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_楊東平
為智慧而教
圖文_楊東平
猶太人的聰明才智舉世聞名,全球1300萬猶太人,占世界人口的千分之二,卻取得了29%的諾貝爾獎。而且不限于金融家和富商,也不限于科學家和發明家,而是分布在文明的各個領域:大衛·李嘉圖、卡爾·馬克思、愛因斯坦、弗洛伊德、畢加索、卡夫卡、卓別林、門德爾松、普魯斯特、茨威格、基辛格、巴菲特、比爾·蓋茨……是什么,造就了這個民族的智慧?
終于談到以色列教育了,我們最關心的話題。
千百年來,猶太人惡劣的生存環境、強烈的危機感,鑄就了猶太人特殊的生存智慧。以色列建國之初首先制定的一部法律就是《義務教育法》,規定5至16歲的孩子必須接受義務教育,并且到18歲均為免費教育。深刻地認識到“教育是創造以色列新民族的希望所在”“沒有教育,就沒有未來”,以色列在艱險的戰爭環境中邊打仗邊建設,僅用一代人就實現了經濟騰飛,從落后的農業國變為發達的現代國家。
以色列的科教興國是動真的。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來,以色列教育經費投入一直僅次于軍事經費,占GDP8%以上,超過了美國等發達國家。第五任總統伊扎克·納馮在總統任期屆滿后,又“屈尊”擔任了政府的教育部長。以色列科研費、工程師占比世界領先,每萬人中從事研究開發者達160人,居世界之冠(美國為90人)。人均風險投資也居世界第一,有近4000家高科技公司,僅列美國之后。政府在各種教育設施上不惜投入巨資。以色列國土面積2萬平方公里,比北京(1.68萬平方公里)略大,有100多個建筑精美的博物館,1000多家設備齊全的圖書館。
但是,猶太人的才干與以色列教育是有內在聯系的兩個話題。國內對大師的誕生,往往偏重對天才兒童的特殊教育。有一則信息說以色列實行天才教育,承認人的巨大差異,按3%的比例在全國層層選拔出12538個天才兒童,全國有98個特殊教育班、54個天才兒童中心等等。可惜我們無緣考察,不知其詳。
不過可以明確地說,上述那些輝耀人類星空的大師,大多不是天才教育的產物——愛因斯坦等甚至是學校教育的失敗者——甚至也不是在以色列接受的教育。這就說明,在猶太人整體呈現的教育成就之后,必有一種我們所不知的、更為深刻的原因,諸如深層的文化心理結構、思維模式之類,構成代代相傳的文明密碼,在世界范圍內不同國家、不同境遇的猶太人身上開花結果。
我們訪問了一所特拉維夫附近的小學,是以前總理沙龍的名字命名的,共600多個學生,每個班20到30人,是一所設施齊全、新建的普通公辦學校。但學校的辦學理念卻十分高拔。據校長介紹,其教育哲學是三個原則:革新、創業精神、創造力。令人感到這似乎應當是大學的教育哲學。具體地,學校以達·芬奇提出的七原則作為教學方式:
好奇心:對生活無限的好奇和對知識的無限探索。
論證:通過經驗、執著和甘愿從錯誤中學習的毅力檢驗知識。
感覺:不斷提高感覺尤其是視覺的感知能力,以此作為豐富經驗的手段。
開放:欣然接受模棱兩可、悖論和把握不定。
藝術、科學:科學與藝術、邏輯與想象之間平衡發展。
均衡:培養優雅與健康的平衡。
聯系:認識并理解一切事物及現象之間的內在聯系。
這些原則無疑包括了最重要的教育理念,開放性思維、重視感知、重視科學和藝術、邏輯和想象的平衡等命題都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猶太人整體教育成功的原因。但是,它在實際的教學中如何體現,例如創造力的培養,真的是小學生可以操作的培養目標嗎?
