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釘
行足中山國
文_陳釘
行萬里路的益處,恐怕并非在于行至一地,拍照留念,即使這是時下流行的方式。如果旅程僅僅是滿足某次談資或名勝景點的到此一游,那是虛榮的高級方式。人文景觀或自然風景,能夠給予滋養的,仍是無聲的背后故事,淹沒于時間中的人文情懷。暑期深度旅行,我們希望它不同于時下的走馬觀花,而是一地和幾地風土人情和歷史淵源的浸染與感受。
火車開出北京西站,緊抓鐵軌執著前行,兩小時之后,我到了定州。乘坐動車和高鐵,時間更短;從石家莊正定機場乘坐高鐵到定州,最快只有17分鐘。工業時代的速度和時間,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公元1672年,康熙十一年,詩人,任職戶部的官員王士禎受朝廷派遣前往成都工作,農歷七月初一,他從京城出發,到定州時已是初五黃昏。
一座一座小站,沿著鐵道線,一閃而過。火車經過高碑店站,繼續前行不遠,到了一座橋上,橋下鋪陳干涸河床,鐵架勾搭成的采沙機器正在工作。河岸兩側植著速生楊。它們一晃而過,一晃而過的那片沙,曾被易水浸泡。公元前227年,俠客荊軻沉痛的歌聲,執著遠去的背影,讓易水進入歷史,堅定地從歷史中史冊中經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火車太快,看不清荊軻,也看不清河岸上穿白衣送行的太子燕丹和他的賓客,更聽不見高漸離擊筑的樂聲。河已干了,水聲在史書中嘩嘩作響。1921年出版的游記集中,一位作者寫道:“易水河身廣闊里許。盛夏易漲,秋后易涸。”那時夏日,依然能夠領略易水風采。火車車軌西側,不遠,有易縣,因易水得名,有三條河流從縣城經過。“三”在古代為吉利數字,道德經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易經用“九”和“六”,都由三所生。易縣城內的三條河,學者認為是擬于“連山”“歸藏”“周易”三個不同時期的“易”。易縣城內有紀念荊軻的建筑和街道。易縣產易水硯,硯出自易水畔的山上,硯石紫翠,質地細膩。
車窗外的景物單調:黑色的馬路,生長著綠色作物的田野,灰撲撲的房子,村莊,城鎮,村莊,田野。火車在保定站停靠,又啟動。很快就到了定州站。定州站的建筑又老又舊,已經有些年頭,卻也厚重大氣,建筑已經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街道雜亂,舊建筑,嘈雜的車流。動車和高鐵,在定州東站停靠,距離定州市區有半個多小時的車程。
道光時修撰的《定州志》記載:“雪浪齋在文廟后。”雪浪齋為蘇軾任職定州太守時的書齋。蘇軾在定州任職僅半年,卻讓歷代的定州人覺得無上榮光。
1094年9月13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蘇軾接到朝廷調令,出任定州太守。這一年,蘇軾59歲。10天前,宋英宗高皇后去世,高皇后初為英宗皇后,英宗死,神宗繼位(1067年至1085年在位),他在位期間,擢用王安石,推行變法。王安石變法遭到高皇后等人的反對。1085年,神宗去世前,高皇后垂簾聽政,掌管朝廷大權,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一些官員陸續得到提拔任用,也就是這一年,蘇軾連升數級,任職京師或位居要職。神宗死,即位的哲宗年僅9歲,高皇后繼續執掌朝政。1094年9月3日,高皇后去世。
皇后去世后,蘇軾大概想到了自己的命運。皇帝做了九年傀儡,隨著老祖母的去世,已經成人的皇帝終于可以自立。高皇后剛剛去世,哲宗便把皇后寵信的臣子陸續發配外地,甚至包括陪他讀書論學的蘇軾。
北宋都城汴梁(開封)到定州1120里,蘇軾停停且行行,行走26天。臨行前,他在詩中寫道:“今年中山去,白首歸無期。”其后,生命的最后八年,他越走越遠,從北方到南方,再到海南島,他再也沒有回到京城,而定州成為他晚年顛離生涯的第一站。孔子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相比孔子時代,蘇軾生活的時代,人民的思想更加純粹,忠孝禮義成為人的準則,對蘇軾而言,他除了接受命運,別無選擇:他只有一個祖國,只有一個皇帝,他惟有信奉他,遵從他,然后生活下去。
