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風山,段國華
(1.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2.聊城大學大學外語教育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拍賣第四十九批》(The Crying of Lot 49)是當代美國重要作家托馬斯·品欽(Thomas Pynchon)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這部作品是托馬斯·品欽所有長篇小說中篇幅最短的一部,因其復雜的追尋主題經常被學界定義為智力偵探小說、心理驚險小說、神秘小說。國內外關于這部小說的研究多從小說晦澀、神秘的語言及其迷宮般的結構出發探索其背后的文化含義,也有不少研究著重分析了小說的敘事手法。結合托馬斯·品欽的生活經歷以及這部小說創作的時代背景,讀者不難發現其中所隱藏的品欽對現當代美國乃至西方世界種族主義問題的深刻關注,然而這一話題還沒有得到評論界足夠的重視。
造成這一研究現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王卓認為,“20世紀60年代之前的美國文學研究基本遵循的是白人文化中心的單一思維,少數族裔的文學被決絕地排斥在外”,70年代后的美國族裔文學逐漸走入美國文學經典的行列,受到評論界越來越多的關注。(王卓,2012:20)然而,評論界在論及美國種族問題時所選的文學文本更多的還是族裔文學作品,再加上受后現代主義理論思潮的影響,并沒有充分關注品欽作為白人作者在其小說中關于美國種族問題的書寫。評論界經常忽略《拍賣第四十九批》種族問題歷史書寫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品欽并不像當代少數族裔作家那樣通過直白的政治性話語將種族矛盾赫然呈現給讀者,而是通過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借助只言片語加以呈現,讓敏銳且熟悉相關歷史背景的讀者去感悟其中的歷史政治含義。從這個角度來講,品欽小說研究專家黛博拉·麥德遜(Deborah Madsen)將品欽的作品界定為“后現代隱喻小說”獨具意義。(Madsen,1991:2)《拍賣第四十九批》亦是如此。品欽通過其詩性化的語言和模糊不定的人物形象讓讀者對當代美國的種族問題進行深刻的思考。本文試圖從小說中三個邊緣人物的故事中剝離出品欽關于美國土著民族、非裔美國黑人以及猶太民族種族主義問題的歷史書寫,揭示品欽深刻的歷史關懷。
在《拍賣第四十九批》中,索斯只是奧迪帕·馬斯追尋之旅中的一個小人物。評論界更多地從非洲宗教及生死哲學思辨等角度對索斯進行解讀,卻經常忽略其荒誕晦澀的故事背后所隱藏的歷史話語。結合品欽創作這部小說的歷史背景,索斯故事作為奧迪帕探尋之旅的重要一環應該具有深刻的歷史內涵。奧迪帕是在名為“黃昏之家”的養老院里遇到了90高齡的索斯先生,發現他手上戴著一枚刻有W.A.S.T.E.字樣的金戒指。在奧迪帕看來,這幾個字母與她一直探尋的特里斯特羅遺產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不少讀者將特里斯特羅解讀為美國的象征,而索斯手上的那枚戒指則象征美國土著曾經擁有的北美大陸。然而品欽的目的不僅僅是讓讀者隨奧迪帕一起去探尋索斯戒指背后的特里斯特羅帝國故事,還在于通過索斯的只言片語向讀者展示美國土著的種族史話。
提及祖父的故事,索斯告訴奧迪帕,“每當他說起殺印第安人的時候,唾液就會像線一樣從他的嘴唇上掛下來。他一定很喜歡做那事”。(品欽,2010:72)索斯祖父的故事并不是品欽敘事的關鍵部分,卻能讓讀者回憶起美國土著民族的血淚歷史。與歐洲殖民者在北美大陸定居以及緊隨其后的西進擴張相繼而來的是美洲土著民族的毀滅歷史。埃里克·方納(Eric Foner)在《給我自由》(Give Me Liberty)一書中指出,到1860年為止,美國西部廣闊的土地已全部被白人占領,美國土著部落也幾乎都被聯邦政府趕出他們世代生存的富饒土地,匯聚到貧瘠的邊遠地區生活。隨著美國政府將西部納入全國經濟政策控制范圍,美國土著民族的歷史也走到了盡頭。