立,缺乏橫向聯系。
天皇時刻了解并掌握戰況。具體而言,如1942年6月5日的中途島海戰,日本失去了4艘主力航母,這件事不用說國民,即便是政府也毫不知情。6月10日,大本營政府聯絡懇談會上通報說,日本的損傷只是一艘航母擊沉、一艘航母嚴重損壞。[1]這次失敗即使是陸軍內部也只是少數人知曉。但是,天皇從5日到7日,每天都在聽取軍令部總長上奏戰況,當即就知道了這次失敗的情況。[2]戰后,原內大臣木戶幸一也證實了這一點,他說:“天皇非常了解戰局發展情況。所謂天皇被蒙在鼓里的說法不正確。中途島海戰失利后,日本4艘航空母艦被擊沉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天皇那里。所謂屬下蒙蔽天皇、擅自作戰的說法也是不正確的。即使日軍損失慘重,下面也是如實上奏。因此,除了開戰后兩三個月以外,聽到的都是令人不快的消息。”[3]這就是說,通過軍部和內大臣的上奏報告,天皇對日軍屢戰屢敗的情況是一清二楚的。通過戰況上奏或速報(電報)向天皇報告的情報量十分龐大,但是天皇絕不只流于耳際。天皇常常就戰況親自或者通過侍從武官進行“御下問”,從而推斷敵軍的作戰計劃。
天皇制國家的特征之一就是直屬天皇的各個輔弼責任機關互相分立,相互之間缺乏緊密聯系。各國務大臣在各自的責任上直接輔弼天皇,并且由于會妨礙統帥權的獨立,內閣根本無法充分掌握軍事情報。由于陸海軍分立,彼此間的軍事機密也是內外有別的。這種體制下,各個輔弼機關所能掌握的情報也只能限于自己知曉的部分。唯一能夠全面掌握情報的只有天皇,天皇通過相關大臣、統帥部的“上奏”,或者通過自己的“御下問”,能夠壟斷高度的政治、軍事情報。特別是軍事情報,嚴格限定陸海軍之間交換情報,故最大的情報掌握者可以說僅有天皇一人。
天皇的政治行為方式往往被施以“立憲”的偽裝,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內奏”的存在。“內奏”是指臣下采取非正式形式向天皇上奏情報。[4](P341)內閣的決定正式提交給天皇之前,首相、閣僚和統帥部長要先實行“內奏”,針對這些匯報天皇提出“御下問”。通過這一幕后操作過程,巧妙地取得天皇的同意,實現天皇與內閣意志的統一。“內奏”后再形成內閣決議實際上是預先決定好的“成品”。它反映了天皇的思想,因此不會再被修正。[5](P235)
關于軍部和政府的重要決定,在得到天皇的裁可、承認之前,事前要通過“內奏”這種非公開的試探。因此天皇在簽字蓋章時,政府、軍部重新請求正式的裁可,天皇立刻裁可。天皇如果提出質疑,或表明不同意的時候,內奏事項會被取消,進行再討論修正,反復內奏直到得到天皇的承認。有時也會間接傳遞給輔弼者。木戶在1964年7月21日就昭和天皇的戰爭責任問題暗示道:“天皇不同意的時候,一般都是不立即做出決定,或者延期或者交給內閣進行修改,成為慣例。”[6]也就是說,形式上看起來是天皇原封不動地接受輔弼者的決定,實質上是通過這種方式保障天皇意志的貫徹。從這個意義上講,最終的裁可本身只不過是個形式罷了。
天皇向相關輔弼者直接提出問題,召入宮中,要求說明管轄事項的“御下問”也有重要意義。某些情況下,在一般政務中內大臣會介入,而涉及軍務時侍從武官長等會參加。這種下問方式,形式上采取天皇只是提問的方式。天皇往往通過下問,暗示、引導向某個特定方向,并且鼓勵或壓制某種勢力。這是直接影響決策以及軍事決定的重要行為。
“盧溝橋事變”之后,中日進入全面戰爭時期。隨著戰爭規模的擴大,陸軍特別是參謀本部提出建立大本營,作為加強陸海軍共同作戰的最高統帥機關。所謂大本營是指設置在陸海軍最高指揮官天皇之下的決策機構,可以稱作總司令部。[4](P244)1937年11月,昭和天皇在宮中正式設立大本營。天皇通過大本營可以行使大元帥的職權,使陸海軍能夠更加統一行動。大本營的任務是規定作戰目標,制定作戰方案,協調陸、海軍之間的關系。