蘇軾到定州時,北方正是霜雪紛紛時節。蘇軾到達定州的第三天,“謁孔子廟,作祝文,盛贊孔子。”孔子廟,就是今天的定州文廟:孔子去世后,歷代帝王為彰顯對孔子的尊崇,不斷追封追謚——漢平帝追封孔子為“褒成宣尼公”,北魏孝文帝稱孔子為“文圣尼父”,唐玄宗封孔子為“文宣王”,因為封謚不同,孔子廟又稱為文廟、夫子廟、至圣廟、先師廟、先圣廟、文宣王廟等等,其中,文廟之名最為普遍。
定州文廟創建于848年,原為寺廟。1050年,韓琦任職定州,對殿宇進行了擴建。韓琦比蘇軾年長近三十歲,對蘇軾有“伯樂之功”,蘇軾兄弟參選科舉,曾得到他的幫助和提攜。仁宗時,韓琦與范仲淹等大臣一道,主持了“慶歷新政”。英宗朝為宰相,神宗朝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外出仕官。
蘇軾尊崇傳統禮教,他每到一地,就祭孔廟,祀天地和山岳,他的文集中流存著大量祭祀文。這一次的祭祀,因友人與定州文廟的特殊關系,加上自身際遇不同,他在祭文中說:“回狂瀾于既倒,支大廈于將傾。”似有所指代。
文廟在高樓背后。繞過路邊的樓房,穿過新舊房子夾峙的街道:有些房子剛剛修建,青磚壘砌的院墻和院子,有些房子已經在那里蹲坐了很多年,墻上青磚正在一層一層剝落。臨街一楹彩色琉璃瓦門樓,上書“文廟”:樓前寂寥,一方冰柜躲在涼傘下,四周卻空無一人。文廟也是定州市博物館所在地。陳列室內,漢代玉璧、宋代瓷瓶、中山穆王劉暢墓銀縷玉衣與史前化石同室而處。寂寞的墻角,靠著白石雕刻的孔圣人。廟內有兩棵老槐,枯枯榮榮,老態龍鐘很多年,新枝從老朽的枝椏生出,它們稱為東坡雙槐,傳說當年為蘇軾手植——與名人附會,已經成為各地歷史的一部分,只為了討喜頭。
從文廟出來,去武警醫院。武警醫院的門衛說,他不知道雪浪齋和雪浪石在哪里,隨后又說,經常有人來打聽雪浪石。圍著醫院轉了一周,連續問了幾位路人,進入武警醫院,穿過很長的走廊,來到武警醫院的跨院,才終于看到雪浪齋和雪浪石。一個寒陋的小亭,圓形的桶盆內,坐著一塊小石頭。四周堆砌著太湖石和其他雜物。
廢棄園林一棵老槐樹旁,有一座六角亭,亭下就是雪浪石。蘇軾到任不久,在官邸后院偶然發現一塊石頭。蘇軾《雪浪石》詩引言云:“余在中山得石,黑質白脈,如蜀孫位孫知微所畫山水畫卷,水有跳波濺沫之狀,因名之曰雪浪石。”成書于北宋的著作《墨莊漫錄》記,這塊石頭黑石白脈,如同北宋畫家孫知微的畫,“石間奔流,盡水之變,又作白石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齋。”
“雪浪”之名,讓人想起他的著名詩篇《赤壁懷古》中的詩句:“亂石崩云,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寫赤壁懷古時,蘇軾47歲,謫居黃州,對仕途和人生尚懷期望。定州任上的蘇軾,已近暮年,政治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希望。
河北多地流傳著民諺:“河北有座定州塔,離天只有八丈八。”開元寺塔離京港澳高速定州出入口不遠。盡管周圍建起高樓,遠遠地,就能夠看見。塔高84.2米,磚木結構,塔高11層。
開元塔又名料敵塔、瞭敵塔。塔身下面幾層開有四個券門,最后兩層設有八個券門,以方便“瞭望”敵情。塔有多種功能,包括了望敵情。料敵塔的初建卻為了安放舍利。北宋第三位皇帝宋真宗時,開元寺僧人會能從天竺取經歸來,帶回舍利,報請皇帝建塔安放。定州文廟內的展藏室,有隋代安放舍利的石函。
開元寺塔于1001年開始修建,直到1055年才建成,耗時達55年。“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就出自宋真宗之口。宋真宗的時代,遼國常入侵中原。寇準和楊家將的故事就發生在此時。開元塔剛剛修建不久,1004年,遼國20萬大軍攻伐定州不下,繞道繼續前行,逼近宋京城汴京,這次征伐,簽訂了歷史上著名的“澶淵之盟”。盟約規定了邊界和賠款,邊界就在保定以北不遠的白溝河——距離定州僅兩百余里。因為戰爭因素,塔修得很慢,而且在修建過程中增加了“瞭敵”功能。
