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巍,呂明臣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時間是人類經驗最基本的范疇之一,歷史時間是自然界的不可逆的時間,而將發生在歷史時間中的事件記錄下來需要語言。語言線性的特點就決定了對事件信息的表達也是線性的。如果只有一條故事線或只有一個人物出現在故事里,那么時間必然是線性的,但實際生活中卻是幾條線同時發生,幾個人物同時存在,是多線型時間。這就必然涉及到作者在敘述時的時間安排,也就形成了歷史敘事時間。
歷史時間與歷史敘事時間是兩種時間關系,歷史敘事不可能按照歷史的本貌在文本中復現,必然會體現敘事者的個性特征、思想意識,融和敘事者對材料的刪選加工和敘述方法與技巧。正如潘萬木先生所說:“瞻望前景”或“預敘”,在歷史發生發展的時間范圍即是預言;而在歷史的記錄時間里,所謂“瞻望前景”或“預敘”事實上則蛻變為“追溯以往”或“倒敘”,因為此時的預言早已成為現實。事后的預言無疑都會應驗的,這里已沒有事實上的對發展前景的預測,而是對事實的敘述的一種設計,或一種技巧性的運作。[1](p86)
歷史敘事時間具有可斷性,可通過撰史者的介入,將自然時間順序發生的事件重新選擇、安排、銜接、重組等。李紀祥先生對歷史敘事時間的可斷性曾有過論述,認為歷史敘事中往往有多條線索、多個人物共享一個線性時間。所以撰史者在敘事時有兩條或兩條以上的線性時間構成復雜的線性時間。[2](p42)敘事時間的方向、時距等因素也相應調整,這就是對時間秩序的重建,形成了歷史敘事時間。
歷史敘事時間長度可壓縮或延長。在歷史敘事中不是按照均勻的篇幅與筆墨記錄自然時間里發生的事件,而是通過撰史者有意的概述、省略、場景、停頓等方式再現歷史的片斷,是被壓縮或扭曲后的長度。
《左傳》是我國第一部敘事詳細完備的編年體史書,記事是按照年、時、月、日的先后順序。年是指魯國國君的在位年次;時指春夏秋冬四個季節,記事以春開始以冬結束;月指一年中十二個月的順序;日指一個月中的每一天,用干支的順序來記日。《左傳》的敘事手法、敘事時間多被學者關注,但論述時多是列舉各種方法并未作深入分析,也極少從敘事時間的次序、時距、頻率三個方面來細致考察。因此本文擬詳細考察“鄭伯克段于鄢”這一篇目,以此來管窺《左傳》的敘事時間。
次序是指故事中事件的先后順序和文本中這些事件的線性敘述中的順序是否一致。因為敘述時間(語言表達的時間)的次序永遠不可能與被敘述時間(故事時間)的次序完全一致,會產生“超前”或“錯后”的情況。歷史時間中發生的事件是多維的,呈立體狀存在,時間也是多元的。但在敘述時作者要把多維的事件轉變為線性的語言,而話語的時間是單一的,敘事時就會有先有后,也就產生了倒敘或預敘。
1.倒敘。倒敘,即回頭敘述先前發生的事,包括各種追敘和回憶。如果 a、b、c三個事件是以 b、c、a次序出現,那么事件a便是倒敘。倒敘主要是為了服從文本主線情節的需要,而將時間推回到主線敘事之前,以揭示事件的因果關系。倒敘是《左傳》一書中時間變異的一種普遍使用方式,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戰役中,首度使用倒敘手法。
《左傳》記載“鄭伯克段于鄢”發生在隱公元年,左氏記錄: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
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故為蔑之盟。
夏四月,費伯帥師城郎。不書,非公命也。
然后突然筆鋒一轉,回到了過去的時間點上。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
這段話交待了“鄭伯克段于鄢”之前母子三人之間的恩怨,姜氏因為生鄭伯時難產,于是厭惡他,而喜愛小兒子共叔段。這段過去經歷的描述也為后文共叔段的步步緊逼、不臣之心的行為,母親姜氏的態度以及鄭莊公的隱忍不發做了解釋說明。魯隱公元年是公元前722年,而據《史記》記載,鄭莊公生于公元前757年,14歲即位,所以一個初字將時間推回到36年前。“初”可譯為“當初”,從位置上看,位于事件之首;從功能上看,表示另起一話題。從敘事時間上看,這是一個倒敘的標記。
倒敘往往是為讀者提供在文本中某個時間轉折點上提到的某個人物、事件或故事線的過去情況,通常用于主線敘事之前,因此倒敘通常位于敘事的開始。其目的是希望解答讀者頭腦中對時間間隙中發生了什么所懷有的疑問,進而補充說明、揭示事件發展的因果關系,同時也表明了作者的態度。這種時間次序上的改變也比順敘更加緊張曲折。張高評曾評價:“逆敘法因將上文隔斷,而有一脈過乎其間,故文筆出沒不測,有橫峰側案之奇,具凌空跳脫之妙。”[3](p82)
2.預敘。預敘指敘述者提前敘述以后將要發生的事件。如果a、b、c,三個事件是以 c、a、b次序出現,那么事件 c便是預敘。預敘是提前進入了故事的未來,往往含有明顯的時間指向性和對事件的預告性。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說:“所有帶預兆的夢、預言性敘事、俄狄浦斯的神示、《麥克白》女巫都有這個功能。”[4](p14)
