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鴻亮 秦國慶
(延安大學文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
陜北民歌被譽為是鐫刻在黃土高原上的詩史,是中國民族民間音樂的一束奇葩,蘊涵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作為一種“活態”的民間文化遺產,隨著物質生活方式的變化,人們思想觀念受到主流媒體的沖擊,陜北民歌的生存環境、傳承方式發生了變化,不斷出現新的作品和演唱形式。
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出指示:文藝應為工農兵服務。文藝工作者響應號召,開始關注民間,陜北民歌也跟隨潮流從鄉村走向延安文藝舞臺,受到主流意識形態的接納和關注。當時對陜北民歌進行過較大規模的收集、整理,并出版了《陜甘寧邊區民歌第一集》、《陜甘寧邊區民歌第二集》、《陜北民歌選》,被喬建中先生稱為:“是近代史上……第一次較大規模的全面的(詞曲并重)民歌采錄活動……為建國后的更全面的收集、整理工作創開了一條新路。”[1]
20世紀80年代,“民間文藝集成”后編印、出版的有《中國民間歌曲集成·陜西卷》、《陜北民歌精選》(黨音之)、《興天游 500首》、《陜北興天游》、《漏水地里穿紅鞋——興天游曲集》、《綏德文庫·民歌卷》、《陜北民歌大全》(霍向貴)、《陜北民歌經典》、《陜北民歌精選》(孫鴻亮、程琴)、《陜北民歌大全》(曹振乾)。選錄歌曲大多為集成時期的資料,新創作歌曲收錄較少,給學習、研究陜北民歌提供了珍貴資料。
2008年,陜北民歌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非遺”名義下,地方政府主導的陜北民歌當代意義建構,打造“紅色文藝”,將陜北民歌納入“紅色旅游”整體規劃。忽略了陜北民歌的“原生態”,偏離了“非遺”保護的初衷。本文從“非遺”視角反思政府、商業力量對陜北民歌傳承造成的影響,討論陜北民歌保護傳承問題。
陜北民歌被列為“非遺”名錄,得到了政策層面的重視和保護,然而現狀卻并不樂觀。作為一種地域性的藝術形式,陜北民歌受黃土高原特殊的地理環境所形成的“保護機制”和自身傳承方式的影響,凝聚著陜北人的文化傳統和時代精神,其精髓在于她傳唱的是陜北人的喜怒哀樂,具有很高的文化價值,這也是它成為“非遺”的重要依據。但是,從陜北民歌曾經受到主流意識關注和當前面臨困境來看,陜北民歌內在的遺產價值顯然不能給出足夠的解釋,其決定性因素在于陜北民歌成為“紅色文藝”和文化遺產過程中被賦予的本身之外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價值。
回顧歷史,延安時期通過意識形態話語建構和符號轉換,實現了文藝大眾化,進而成為宣傳抗戰和“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政策訴求的文藝大眾化運動,使的陜北民歌從傳唱生活走向宣傳革命,躍升為主流意識形態的一種文藝形式。
陜北民歌隨著“延安時期”紅色文藝的大發展和1958年的“新民歌運動”,獲得了全國性的認知[2],得益于此,陜北民歌在改編、創作方面得到政府和文人的關注和支持。文藝工作者發展了傳統民歌,融入政治情懷,創作出一大批膾炙人口的作品。如賀敬之采用信天游形式,創作的《回延安》曾經風靡一時?!稏|方紅》由農民勞動創作的經文藝工作者改編的民歌,是一首真正被唱響中國的地方民歌。張振濤認為:“由中央政府和各級地方政府組織的各種規模的文藝匯演,成為一種集發現藝術品種、挖掘藝術人才、展演藝術形式、普及藝術欣賞、探究藝術特征于一體的具有中國特色的頗具規模的社會實踐活動……在現代傳媒尚未替代舞臺藝術的時期,它對民間文化的推廣普及、加工提升、傳承發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3]事實上,傳統只是在特定時空中持續傳遞更新的文化模式,任何藝術形式不可能一成不變地占據人們的精神世界。以此看來,政治意識形態話語改造和建構,對于陜北民歌來說并非是消極的。至少,它具有“紅色文化”和“黃土文化”的雙重文化品格。