定州自古為軍事要地,位于中國南北的中軸線上,“以其扼賊要沖,為國門戶也。”1898年,清政府經過10多年籌備,京漢鐵路動工建設,1906年鐵路竣工通車,鐵路連接北京和武漢,稱京漢鐵路,鐵路全長1214公里,后來,從武漢又向南延伸,成為中國南北大動脈的京廣鐵路,定州是其中重要的站點。
塔在寺中,長長的道路兩側,擺放著各類的雕像,雜亂,有些雕像粗鄙,與各種傳說混合,難以斷定年代和真偽。
晏陽初舊居位于定州市中山東路路南。出生于1890年的晏陽初與陶行知并稱“南陶北晏”。1920年獲得美國耶魯大學學士學位和普林斯頓大學研究院碩士學位后回國,在上海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智育部主持平民教育工作,編制《平民千字科》等教材。1922年,他發起全國識字運動,號召“除文盲、做新民”,并在長沙組織了平民教育討論會,獲得了成功和很大影響。1923年,晏陽初組織成立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平教會”設立了鄉村教育部,實地調查后,選擇河北定縣作為平民教育的實驗試點。
1926年晏陽初等人來到定縣推行鄉村教育計劃,1929年,“平教會”總會也遷到定縣。晏陽初認為,中國農民的問題是“愚貧弱私”,提出“以文藝教育攻愚,以生計教育治窮,以衛生教育扶弱,以公民教育克私”四大教育連環并進的農村改造方案。
1930年代初,晏陽初在定縣的鄉村教育實踐得到國民政府的肯定,并決定將晏陽初的經驗向全國推廣,設立了鄉村建設育才院,在中國各省劃出一個縣進行鄉村教育試點,期間先后成立了定縣實驗縣、衡山實驗縣、新都實驗縣和華西試驗區等鄉村教育實驗區。1936年,隨著日本對華北的侵略步步逼近,晏陽初和“平教會”總會在戰爭威脅下離開定縣,向南撤退。建國后,晏陽初前往美國,繼續推行平民教育。
據1980年代統計:“定州(即定縣)是河北省內唯一一個無文盲縣;當年晏陽初引入的良種棉花、蘋果、白楊等作物引入和培育的良種雞等仍然廣受當地農民的歡迎;另外1970年代在中國農村普遍推行的‘赤腳醫生’以及相關的培養計劃,皆承襲自晏陽初在定縣的實驗內容,1990年代后期在中國大陸部分農村推行的村官直選等政治體制改革的試點,也無不是在重復當年的定縣經驗。”
2003年,時任《中國改革》雜志總編的溫鐵軍,聯合香港民間組織和多家單位,組建了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學院在晏陽初當年工作的翟城村。“中國還是一個教育小國,廣大的農村人口缺少充分的教育。盡管政府提供了較為成型的教育系統,建有小學、中學、大學,甚至為數不少的研究生院,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種教育體制把絕大多數的農村社區成員排斥在外,他們中的一部分甚至還沒有跨進過校門,大部分則在初小畢業后就回到了農村。無疑地,目前中國社會的嚴重病癥之一,即城市與鄉村的隔裂,正是長期以來教育資源分配不平衡的結果。”
學院把來自全國各地具有建設鄉村、改變鄉村面貌的理想,同時認同鄉建理念的城鄉居民、農民帶頭人(維權、致富、普法等)、鄉村醫生、農技人員、基層農村干部、志愿為鄉村社區服務的青年志愿者作為培養對象,他們將受到免費培訓。學院課程有:農民學、農村學與農村可持續發展理論;政治經濟學常識與農村(農業)合作社教程;可持續生計/生態、環境保護與生物多樣性;歷史及國外鄉村建設與另類經濟的理論及實踐;現代科學發展概要、文化藝術常識;參與式農村工作方法、傳播與溝通;社會心理學與城鄉二元結構條件下的社會心理現象,等等。
學院僅僅存在了四年多時間,就撤離了定州。原址成為一所幼兒園,“開發民力,建設鄉村”的校訓依然工整地寫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