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賢
怪味教師劉黎明
文_李賢
5月20日,劉黎明先生去世了。之前,他就“去世”過一次。他拜托謝謙老師在博客上發文,說他摔了一跤,腦震蕩去世了,弄得諸多不知內情的學生好生驚愕嘆息了一陣子。后來他又冒出來,請眾多擔憂他的人吃飯。如今他竟然真去了,這次的玩笑開大了——我們倒是希望這次仍是他的一次惡作劇。他在世的時候,我從沒意識到他竟然是如此“有名”。他離世當晚,僅幾個小時,在網絡上公開出現的、來自他的同事和學生的悼念文字就超過了五萬字,這些文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卻很難令我將其與“劉黎明”這個名字聯系起來。
劉黎明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此人天生就是和別人對著干的。他似乎已經超出了“特立獨行”的范疇,專門與人作對,用北方話說,就是“邪性”。他的口頭禪是“臭狗屎”:某某人是臭狗屎,某某人的書是臭狗屎,喜歡某某人和某某人的書的學生就更是“臭狗屎”!
我最早看到劉黎明的名字,是在四川大學中文系自編的“中國文學”教材上的,他是第一卷“先秦兩漢卷”的主編。這套教材淡化了中國文學史的歷史脈絡,以原典為主,乃是國內大學教程中不可多得的“撥亂反正”之舉。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川大的校園里。我和一位老師正在討論問題,偶遇劉黎明老師,老師向我介紹,我向他問好,他并沒有理會我,向旁邊的老師詢問這是誰,老師向劉老師告知了我的姓名,劉黎明一臉茫然,自言自語道:我為什么要認識他?然后悻悻地走了。我自然是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應對。后來得知,許多人與劉老師的第一次會面大都如此,頗有些尷尬。
據說他經常一本正經地勸人退學,甚至罵得人狗血淋頭,不少學生為此哭得眼眶紅腫,最后總是熟悉掌故的師兄師姐出來打圓場,他卻并不在意,年年上演這樣的惡作劇。
你若敬他,他便損你。只是不知你若損他,他是不是會反過來敬你?然而作為學生,大多數人都還保留著對師長的禮儀,多不敢嘗試這種詭異的方式,故而效果如何,也永遠不得而知了。
劉老師在川大中文系任教多年,帶過的學生像田里的稻谷,一茬又一茬,他的開場白卻都差不多:“你們這群學生整天不看書、不學習,為什么還要來上課呢?”;“在考卷上注明性別,男生起評分90,女生70”;“上課真沒勁,我特別不愛上課,你們到教務處就投訴我吧,這樣我就可以不開這個課了!”;“不要記筆記,我都是瞎講的”……在高校里,擺出這樣一副“無所謂”的灑脫架勢的教師通常會受到學生的歡迎,但依劉老師的個性,是絕對不會讓學生有絲毫的輕松和愉悅之感的。
事實是,他每節課都來,他對男生并沒有特別的照顧,至少在分數上依然保持著一視同仁的樣子;他甚至會在學期末一本正經地準備考試專用的試卷紙,讓我們將提前寫好的課程論文再謄抄一遍……
分數自然也是“臭狗屎”,據稱學生的試卷皆由他的小兒子批閱,分數高下則多取決于字跡工整與否。我有個朋友家里開小飯館,豬耳朵和糖醋排骨味道絕佳,朋友以此為誘餌,讓劉老師在考試時給她個好分數,他竟欣然接招,談好了條件,還多次電話提醒催促,最后還真的兌現了承諾。你若說他不認真,我卻親眼見過他憤怒地撕掉學生的試卷,只因對方并沒有在他規定的考試時間謄抄答卷,而是提前寫好而已。坊間傳聞其實他批改作業認真嚴謹,每份試卷都要改三遍,給兩遍分數,再核查一遍。我卻認為這種說法可能言過其實了,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后倘若真藏著這么個嚴肅刻板的靈魂,那倒是極其可怕的事情,劉老師當然不會活得這么辛苦,而這多半只是人們聊以自慰的臆想而已。我倒更愿意相信他的“神奇”是深入骨髓的。
劉黎明就是這樣,你不可能摸透他,他會隨時擊碎你稍稍固定下來的任何想法。正如他在課上所說,“下面我講的東西就要把你們的傳統觀念顛覆掉,然后我會再把我自己講的顛覆掉,最后你們會發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了?!?/p>
劉老師對“好學生”的諷刺、挖苦是出了名的。在他看來,所謂“好學生”,多是些會考試、不讀書、不思考的庸才。相反,他卻會變著法地“照顧”一些看似資質愚鈍的學生。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在課堂上評點一位同學的作業,稱:“這份作業沒有一處是正確的,但好就好在它其中的每處錯誤都非常離奇,一般人根本不會出這樣的錯誤?!彪S后他開始逐一點評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錯誤,并試圖去解釋這些錯誤的緣由已經對他的啟發。這堂課當然照例令人一頭霧水。
因為一件小事,我曾一度懷疑劉老師的學問是否嚴謹,經得起推敲。他在課堂上分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边@是《道德經》中的名句,他說這句話也許“句讀”上有誤,或可斷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比绱艘粊?,“人”成了句子中唯一的主語,句讀的變化也就引起了意義的變更,原句由遞進順承之意變為三個并列的意義,“法地地”也就是師法于“地之為地”的理由,后面的“法天天”、“法道道”亦然。這樣理解起來倒是更為通暢。我詢問另一位先秦文學的專家,他稱先秦時期尚未出現“地地”、“天天”這樣的語法結構,如此解釋恐怕只是臆想和“亂來”。
我在一位校友的悼文中讀到這樣一段話,據稱是劉老師當年在課堂上的解釋:“當你堅守A的時候因為你不知道還有一個B,所以那時候你是在盲從;如今當你知道相反的B時你還是選擇你原來的,這個時候你就不是在盲從了?!碧热暨@真是劉老師所言,那倒是恰如其分地詮釋了他多年來貫徹的這種奇怪的教育理念。
嚴格意義上來講,劉黎明并不是一位教師,他從來沒有“教”給過我們什么確定的知識(他不讓我們記筆記,也是怕我們落了他的窠臼,太過較真他所言所論),他的身份或可以稱之為“導師”,他做的事情只是引導,是“傳道”,而非“授業、解惑”,這種教育上的割裂會令許多習慣了“填鴨式”教學、固守著線性思維模式的學生感到無所適從,卻會在一小部分人那里產生巨大的影響。今天仍有許多人懷念他,便是鐵證。劉老師住院期間,樂觀超然,于生死之事并不放在心上,自稱:“生自己的病,讓別人痛苦去吧!”
他在病榻之上,卻曾托我的朋友購置了一套《卡夫卡全集》,據說之前他剛剛又重讀了一遍《王小波全集》。王小波只活了45歲,卡夫卡則更為短壽,只活了41歲。不知算不算是“讖緯”。
2013年5月20日,劉黎明先生去世了,我很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