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光
徐曉光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碩士研究生
十八世紀末,還處于江戶時代的日本對外恪守鎖國政策,只有長崎被允許與唐(清朝)、蘭(荷蘭)通商。時任長崎奉行的中川忠英為了解清國情況,以期便宜管理港口清商,命其幕下唐通事訪查在長崎貿易的清商,并另囑專人繪圖,這份圖文并茂的調查記錄即《清俗紀聞》。正如黑澤惟直在書序言中說:“中君子信之尹瓊浦,敷化之暇,命譯吏就清商于館,問彼民俗吉兇之儀節及其名稱度數,即使侍史國字記之,又命畫師一圖之。編次成書,名曰《清俗紀聞》。”[1](P3)
直接參與調查工作的是長崎當地的中國語翻譯官,即所謂的“唐通事”,其中很多是早先移民日本的華人,通曉雙方語言和習俗。其中任大通事的高尾維真是明末清初隨從朱舜水到日本的翻譯奕瑞環的后裔[2](P5-6),而其他通事祖籍也來自江蘇彭城、山西潞安等處地方。擔任本書繪圖工作的中國畫工分別是:
清國蘇州 孟世燾 蔣恒 顧鎮
湖州 費肇陽
杭州 王恩溥 周恒祥
嘉興 任瑞
這些來自長江下游繁華城市的匠人在當地頗受歡迎,匠人所展示的清國風尚成為日本社會爭相模仿的對象[3]。雖受歡迎,但此書曲折的流傳歷程印證了世事無常。
寬正十七年(1799),日本就已出版此書,但因其以日語文言編寫,所以在日本人看來這是一本既不好讀,亦頗難理解的著作[2](P1-2)。民俗學家鐘敬文先生早年留學日本時,就呼吁翻譯此書[4](P3),遺憾未果。囿于常年未被翻譯,國內學界對此書的認識也一直處于只知其名不知其書的尷尬狀態。后經過多方努力,2006年,中華書局終于出版了方克、孫玄齡兩先生所譯的《清俗紀聞》中文本。但此后,針對此書的研究只有簡介[5]和書評[6],這與《清俗紀聞》所蘊含的巨大價值形成了強烈反差。
顯然《清俗紀聞》的流傳與影響并未完全實現日方編寫此書的初衷,但此書對清中期中國東部沿海地區生活風俗的客觀記錄,無疑成為今人了解和研究當時社會的珍貴資料。
此書最突出的編撰特點是圖文并茂,每章節對所介紹的習俗事物有文字描述,亦有精致的配圖。在傳世文獻中,這種圖文并茂的撰述形式并不多見。但若追尋歷史的痕跡,亦不難發現其源頭與流變。明萬歷年間王圻、王思義編集的《三才圖會》就以圖文并茂著稱于世,而正德三年(1713)寺島良安撰寫的《倭漢三才圖會》和中川忠英《清俗紀聞》兩書顯然受到王氏著書體例的影響。由此不難看出,這些書籍從編纂體例到撰述方式都是一脈相承的。
王氏《三才圖會》的文獻編纂方式對后世影響深遠,而圖畫作為一種信息的記錄方式更有著文字無法替代的重要意義。正如明人顧秉謙云:“然嗜書者,十有五六,而嗜圖者,則十不得一也。”[7](P2)在《清俗紀聞》成書一百多年后,后來成長為日本漢學家的青木正兒在留學燕京之際,自編目錄,雇畫工劉延年繪圖,于1926年撰成圖文并茂《歲時圖譜》,即日后的《北京風俗図譜》。《北京風俗図譜》與《清俗紀聞》兩書介紹中國風俗一北一南,前者偏重滿族風俗,后者重漢族舊習,它們一起組成了日本認識中國風俗的完整畫卷。
全書分為禮帙、樂帙、射帙、御帙、書帙、數帙等六冊并冠以六藝之名,內容涵蓋年中行事、居家、冠服、飲食制法、閭學、生誕、冠禮、婚禮、賓客、羈旅行李、喪禮、祭禮、僧徒等十三個方面。從分類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對日本的影響之深,另外,十三卷的內容基本上涵蓋了人生活的各個方面。清晰的分類為我們梳理傳統風俗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清中期江浙尋常家庭生活在書中多有詳細記錄,現擇其要者闡釋之。
《居家》卷細致入微地介紹民居布局、家庭陳設、舉止規范、基層制度、耕作納糧、商品價格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在鄉村租賦方面,大戶人家通常只收租不種糧,佃農要交租大戶以及繳納官糧。在繳納方式方面:“用米繳納因有耗米以及米色好壞之作難,極為麻煩,故大戶人家多用銀繳納。”[8](P180)由此可見,自雍正五十年推行攤丁入畝以來,到乾隆末年,實物稅仍然存在。而在繳納稻米外,還需添加耗米、茶果、倉書、斗級、糧斛、看倉及糧食運輸等花費。底層佃農沉重的賦稅負擔由此可見一斑。