沒想到校長很明確地回答:通過動手能力的培養,操作和手工。她不無自豪地介紹了學生通過紙漿手工制作的花盆,加以裝飾美化,自己種的花。在室外的空地,也有學生自己種的鮮花和蔬菜。學校認為無論是學習外語、烹飪一道美食或者富有效率的工作,都有助于使人成功。
我們觀看了學生的歌唱。名為“美麗”的女孩曾經在廣州生活過,用中文演唱了《茉莉花》。
在四年級的閱讀課上,孩子上臺匯報自己讀的書,與同學分享。在一間小教室,一名老師在單獨輔導2名學習后進的學生。在樓下,3名老師陪讀著6名輕度自閉癥的學生,幫助他們學習如何過馬路。恰值以色列最重要的逾越節(耶穌最后晚餐之紀念日)前夕,學生們都化裝為不同的形象,極為興奮活躍。課間,學生圍著我們極盡表現之能事。與國內的經驗比較,孩子們的天真活潑是相似的,只是這里完全沒有人為的布置、教師的規訓。
還是需要到猶太人的文化中,尋找教育的密碼。教育在猶太文明中具有一種超然的地位。古老的拉比格言說“擁有知識,就擁有一切”,說“學習、學習、再學習,是猶太人存活的秘訣”。視研習為猶太人生命的根河源泉。
“沒有了猶太人的研習,我們就不可能是猶太人。”
早期的教育是在家庭進行的,父親具有主要的責任。這正是希伯倫圣經中稱祭司為“父”的由來。在早期的圣經教育中,由于書籍極為稀少,主要的媒介是父親而不是典籍,老師的人格才是學生所讀的文本。而且,猶太父母對子女的教育不僅是傳授歷史和道德,傳遞猶太文明的傳統,教授“托拉”,也包括謀生技能。
令人驚訝的是,希伯來文明很早就對智慧與知識有透徹的認識,將教育視為尋求智慧之路。研究者指出希臘人與希伯來人在智慧認知方面的區別:希臘人認為知識是通往美德的大路,頭腦的能力是通過美善人生的途徑。希伯來人則認為,上帝才是智慧的終極來源;他們傾向于認為智慧是實用的技能,手藝和技巧是智慧的侍女,如同好的講道是教人如何將上帝智慧應用于日常生活。因而,智慧是成功應對人生難題的日常能力,有智慧意味著在特定領域內具有技巧、技能去做好某件事,能夠做到盡善盡美。“智慧(hokhmach)的真義是具有良好的判斷力、能力或技術。”
希伯來人對知識的理解同樣發人深省。他們認為對一件事有“知識”,不只是思考它,而是經驗它。希伯來文動詞的“知”的含義是親密地相會、經驗和分享。所謂“知道”,不是純粹的腦力活動,而是“實行”,是行動。人要動用自己的整個存在才能“知道”一個對象,正如男女之間的戀愛。知識是行動的意義,也包括關懷他人。
我們看到了猶太文明與希臘文明的重要差異。希伯來系統是以上帝為起點,認為“敬畏上帝是智慧的開端”,是“認識上帝”;而希臘人的目標和宗旨是人,是“認識你自己”,它產出了西方文明主流的理性主義。正是這樣的分野,使猶太教育具有一種靈性的氣質。如同猶太教歷史上一直是基督教的異端,是現實世界的異見分子、反對派;猶太教育也具有這種與眾不同的特征,“因為上帝就是與眾不同的!”猶太人就是用這樣“圣潔”的目標與其他民族區別開來:“希臘人學習是為了理解,希伯來人則是為了要敬畏”。
顯而易見,這種靈性、超越性是真正的天才所必需的精神氣質。
此外,猶太人的教育是一種全民教育,是人人有份的。比較而言,希臘人的博雅教育是只供貴族享用的閑暇教育,認為從事勞動的下等人不配接受教育。希伯來的思維則“完全沒有這種觀念”。這或許就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猶太人的成就如群星閃耀的原因之一。
在具體的教育過程中,猶太人的智慧也令人矚目。他們將寫上字母的石板涂上蜂蜜,讓開蒙的孩子舔食,使他們感知“知識是甜蜜的”。希伯來著名的教育箴言是“教養孩童,使他們走當行的道,到老也不偏離。”
其中包含了這樣的意義:家長必須仔細地觀察孩子,提供機會給每個孩子用創意活出自己的人生。即幫助孩子去選擇正確的路,從而使學習成為甘甜可口、充滿驚喜的過程,使孩子得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家長需要發現奧秘,但這個奧秘是在孩子那里,而不是在家長這里。家長的使命并不是告訴兒女應當做什么、成為怎樣的人,而“必須在他們的智慧面前謙卑下來”。
如果在知識和智慧的認知上,在希伯來文明、希臘文明之外再加入中華文明的視角,會有什么樣的發現呢?
回到沙龍小學。在短暫的訪問之后,我們就要離開。美麗堵在校門口,變換著各種“啦啦隊”的舞姿,熱情洋溢地向我們告別。在這所普通的小學、普通的孩子身上,我們看到了以色列教育的成功和希望。
楊東平,21世紀教育發展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