經歷了“后集成時期”的短暫沉寂之后,我國民間藝術進入“非遺”時代。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動下,我國將“非遺”與增強民族認同感、歸屬感,構建和諧社會的目標聯系起來,成為國家文化建設的理念。這種轉變有效地把文化認同感與政治認同感整合在一起,“形成公民的民族身份,通過訴諸本民族的具有凝聚力與認同感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此激發全體民眾的民族-國家情感”[4]。對于各級地方政府來說,通過把地方的民間藝術形式申報為“非遺”,獲得更高層面的認同,以文化展示地方形象,促進地方社會經濟發展。
延安是延安文藝的發生地,陜北民歌成為“非遺”無形中提升了延安的旅游價值,加深了游客對延安的印象和文化體驗。游客參觀革命舊址時,不僅可瞻仰領袖們居住過的窯洞,還可現場聽民歌手演唱陜北民歌,再加上講解員的講解,這種效果是其它傳播方式不可比擬的。打造“紅色文藝”成為地方政府將陜北民歌納入政府文化事業的重要動機之一。近年來,延安、榆林兩市多次舉辦民歌大賽。同時,圍繞陜北民歌搜集、整理出版、學術研討、媒體宣傳以及藝術團組建等也積極開展。陜北民歌成為地方政府對外宣傳和提升地方形象的一種文化資本。在“非遺”背景下,陜北民歌通過地方文化形象建構,遵循和利用當代社會規則,制造出新的意義,獲得了新的存在基礎,開始再現于大眾的日常生活中。這本身就是陜北民歌應對現實處境的活態變化之一,并不是一件壞事。然而,我們需要真正反思的是地方政府主導的陜北民歌當代意義建構給“非遺”保護和傳承帶來的影響。
對陜北民歌的傳承與保護,不可能原封不動地保護原有的文化遺產,選擇是保護傳統文化實踐的有效方法,相應帶來文化意義的轉換和重構,是遺產實踐的結構性特征。陜北民歌成為“非遺”,意味著它是送給未來的禮物,在遺產范疇中的陜北民歌,絕不能以當代文化邏輯對其“大手筆”為任務。
陜北民歌傳承主要體現為民歌手演唱中的即興創作。以信天游為例,民歌手演唱時常常以植物、動物以及一些生活用品起興,大都是老百姓最熟悉的事物,如:青楊柳樹、百靈子雀、羊肚子手巾等作為事物作興,抒發情感。
栽柳樹來柳梢梢,年輕人看著年輕人好。(《十八九開始交朋友》)
青楊柳樹長的高,人里頭數人就數哥哥好。(《人里頭挑人就數哥哥好》)
百靈子雀兒當河里站,咱二人好像婆姨漢。(《百靈子雀雀當河里站》(之一)
百靈子過河沉不下底,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蓮花生在水里頭》)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淚蛋蛋拋在沙蒿林》)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出門容易回家難。(《出門容易回家難》)
青楊柳在信天游中,有情思纏綿的意象。朱自清先生稱之為“情調象征,以表現情調、氣氛、心境之類為主”[5]。把百靈鳥與女子相聯系,人們不由地聯想到陜北女子甜美的歌喉。羊肚子手巾上面的三道藍線是相互平行的,不可能相交,暗喻鐘情的兩個人能見面卻不能最終走到一起,被賦予了一種特定的意義,產生悲壯的美。信天游中比興的運用恰到好處,蘊涵著無窮的藝術魅力。遺憾的是地方政府“非遺”保護并沒有從民歌的“魂”處抓起。
地方政府在利用陜北民歌宣傳地方形象的過程中,打造地方文化品牌,將陜北民歌納入“紅色旅游”的整體規劃之中。2006年,由陜西省委宣傳部、省文化廳、省廣電局、省文聯、延安市委、延安市政府、榆林市委、榆林市政府聯合舉辦的“陜北民歌大賽”,評出“十大陜北民歌手”。2010年,舉辦了“第二屆陜北民歌大賽”,大賽從3200多名參賽歌手中,共評出獲獎歌手50名,并授予獲得一等獎的10名歌手第二屆陜北民歌大賽“十大歌手”稱號。本次參賽年齡最小的選手6歲,最大的73歲。連續兩場規模宏大的比賽,產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且不論民歌大賽本身對于陜北民歌保護所起到的作用,在參賽曲目上,評委對反映新時代、新生活的作品明顯傾斜。這顯然無視了“原生態”作為“非遺”存在的根據和基礎,違背了“非遺”保護的本義。