在“鄭伯克段于鄢”中,面對共叔段種種不弟的行為,左氏借由鄭莊公之口,對共叔段的結局做了預示。一、“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二、“公曰:‘無庸,將自及。’”三、“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
這三次預敘出現在每一次對話的結尾,都是以鄭莊公之口闡釋出。雖然共叔段的結局從自然時間來說,是過去發生的歷史事件,但從文本的敘事時間來說,又是未來的。因此通過文本中人物公開說明自己的判斷、希望要比敘述者直接講述更為自然。并且這些預敘最終能被證實——“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預敘原本很難使讀者對結局產生懸念,但增強了文章的表達效果,引起讀者對戰爭勝負原因的追究,引發讀者的思考和情感共鳴。并且由于《左傳》的編年體性質使史事發展過程隔離,容易造成篇章的不完整,所以左氏刻意用預敘來彌補這種不足。
“鄭伯克段于鄢”中,倒敘是由敘述者左氏完成的,而預敘則是借由文本中人物鄭莊公之口完成的。前者直接改變了敘事的時間次序,后者則是由人物促發的錯時,是人物的認識行為或情感行為體現,也就使得“鄭伯克段于鄢”中的預敘在敘述層保持正常的位置。
敘事時間的時距是指事件發生所需要的時間和敘述這些事件所占文本篇幅之間的關系,進一步說就是事件中的時間時距和文本再現時所占的篇幅長度之間的關系。篇幅越長,時間時距越慢;篇幅越短,時間時距越快。讀者可以通過作者對情節安排的篇幅上來評價事件是否重要。通常情況下,重要的事件會描寫得相對詳細,而不太重要的總會得到壓縮即加速。因此我們在文本中通常能看到兩種變動形式:加速與減速。加速就是用較短的文本篇幅來描述較長一段時間的故事。減速是用較長的文本篇幅描述較短時間的故事。最大的加速就是省略,相當于一定量的故事時間時距的文本篇幅是零。最小的速度表現為描寫停頓,即相當于一定量的文本篇幅的故事時間時距為零。時間時距體現在文本中通常為概述、省略、停頓、場景等四種形式。
所謂概述,就是在文本中把一段特定的故事時期“濃縮”和“壓縮”為表現其主要特征的較短句子,以此加快速度。在“鄭伯克段于鄢”中,這種加速隨處可見。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
前文說過鄭莊公與其母親、弟弟的矛盾,可以追溯到莊公的出生。莊公的父親武公從申地娶妻姜氏,在生莊公的時候寤生,使姜氏受到驚嚇,于是姜氏就不喜歡鄭莊公,而喜愛其弟共叔段,并且達到為其屢次請求欲立為儲君的程度。這樣寥寥數句就概括了十余年間的歷史事件,在這十余年里莊公與姜氏、共叔段之間的事情,必然還有很多,但左氏只選取了服從于主題的句子來加快敘事速度。姜氏如何受驚、生產時怎樣困難,不是重點,所以左氏未寫一語,而是直接告知結果,“遂惡之”。姜氏怎樣一次又一次的請求武公,欲立共叔段為儲君,也沒有細致寫出,仍然是直接告知結果,“公弗許”。
鄭莊公與共叔段的矛盾斗爭延續30余年,作者在敘述時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把這之間的每一件事都記錄下來。“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僅用一句話就將共叔段多年來的部署、準備描述出來,這就是概述。
再有“鄭伯克段于鄢”的戰爭經過和結果,也僅僅是“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這樣的三句話概述出來。因為左氏撰寫時要強調的是“鄭伯克段于鄢”事件的起因,所以經過和結果也就不再重要。
在敘述過程中左氏更是將與主旨無關的一字不提,完全省略。例如在莊公即位的前14年里,莊公和母親、弟弟的相處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即位后到克段這12年中,莊公和他的母親弟弟又發生過哪些事情?共叔段的性格特點是怎樣的?他被稱為“京城大叔”后,是如何的寵祿太過?這些都只字未提。用省略的手法給我們帶來了一種空白。左氏用寥寥9行的篇幅中加速了近20年的時間,這樣可以更好地凸顯人物的特點,也能夠體現出左氏對事件刻畫的重心以及作者的態度觀念。
與之相反左氏將能體現共叔段不弟和鄭莊公不兄行為這樣的重要事件放慢,以場景的形式詳細敘述。場景通常指故事時間時距和文本時間時距習慣上被看作是相等的。最純粹的場景形式即是對話,場景的根本特征就是敘述信息的量和敘述者的相對隱退。
“鄭伯克段于鄢”當中,對話主要集中表現為鄭莊公和臣下的對話里。一、“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二、“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三、“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