方納援引美國土著一位部落酋長的話來闡釋這個現象:“當最后一頭野牛倒下的時候,北美大草原上刮起了寒風”,“對我的人民而言,是死亡之風”。(Foner,2005:608)索斯的祖父和成千上萬像索斯祖父一樣的白人是這股“死亡之風”的源頭。品欽對索斯祖父殘害印第安人的歷史年代的模糊化處理,對于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置身轟轟烈烈的民權運動浪潮中的讀者具有特殊的意義。索斯祖父被刻畫成“殘害印第安人的殺手”(品欽,2010:72),讓讀者聯想到的不僅僅是殖民時期歐洲殖民者對于美國土著的殺戮,更讓讀者聯想到20世紀中期美國土著民族及其文化尷尬的生存境況。
索斯手上的戒指是他祖父從其殺害的一名印第安人的手指上割下來的,這個故事也頗讓讀者回味。根據美國學者大衛·斯坦納德(David Stannard)的研究,北美殖民地政府為了消滅印第安人,實現領土擴張,曾公開懸賞印第安人頭蓋骨。1703年的一個法律條文赫然規定,每提供一個印第安人的頭蓋骨,政府就給予50到100英鎊不等的獎金。獨立戰爭后,土著民族同樣水深火熱,喬治·華盛頓、托馬斯·杰斐遜、因廢奴運動而受人敬仰的林肯,甚至身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羅斯??偨y,都曾在美國土著民族問題上表現出駭人的種族主義傾向。華盛頓把印第安人與狼等同起來,甚至曾在之后與美國土著的斗爭中允許士兵從易洛魁人的死尸上剝皮制作長筒靴;杰斐遜則宣稱他的人民必須將美國土著趕盡殺絕。林肯因為他在奴隸制廢除運動中的貢獻而受人頌揚,但大衛·斯坦納德卻提到林肯鮮為人知的軼事。1862年,林肯下令絞死明尼蘇達曼卡托地區達科他人蘇語部落的38名囚犯,盡管他們當中并沒人犯過被控告的罪行。斯坦納德戲謔地講到,被林肯下令屠殺的38名印第安人,無一人經過嚴格的法律審判程序,10分鐘判一個,比希特勒屠殺猶太人干得還利索。結合斯坦納德的表述,索斯祖父屠殺美洲土著時的表情——“唾液就會像線一樣從他的嘴唇上掛下來”——無疑是對殖民地時期白人殖民者乃至現當代美國白人政府殘害美國土著居民的真實寫照。置身于美國獨立戰爭和美國內戰勝利百年后的20世紀60年代,品欽謎語般敘事的獨到之處在于它會引發讀者去思考并重構其文字背后被官方歷史所掩蓋的歷史話語。
埃里克·方納所提及的美國土著民族的歷史存亡不僅僅指白人種族主義社會對其生存空間的掠奪,還包括美國土著民族文化的存亡史話。索斯是埃及神話中的月神,是連接人間與冥界的信使,具有使死人復活的本領。品欽小說的歷史書寫具有非常顯著的時代錯位特征,能讓讀者跨越時空實現歷史關聯。置身20世紀中期美國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品欽為其人物的命名具有獨特意義。50年代至60年代蓬勃興起的美國少數族裔民權斗爭除了讓少數族裔爭取到一定的政治、經濟權利之外,美國白人社會也逐漸意識到了美國土著文化漸趨消亡的態勢。品欽用“索斯”(Thoth)命名故事的講述者,正是要讀者認識到美國土著文化的處境以及重新復活美國土著文化的必要性。
自1887年美國政府頒布《道斯單獨占有土地法案》(Dawes Severalty Land Act)以來,直到1953年的《108號兩院共同決議》(House Concurrent Resolution 108),即所謂的“印第安人終結政策”(Indian Termination Policy)(Walch,1983:1181),美國政府從未放棄將美洲土著民族納入白人社會的企圖,一直延續到60年代中期。聯邦政府認為,將美國土著民族納入到美國主流社會的整體框架內會改善美國土著的生活。為保證這一目標的實現,議會建議終止土著部落同美國聯邦政府之間的特殊關系,減少土著美國人對特殊機構的依賴,保障他們作為公民的權利和特權。然而其本質是該政策終止了美國土著部落的自治權及其對保留地的托管權,強行將其納入到州立法機構的控制框架內。不少學者認為,這一政策對土著部落的自治權利、民族文化以及經濟利益都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富饒的土地被政府拿走,許多人被迫成為公共救助的對象”。(同上:1189)。