大本營之下有大本營陸軍參謀本部和大本營海軍軍令部。大本營的設置分離了國務與統帥權,由于大本營會議排除了文官的參與,于是徹底地成為了一個軍事機構。大本營會議通常是參謀總長、軍令部總長將決策的事務“上奏”天皇,獲得天皇的裁可后,才做出決定。天皇出席的大本營會議雖然也稱作御前會議,但是它不同于決定國策的御前會議,它是決定重要戰略、作戰、方針的決策機構。
大本營向陸軍和海軍發出的命令分別簡稱“大陸令”和“大海令”,有權發布大本營令的唯陸海軍大元帥天皇莫屬。向陸軍發出“大陸令”的程序是,首先由大本營陸軍作戰部起草命令稿,再由參謀總長上奏天皇,其時還須提交一份寫明命令理由的“御說明”。天皇準奏后頒布的大陸令無須參謀總長及其他國務大臣副署,參謀總長只是“奉旨宣頒”,并根據“大陸令”向各部隊發出大本營陸軍指令,簡稱“大陸指”,而“大陸指”也必須獲得天皇的批準。[7]海軍方面也大致相同,一般由軍令部總長根據大本營制定的作戰指導大綱,以“大海指”的形式向直屬于天皇的司令長官傳達,進而具體的命令由聯合艦隊司令部發出。日軍侵華期間,就是根據這種“大陸令”、“大海令”和內容更為具體的“大陸指”、大海指”采取行動。
御前會議是為了決定開戰、媾和、戰爭指導等重要國策,天皇出席召開的會議。法律上沒有根據,通常采取政府和統帥部的代表出席會議、天皇列席的形式。一般是在遇到重大事變或戰爭等非常狀態時為謀求政戰兩略統一而作出的特殊的決策機制安排。[8]
由于大本營的主要成員都是軍人,有關國家戰略的大事和軍事戰略先行由大本營決定,政府被迫在其框架內從事內政外交,造成國務和統帥權分裂。為了協調統一政府和大本營的意見,建立一個更為合理有效的最高指揮機構,以統治戰地部隊實施國家政策,近衛內閣又設置了大本營政府聯席會議。聯席會議作出的決定,雖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指導對外戰爭上,卻具有最高的實質性權威,發揮著巨大作用。按慣例,聯席會議上決定的重要國策必須上奏天皇批準。通常所說的做出戰爭決策的御前會議實際上是指大本營政府聯席會議的御前會議,并不是大本營的御前會議。
御前會議通常在大本營政府聯席會議之后舉行,而在聯席會議上,各個利益黨派達成的決議中就有天皇的參與,所以昭和天皇對將要“決定”的事務內容,事先就已經掌握。御前會議的目的是為昭和天皇提供一個表演的場合,就好像他是一個真正的立憲君主,對自己的行為不承擔責任,只是依從顧問的建議在批準事項。[5](P233)御前會議作為最高政治決策機構,實際上為天皇所掌控。
昭和時期共召開十五次御前會議,都與戰爭密切相關。御前會議成為日本國家最高戰爭決策機構。到了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的時期,御前會議越來越頻繁,事關戰局和對華政策的重大事務,如侵華戰爭的戰略、三國同盟的締結、亞洲太平洋戰爭的開戰、接受《波茨坦公告》等,都是由御前會議決定的。
昭和天皇戰后曾表示:“御前會議并無實際意義。除了樞密院議長外其他人已經在事前的內閣會議或聯席會議上達成一致意見。因此御前會議完全是一種形式,天皇沒有駕馭會議的決定權。”[9]這種說法并非完全錯誤。御前會議采取事先由政府和大本營間協商達成議案,然后在天皇面前正式決定的形式。從這一點看,貌似只是形式上,在御前會議上天皇基本不發表意見。但是,天皇在事前接受首相、兩統帥部長的“內奏”時會提出疑問,還以各種形式表達自己的意愿。聽取天皇意見后,政府和大本營重新修改議案。從這一點上講,議案是將天皇的意見以一種非公開的形式反映出來的。天皇避而不談自己的會前決策參與,其實是有意回避責任。事實上,天皇通過各種不同的干涉方式,間接地但每一次都是決定性地,積極地參與了侵略的策劃并引導了實施的全過程。[10]也就是說,御前會議正是將“天皇意志”合法地轉換為“國家意志”的工具之一。
詔敕是天皇發布文件的總稱。1907年2月頒布的法令規定,詔書是最高形式,須有天皇簽字并加蓋天皇御璽,事關國務大權者,總理大臣記入年、月、日,總理單獨或與其他大臣一起副署;敕語是指天皇的講話,無天皇署名及御璽。[11]這些詔敕不僅是對日本國民及軍隊下達的命令[12],更是天皇指導戰爭的一種手段。天皇通過詔敕,使政府和統帥部所采取的政策和行動得到他的承認而合法化并帶有權威,迫使國民無條件地支持,并從精神上鼓勵國民。在二戰結束前的昭和時代前半期,以天皇名義發布的有關軍事方面的詔敕多達兩百多次。詔敕在政治上的意義,要比任何政策決定遠為深刻和重要。