鄭莊公和共叔段的矛盾是主線,所以左氏用減速的方式對其情節展開擴展。通過對話的形式我們知道了共叔段種種不弟的行為,他的“都城過百雉,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也了解到鄭莊公的態度,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公曰:“無庸,將自及。”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對話場景的運用似乎使故事重現于眼前,我們仿佛置身于莊公和臣下談話的密室中,進而了解到莊公的性格特點。
“鄭伯克段于鄢”一事,所用篇幅不長,加上鄭伯與其母姜氏后來矛盾的化解,全文也不足千字。但是卻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本中沒有提及鄭莊公的軍事才能、治國才能,也沒有過多談到共叔段、姜氏的種種行為,而是詮釋了《春秋經》當中“鄭伯克段于鄢”這句話的主旨。因為共叔段的行為不像弟弟,所以用其名“段”,莊公與共叔段之間的關系像敵我兩國,所以用“克”。莊公本身也未盡到做哥哥的職責,放任弟弟在反叛的路上越走越遠,最后將其消滅。所以稱之為“鄭伯”。如此一來36年的歷史事件就通過概述、省略、停頓、場景等形式展現給讀者。
頻率就是一個事件在故事中出現的次數與該事件在文本中的敘述(或提及)次數之間的關系。單一的只講述一次“發生了”一次的事件,是“鄭伯克段于鄢”里最普遍的敘述形式。不過“鄭伯克段于鄢”中也依然存在著敘述兩次“發生了”一次的事件。
發生了一次的事件是:在共叔段反叛事件后,鄭莊公出于對其母親姜氏多年的憤恨,將其安置在城潁這個地方,并發誓不到黃泉,再不相見。
文本中敘述了兩次:“遂置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公語之故,且告之悔。”
第一次敘述是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對事件做了詳細的描述,包括事件的行為“遂置姜氏于城潁”,話語“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和莊公的心理活動“既而悔之。”而第二次敘述則是第三人稱視角,一句話就概述了此事。究其原因是因為前文已經有了詳細敘述,讀者已十分清晰,所以沒有必要再費筆墨。
值得探討的是:“頻率必然涉及重復,而重復是通過排除每一事件的獨有特性而只保留與其類似事件共有的特性而實現的一種心理構成。嚴格地說,沒有一個事件是可以完整無缺地重復的,而文本中的重復片斷也不可能完全一致,因為其新的環境已把它置于一個必然會改變其意義的不同背景之中。”[5](p102)
所以筆者認為頻率不僅可以指同一事件的重復,也可以指類似事件共有特性的一種重復。在前文我們提到“鄭伯克段于鄢”中的主要事件——共叔段種種不弟,想要謀奪君位的表現,是以對話的形式敘述了三次。在這三段對話當中,事件的參與者身份發生變化,名字也有變化,但從情節上看,都是臣子針對某種情況進行勸諫,然后莊公以預言論斷的形式做了回答。從主旨上看也都是為了體現共叔段種種不弟的行為,服從于矛盾的主線,體現了左氏的敘事意圖,因此也可以看作是一種重復。左氏通過莊公與臣下祭仲、公子呂的三次對話,形成了“勸諫——弗聽(放任)”這個行為的重復。而相同行為的不斷重復聚合成鄭莊公的性格特點“陰險、虛偽”,共叔段的性格特點“貪得無厭”。
鄭莊公和共叔段數十年的矛盾是客觀事實,而左氏的認知中,是想凸顯莊公的兄不兄和共叔段的弟不弟,所以作者不厭其煩地安排了多次莊公與大臣的對話這一形式。但是,讀者卻要逆向解讀這種關系;因為只有閱讀到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無庸,將自及。”“不義不暱,厚將崩。”這些放任默許的言語行為,結合到后面的“可矣”,才能推測出鄭莊公是一個陰險、擅用權謀的人。
時間本身是事件和文本的構成要素,對《左傳》敘事時間的梳理能為我們更好地解讀《左傳》、體會左氏的撰史筆法提供有益的幫助。我們注意到在“鄭伯克段于鄢”中倒敘通常采用了概述的時距形式,而概述又通常借助頻率,整個篇幅中敘事速度經歷了由快到慢再到快這一過程。總的說來,《左傳》“鄭伯克段于鄢”對歷史時間和敘事時間進行了巧妙的顛覆:倒敘和預敘的交叉運用使事件脈絡清晰;省略、概述、場景、停頓的交替使用使事件在匆忙或細膩中前行,單一敘事、重復敘事的運用使事件情節完美,這些共同建構了《左傳》抑揚頓挫之美。
[1]潘萬木.《左傳》之預言敘述模式[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9).
[2]李紀祥.時間歷史敘事[M].甘肅: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
[3]張高評.左傳義法撢微[M].北京:文史哲出版社,1982.
[4]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5]里蒙-凱南.敘事虛構作品[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