主要有兩個方面的負面影響使學者對該政策提出質疑。首先,“印度安人終結政策”取消了聯邦政府為美國土著提供的各種優惠,美國土著民族原來所享有的印第安衛生服務所提供的衛生醫療服務被取消,之前專門為美國土著民族子女開設的學校被關閉。美國土著子女不得不進入白人學校,卻要遭遇嚴重的種族歧視,其結果使美國土著民族的子女得不到應有的教育。其次,由于美國政府不再承認美洲土著民族是享有特殊權益的合法群體,即將其納入白人政府的統治之下,使得土著民族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文化信仰,轉而依附于白人的社會,接受白人的文化。美國政府的這一舉動,引發了美國土著民族的強烈反對。許多學者認為,印第安人的權利就是成為印第安人,在非印第安人居民區中建立自己的聚居區,按照他們自己的方式生活。
自20世紀20年代起,經過50年代,直到70年代尼克松政府和90年代的克林頓政府,美國國會先后通過了以《道斯單獨占有土地法案》、“印第安人終結政策”、《印第安人自決和教育援助法》(Indian Self-Determination and Education Assistance Act,1975)和《1994年部落自治法》(Tribal Self-Governance Act of 1994)為代表的一系列法案,試圖調整美國土著民族及其文化在美國主流社會中的位置,“經歷了強制同化、恢復保留地、終止保留地、重新恢復保留地四個階段的變化”。(胡錦山,2004:30)一個多世紀以來,美國白人社會一直企圖利用政策漏洞取消印第安人對其土地和資源的控制權,但社會的多元化發展迫使聯邦政府和白人主流社會重新考慮美國土著民族各方面的利益。索斯的故事從表層看來與這些問題毫不相干,然而索斯名字所隱含的宗教意義卻不能不讓讀者重新考慮索斯故事背后的政治、文化含義。這是品欽虛構索斯故事的真正目的。
除了《萬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和《梅森與迪克遜》(Mason&Dixon)之外,品欽在其小說中對黑人群體著墨不多,《拍賣第四十九批》尤其如此。然而細心的讀者卻能在《拍賣第四十九批》中看似無關的人物與情節之中解讀出品欽對這一群體的歷史關注。小說的主人公奧迪帕在其追尋之旅中遇到的另一個小人物是彼得·平圭德協會的法洛皮恩。在奧迪帕的追問下,法洛皮恩給她講述了彼得·平圭德協會的由來。按照法洛皮恩的講述,協會創始人彼得·平圭德是一百年前的1863年南北戰爭時期美國南部聯盟“抱不平號”軍艦的指揮官,曾為南部聯盟開辟了第二條戰線。法洛皮恩還提到一個令讀者百思不解的故事情節。據說當時彼得·平圭德的艦隊曾在海上遭遇了俄國沙皇派遣的巡洋艦并與之交火,也正是在這場戰斗中彼得·平圭德陣亡。
了解19世紀中期美國南北戰爭歷史背景的讀者不難理解品欽在此處要向讀者揭示的歷史事實。戰爭爆發前夕,林肯總統面臨著來自英國和法國為首的歐洲國家的敵對與破壞,而美國與俄國沙皇政府之間的盟約促使沙皇派遣艦隊前往美國抵制試圖干預美國內戰的英法軍事力量。品欽映射這個事件有他獨特的用途。眾所周知,19世紀60年代俄國廢除了農奴制,與同一時期美國林肯政府的廢奴運動遙相呼應。當然,考慮到百年后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蘇之間異度緊張的政治關系,品欽期望讀者作出的時代錯位闡釋無疑更具諷刺意義。
如法洛皮恩所講的那樣,“平圭德發現主張廢奴的俄國(尼古拉于1861年廢除農奴制)口頭上主張廢權,卻與以工資奴隸的形式保持自己的工業勞動力的北方終于結成某種軍事聯盟感到震驚,接連幾個星期把自己關在船艙里,冥思苦想”。(品欽,2010:36)品欽是要讀者像彼得·平圭德一樣思考美蘇之間的尷尬關系,更是要讀者也像彼得·平圭德一樣去思考美國黑人的歷史問題。置身種族矛盾與沖突日趨激烈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讓讀者重溫美國內戰及奴隸制問題無疑具有非常深刻的歷史意義。