事實上,陜北民歌最佳的演唱、創作場景是在田野,在勞作中。舞臺競賽不僅不能發揮民歌手的真實水平,反而是徹底割裂了陜北民歌與生活的聯系,使陜北民歌成為一種純娛樂化的表演形式。因此,回歸“原生態”,將陜北民歌行政保護對象明確為陜北民歌賴以生存的民俗文化和民歌手的生活,而不是一味強調創新,這也許是地方政府文化部門需要反思的。
隨著社會化的發展,傳統文化表達方式在劫難逃。陜北民歌手賴以生存的“土壤”也被破壞,大多民歌手都浪跡于演藝場所。如錢永年先生所言:“如果‘非遺’傳承者以自身技藝為資本展開市場經營,并將獲得的部分利潤用于提高“非遺”內在品質,實現自我提升,這是‘非遺’發展最理想的狀態?!盵6]然而實際情況卻并不如此,在舞臺化和旅游經濟的雙重作用下,陜北民歌早已淪為一種商業性消費行為,其內在的遺產價值正在流失。
首先,民歌大賽的舉辦,迎合了商業“包裝”的特征,使民歌內容背離傳統,陷入娛樂化。脫離了“原生態”的藝術生存環境,形式和欣賞效果自然成為評判的唯一標準。商業化運作模式已經蔓延到陜北民歌內部,民歌手被演出團體接收,除了演出耳熟能詳的幾首陜北民歌外,大量的新歌,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與傳統陜北民歌背離,很難確定其是否是陜北民歌。商業化的不利影響明顯利大于弊,然而生存是第一位的,我們也不能讓民歌手難以養家糊口的情形下創作,最重要的是喚醒民歌手的文化自覺,自覺傳承陜北民歌。
費孝通先生提出“文化自覺”,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盵7]文化自覺不是一蹴而就的,只有在認識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觸到的多種文化的基礎上,才有條件在這個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經過自主的適應,與其他文化一起取長補短。文化自覺對于當今“非遺”保護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當然,文化自覺不是文化復古,強調民歌手文化自覺也不是要回歸傳統,而是要喚醒民歌手作為“非遺”傳承者的自我意識,一方面,要充分認識陜北民歌的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要正確面對陜北民歌目前的困境,在保持陜北民歌“遺產”內核的基礎上,探索創新,自覺提高傳承水平,重構當代大眾對于陜北民歌的文化認同。
[1]王紅妮.趙建斌.陜北民歌研究綜述[J].延安大學學報,2007(12).
[2]胡友筍.陜北民歌研究的現狀與問題[J].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08(01).
[3]張振濤.民間文藝匯演的歷史反思——保護民間音樂的一項措施[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8(3).
[4]劉曉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地方性與公共性[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08(03).
[5]朱自清.中國歌謠[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6]錢永平.遺產化境域中的昆曲保護研究[J].民俗研究,2011(02).
[7]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J].北京大學學報,199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