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溪
轉瞬間,我已從工作了幾十年的稅收崗位上退休,然而,有件事至今令我難以忘懷。
45年前,為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我到黃梅縣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每當與朋友們談起知青這段經歷,大家更感興趣的話題是,當年你在農村有沒有“小芳”。我雖然嘴上說“天天處處有芳草,只是年代不湊巧”,但在那封塵的心靈深處,一個難以忘卻的農村女孩的記憶卻總也磨滅不了。雖然時隔很久遠,相處很短暫,但是一想起她,她的模樣、我和她短暫相遇的情景便仍然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那是1969年7月,我們來到農村插隊已8個月,雖然隊里全力照顧我們這些城里伢,但飯到不了口,活上不了手,仍然是我們這些知識青年最大的糾結。
一天上午,二小隊安排我和幾個兒伢(黃梅方言,指年輕小伙子)去參加大隊的挑塘泥公活。大隊有7個生產小隊,我們到了的時候,看到各小隊的兒伢、女伢們都陸續來了,大約有三十幾人,擔著鐵絲簸箕的,扛著鐵鍬的……大伙兒相互打著招呼,唧唧喳喳,好不熱鬧。
不一會兒,大隊領班就吆喝開工了。兩個人一班,一個上鍬,一個挑泥,累了就互換。記得當年我是和小隊的一個叫立國的兒伢分在一起。
那天,我們上午9點開的工,挑了快有20擔塘泥,大約11點時大隊領班吆喝休息10分鐘。于是,大伙兒散散拉拉,以小隊為圈各自在土坡上找地方坐著歇息。我和立國坐在一條扁擔上,他的眼睛四處張望,嘴里不停地叨咕:“渴死了,渴死了,哪里去搞點茶喝”。
忽然,他朝我們對面的一群女伢喊道:“謝別姬(音同),你們的茶還有么,有就做好事留點我們喝”。應著他的喊聲,我細看過去,對面的那幾個女伢正在喝茶,地上還放著一個大瓷茶壺。這時,對面女伢回音了,“還有,你過來喝吧!”立國一聽,連忙起身,邊走邊對我說“她們是四隊的,我認識,你也去吧?!蔽亿s忙說“算了,我口不渴。”
看著立國與那幾個女伢有說有笑地談著、喝著,我心里好不羨慕。不一會兒,立國就回來了。他身后還跟來了一個約莫十六七歲模樣的女伢。她中等個兒,苗條的身材,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小臉,手里拿著一個茶缸,翩然地徑直來到了我面前,細聲細氣地說:“小齊哥,請喝水”。
當時我一愣,心想她怎么知道我姓齊。事發突然,加之對方又是個素不相識的女孩,我慌忙從地上爬起,低著頭連聲說“謝謝,謝謝”。當我把一茶缸茶水大口喝光,將茶缸遞還給那圓臉女伢時,抬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很愜意地呡嘴笑著。事后我猜想,是不是立國過去討茶時曾告訴她們,那群女伢也許打過賭:她不敢來給我送茶,我也不會喝她的茶。
感到周圍的人好像都在看著我倆,我趕忙道了聲“謝謝”,轉身回到先前的土坡處坐下。當我在土坡處坐下的時候,女孩竟然也跟過來在我身邊蹲下,用手在我背上點點摸摸起來,邊點邊說:“小齊哥,你曉得不?你背上曬起了好多皮喲!”在那男女授受不親的正統年代,加上知青接受再教育的身份,女孩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悴不及防,感到一陣心慌和緊張,有些不知所措。我既不敢看她,更不敢看周圍,只有低著頭看著地面。
誰知事情還沒有了結,我感到女孩的手又在我背上輕輕地一點一點地銜著太陽曬后未脫落的起皮??赡苁强吹浇议_起皮下面的水泡,她驚呼起來:“呀,還有好多水泡!痛不?我來幫你挑破它?!甭牭剿f話的聲音有些變調,我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看麻煩了,看到她在流眼淚,圓圓的臉上掛著淚珠。
那一幕令我百感交集,是委屈,還是感動……當時鼻子一酸,眼眶發熱,眼淚也跟著淌了下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我趕緊收起了眼淚,不好意思地強笑著對女孩說:“沒事,我以前在家年年熱天到江里游泳都會曬成這樣,過幾天自然就好了?!?/p>
“不行,要挑,挑了出水會好得快些?!本驮谒龐舌恋卣f著的時候,大隊領班開工的吆喝聲傳了過來。
我夢幻一般的感覺瞬間又回到了現實之中??吹礁餍£牭膬贺?、女伢三三兩兩地起身開工,她邊慢慢站起邊對我說:“小齊哥,走了啊!”那時,我很想說點什么,問問她叫什么名字,但人卻像木雞一般,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地目送她怏怏地離開……
中午時分,大隊領班宣布收工。大伙兒哄的一聲散開,麻利地收拾工具。一眨眼,我們都隨著各自小隊的人流消失在田間地頭。
從那以后,直到一年后離開黃梅農村,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女伢。生活的艱苦,農活的勞累,思想的傳統,讓我不好意思去打聽她的情況,雖然我們同處一個大隊,雖然我心中有著期盼,但我不得不將這些埋藏在心底,時不時地想起那段暖人心扉的美好經歷。
后來,我上了大學,來到稅務部門工作,又成了家……時過境遷,我也漸漸淡忘了知青年代的生活情景。
直到改革開放,大江南北唱響流行歌曲《小芳》時,它喚起了我對當年農村知青生活、特別是遇到那個圓臉女伢的回憶。“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我覺得《小芳》里的那些歌詞的字字句句,就像是當年我遇到的那個圓臉女伢的美麗、純真、善良的寫真實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