頗具顛覆意義的是品欽通過彼得·平圭德的敘事讓讀者看到了美國內戰及美國廢奴運動另一個層面的東西。按照彼得·平圭德的邏輯,南北戰爭期間,美國政府為了動員黑人奴隸參加北方軍隊才廢除了奴隸制度。這不僅顛覆了官方宏大歷史敘事關于美國廢奴運動的書寫,還引發讀者對美國內戰的本質進行深層次的思考。也就是說,美國內戰是奴隸制與非奴隸制之間的戰爭,還是北方工業文明與南方農業文明之間的戰爭,值得讀者思考。當然美國北方工業與南方農業生產方式之間的斗爭是美國固有的分歧,自建國以來從未間斷。此外,內戰結束后,法律上獲得自由的美國南方黑人離開了他們曾經勞作過、象征奴隸制枷鎖的莊園,遷往代表自由的北方,卻發現北方也沒有他們的安身之處。他們被視為二等公民,根本不能享有同白人一樣的權利,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20世紀60年代。奧迪帕從她的探尋之旅中讀到了這一點:
在菲爾莫爾附近的一個地方她發現這個標記被用圖釘釘在一家自助洗衣店的布告牌上,混在其他提供廉價的熨燙和代人臨時照顧小孩的保姆信息的紙片中?!谒闹車滓旱臍馕断裱愕臒熞粯酉蛱炜诊h去。洗衣機發出猛烈的咔嚓聲和濺潑聲。除了奧迪帕,這個地方闃無一人,而熒光燈白晃晃的似乎在尖聲叫喊,它們的白光所照到的東西都很熱誠。這是一個黑人居住區。(品欽,2010:96)
品欽的獨到之處在于他借助法洛皮恩的故事讓讀者審視20世紀中期美國黑人生存境況的同時,還在百年前后的歷史對比中反思白人主流社會與非裔美國黑人族裔群體對立關系的歷史變遷。需要指出的是,品欽對美國黑人群體的這種人文關懷是專注于后現代社會荒誕書寫的當代主流作家很少有的。(劉風山,2011:138)換句話講,《拍賣第四十九批》正是通過讀者自覺的歷史關照凸顯了其獨特的現實批判力量。
品欽的人文關懷從不局限于美國國內的少數族裔群體。盡管時常被學界所忽視,讀者還是能從《拍賣第四十九批》中感觸到品欽對猶太民族的歷史關注。這體現在小說主人公奧迪帕·馬斯的心理醫生希拉里烏斯的故事當中。希拉里烏斯曾向奧迪帕抱怨道,“但愿斯皮爾與他的白癡部門永遠爛在地獄里”。(品欽,2010:106)在不少讀者看來,希拉里烏斯的話并沒有多少意義,然而熟悉二戰歷史的讀者無疑能了解希拉里烏斯這句話的深刻含義。品欽筆下的斯皮爾其實就是二戰期間希特勒任命的帝國裝備部部長斯皮爾,其職責是供應戰爭物資。從1942年起,為能更好地管理帝國經濟,斯皮爾接受命令,和希姆萊一起強迫戰俘和猶太人在極其惡劣的條件下從事重體力勞動。戰后,他承認自己殘害猶太人的事實并為此懺悔。紐倫堡審判中他被定為一級戰犯,判刑20年監禁。
精神恍惚、時常擔心有人報復他的希拉里烏斯告訴奧迪帕:
是的,你恨我。但我難道沒有努力贖罪嗎?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的納粹分子,我會選擇榮格,對不對?然而我卻選擇了猶太人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構想的社會中沒有布痕瓦爾德這種地方。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一旦讓陽光照進來,布痕瓦爾德將會變成一個足球場,胖乎乎的孩子將會在原來的絞刑室里學習插花和練習視唱。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焚尸爐將被改造,用來烤制花色小蛋糕和結婚蛋糕,V-2火箭改作小精靈的公共住房。(品欽,2010:109)
這是曾經參加過納粹迫害活動的希拉里烏斯的懺悔,也應該是以斯皮爾為代表的德國法西斯分子的懺悔。品欽的措辭在讀者看來荒誕不經,令人不知其所以然,但讀者總能通過個別的字眼聯想到德國法西斯集中營中慘絕人寰的暴行。“布痕瓦爾德”、“奧斯維辛”、“絞刑室”、“焚尸爐”成了法西斯暴行的縮影,而“陽光”、“鮮花”、“蛋糕”、“足球”等與之截然相對的字眼更能讓當代讀者體會到納粹時代猶太民族所遭受的不幸。
使希拉里烏斯感到不安并一度精神崩潰的還遠不止生與死這么簡單的問題。希拉里烏斯告訴奧迪帕,二戰期間他的工作是“通過實驗誘導神經錯亂。一個患有焦慮性精神分裂癥的猶太人等于是一個死人?!麄兙蛯λ麄兊膶ο蟛捎霉澟钠?、毒蛇、午夜時放映布萊希特風格的懸念電影片段、手術切除某些腺體、用幻燈造成幻覺、新毒品、通過隱藏的喇叭發出恐嚇和威脅、催眠術、倒走的時鐘和扮鬼臉等手段”。(品欽,2010:109)這是品欽歷史書寫的另一個獨特之處。希拉里烏斯的敘事似乎讓讀者深刻體會到了當時猶太人所遭受的遠甚于肉體生死的精神折磨。