第一,詔敕是天皇政治意向的反映,天皇通過這一方式向國民下達命令。昭和天皇就詔書內容向起草人提出意見的確鑿資料證實,天皇決不是機械地在詔書上簽字蓋印。敕語雖比詔書差一等,無需簽字蓋印,但也不是說無需天皇過目,而由政府或統帥部隨意寫成“敕語”,擅自發布。簡言之,昭和天皇的詔敕,都是經過其審查,并得到承認的,作為天皇本人的意志而由天皇直接向國民表達。[12]
第二,昭和天皇把頒發詔敕作為一種手段,依靠其獨立的見解來執掌包括戰爭在內的國家大事。在制定詔敕的過程中,天皇一旦認為不妥,就不一定批準參謀本部的奏章。換言之,天皇對參謀本部的上奏不會囫圇吞棗地予以批準,而是從整個國家政治的角度加以判斷,也就是說天皇批準的事情從整個國家政治上來看都是他認為可行時作出的獨立判斷。
第三,昭和天皇通過戰爭詔敕鼓勵軍隊,推動戰爭。在發布詔敕上,昭和天皇具有主動性。戰后天皇對美國講,東條內閣末期、小磯、鈴木內閣時期天皇都曾拒絕發表總理提議的激勵國民進行戰爭的詔書,其理由是“如果發表詔書就不能盡快恢復和平,只能使用謳歌戰爭、贊成侵略的語言,這與皇室的傳統相反,所以一直拒絕發表”。[13]既然天皇可以拒絕發表詔敕,那為什么沒有在日軍對華侵略時拒絕發表呢?這與“九一八事變”以來多次發表鼓勵日軍侵華的詔書、敕語形成鮮明對照。由此只能說明在侵華過程中,昭和天皇利用戰爭詔敕,擴大了對外侵略。詔書及敕語內容是昭和天皇對侵華戰爭的基本態度,也反映了天皇的意圖。
綜上所述,在詔書和敕語的起草過程中,天皇并不是只按照內閣大臣的建議簽字蓋章,而是經過慎重思考和反復斟酌,并將自己的意志貫徹其中。在詔敕的發布上,他具有主動性、獨立性和權威性。這些詔敕及講話為鼓勵前方軍人拼命進行侵略戰爭發揮了作用,其政治影響和法律效力顯然不容低估。
[1][日]參謀本部:杉山日記[M].東京:原書房,1967:130-131.
[2][日]野村實編:侍從武官城英一郎日記[M].東京:山川出版社,1982:162-163.
[3][日]禰津正志著,李玉,呂永和譯.天皇裕仁和他的時代[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8:187.
[4][日]原武史,吉田裕.巖波天皇皇室辭典[M].東京:巖波書店,2005.
[5][美]赫伯特·比克斯著,王麗萍,孫盛萍譯.真相——昭和天皇與侵華戰爭[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
[6][日]木戶日記研究會.木戶幸一日記東京審判期間[M].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80:454.
[7][日]山田朗.大元帥昭和天皇[M].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94:75-77.
[8]陸偉.日本對外決策的政治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54.
[9][日]寺崎英成編著.昭和天皇獨白錄[M].東京:文藝春秋,1991:47.
[10][日]安田浩.天皇的政治史——睦仁、嘉仁、裕仁的時代[M].東京:青木書店,1998:272-273.
[11][日]村上重良編.近代詔敕集·解說[M].東京:新人物往來社,1973:348-349.
[12][日]井上清.天皇的戰爭責任[M].東京:現代評論社,1975:51.
[13][日]木下道雄.側近日志[M].東京:文藝春秋,1990:226-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