奧迪帕同希拉里烏斯的對話中還提到一個人“艾希曼”(品欽,2010:108)。這個名字讓熟悉二戰歷史背景的讀者聯想到歷史學界仍在爭論的一個話題。根據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研究,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二戰期間負責后勤工作,驅逐猶太人進入貧民區和集中營。戰后憑借國際紅十字會提供的護照逃亡阿根廷,1960年被以色列摩薩德特工抓獲并押送回以色列,并于1962年以反人類罪和戰爭罪被處以絞刑。品欽借希拉里烏斯之口提到艾希曼這個法西斯頭目,無疑還有另外一層含義。艾希曼是戰后唯一在以色列被處以死刑的法西斯分子,但直到臨刑前他也絲毫沒有悔過之意,服刊中還高呼“德國萬歲!奧地利萬歲!”(Arendt,1963:15)結合美蘇冷戰背景下50年代美國麥卡錫主義的白色恐怖、60年代的美國政治文化運動以及七八十年代美國國內日趨明顯的法西斯傾向,希拉里烏斯口中艾希曼的故事在品欽筆下儼然成了當代美國政府法西斯反動行為的政治隱喻。這無疑也是品欽要求他的讀者了解的歷史問題。換句話講,在品欽的文學視野中,七八十年代的美國成了和平時期的法西斯。
鄭建青關于美國族裔文學歷史文化維度分析的結論同樣適用于白人主流作家品欽的小說:“他們的作品既是記載民權斗爭和種族斗爭的藝術表現,也是吶喊族裔地位的有力武器?!?鄭建青,2012:14)《拍賣第四十九批》也是對美國族裔斗爭歷史的藝術表現,也是吶喊美國族裔地位的有力武器。品欽通過虛構的人物形象以及亦真亦幻的故事情節,向讀者展示的是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種族主義社會企圖壓制、閹割并不斷邊緣化的美國少數族裔的歷史文化話語。立足當代美國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結合其小說創作的時代背景,品欽在《拍賣第四十九批》中借助獨特的敘述視角向讀者揭示了西方世界種族主義歷史的另一幅圖景。誠然,品欽的貢獻不僅僅在于是否真實呈現了美國土著民族、非裔美國民族及猶太民族的歷史苦難,而在于讓當代美國讀者立足當代美國社會歷史文化現實,重新審視美國乃至西方世界的種族歷史,從而最終賦予這些群體深切的人文關懷,而這正是專注于解構的美國后現代主義文學無暇關注的問題。
[1]Arendt,H.Eichmann in Jerusalem: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M].New York:Viking,1963.
[2]Foner,E.Give Me Liberty!An American History[M].New York:W.W.Norton& Co,2005.
[3]Madsen,D.L.The Postmodernist Allegories of Thomas Pynchon[M].Leicester: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1.
[4]Walch,M.C.Terminating the Indian Termination Policy[J].Stanford Law Review,1983,35(6):118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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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劉風山.奇幻背后的世界:托馬斯·品欽小說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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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卓.邊緣地帶的先鋒:美國族裔文學語境中的美國非裔文學[J].山東外語教學,2012,(6):16-25.
[9]鄭建青.美國非裔文學研究管見[J].山東外語教學,2012,(6):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