《冠服》《冠禮》兩卷介紹清代文武官員不同品級所穿蟒袍、腰帶、朝帽,所乘轎子的規格、樣式的差異及子女的成人禮和早期教育。從書中對女子的記述可以看出,清代社會對女性的社會生活限制非常大,基本上全部限制在了家庭范圍內,教育旨在固化其人性。《婚禮》卷詳細介紹傳統婚禮繁復的儀式和死板的程序,而本卷內容顯示了在傳統婚俗中,不僅女性的婚姻自由被剝奪,男性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幸福。
《飲食制法》卷內容不僅簡略介紹食物烹調制法,還事無巨細的記錄了宴席的食料名目。宴席上菜有嚴格的順規制:湯、上等大菜、中等大菜、點心、茶、飯、回千等小吃。行酒方面,清人通常一杯一次干完,喝酒中途會上醒酒湯(雞湯)。大戶人家的上等大菜是非常豐富的,如:熊掌、鹿尾、燕窩湯、海參湯、羊羔、豬蹄、野雞、鰣魚、鹿筋湯、炒雞、全鴨、鷙、蟹羹、蟶干、魚肚。而普通田舍之家就沒這么豐盛了,一般就是菜蔬麥飯。
《生誕》《喪禮》兩卷分別介紹了生命的來與去。值得注意的是書中記載坐月子風俗:“產臺系于普通床上左右疊放多層褥子,使產婦安坐在中間,身體不動。大多在十天或七天左右均不適產婦平臥。”[8](P318)與今日習俗迥異。在喪禮方面,根據死者的社會地位殊異,喪禮用具、規制也有明顯差異。
在以上七卷內容中,不難看出家庭作為社會存在的最小單元,其個體的特點也折射出社會的風尚。而社會習俗的形成,也源自每一個個體的日常生活的積累和沉淀。
清人社會生活也在書中有精彩的呈現。
《年中行事》卷詳細介紹了一年中清人的主要節日活動。節日種類繁多:迓福、釋菜祭、趙玄壇生日、天后誕辰、釋迦誕辰、潮生日、中元祀孤、關帝歸天、觀音誕辰、地藏誕辰、灶神誕辰、十月朝、鬼節、孔子誕生、灶神上天、除夕、立春、冬至、中秋、族祭、清明、端午、接祖先、重陽等等,傳達出豐富的生活信息。
《賓客》《閭學》卷主要是待客之道及鄉村學校教育。特別在女子教育方面尤其值得關注,以《女訓》《孝經》《千字文》《百家姓》《四書》等書文為主,強調傳統倫理。
《羈旅行李》卷著重介紹了清代陸、水交通事宜。陸路方面從驛站制度為主,文書傳遞則采取堤塘和鋪遞集合的方式,其快慢劃分為緊差、火牌、小差等三種。在水路交通方面,詳細介紹了官商錢鳴萃之子錢繼善雇傭嘉興船戶范三錫去東洋貿易采辦黃銅的事例,從書中附上的珍貴通關印照中可知,清廷嚴禁交易的商品包括“硝磺、樟板、釘鐵、大舵、大桅、鹿茸、桐油、黃麻、棕片、農器等”[8](P445)并且船回港后“立刻先投專汛營,縣侯點人數明確方許登岸,以憑申報本部院存案仍將原牌繳銷,勿得違錯須牌。”[8](P450)由此可見官方特許的海外貿易控制之嚴格。
《祭禮》卷詳細介紹了清人祭祀活動。祭祀主要有家廟祭禮、拜城隍、祭天后圣母、拜關帝和祭孔廟。這種源自祖先崇拜的家祭在祠堂舉行,上列祖宗牌,祭祀時要行大禮(漢人四拜,滿人三跪九叩),祭三牲,元旦入夜則煮食三牲成為薦胙,儀式莊嚴而隆重。官府參與的祭祀規模更大,如城隍祭,在春季有打春牛盼豐收驅災的習俗。三月清明節及七月望日、十月朔日都有制式之祭。百姓認為,城隍與縣官分別管理陰間與人間,所以同樣重要。此外還有天后圣母(媽祖)祭、關帝祭等都在書中有詳細記載。
《僧徒》卷在全書末尾,介紹佛教寺院規制。書中特別提到:“在主佛前會擺放皇帝萬歲萬萬歲之牌位,此為龍牌。各寺廟均必須安放,為固定之法。”[8](P532)在年初,在京官員需要參與朝賀而地方官員則集體前往寺廟參拜龍牌,意在朝賀朝廷。清廷對宗教活動滲透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綜上六卷,從清人的社會生活中不難看出,尋常百姓的行為無論出于自愿還是規定,在許多方面均有明確限制。這種限制又與地域特征融合,把人們的生活固定在了穩定不變的軌道上,周而復始。
《清俗紀聞》作為乾隆末年江、浙、閩一帶民情風尚以及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其資料采集源自對清商的問詢,這就保證了資料有一定的可靠性和真實性。而作為一本由外國人記錄和編寫的書籍,《清俗紀聞》在許多方面都折射出了豐富的信息。
首先,此書為研究清代地方民俗,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鐘敬文先生曾言此書“雖多限于江浙民俗,然頗有足供吾人考證之處”[4](P3),這就是對其文獻價值的充分肯定。具體到書中所載內容,其中亦體現出閩浙特有的風貌,如宴飲中的鰣魚,祭潮和祭媽祖儀式等都體現了地域的特征。在宏觀上,乾隆時的閩浙風尚更難能可貴的保留了漢族的許多民俗,正如序言中清人言:“若夫清之廣莫,方不通俗,俗不同物,惡能其他之及哉。北京、盛京之間民俗名物,其為滿也純矣。西南方或大滿而小漢矣。其小滿而大漢可以觀唐宋遺風者,獨有閩浙而已。”[9](P5)
其次,盡管書中記載生活瑣碎事務頗多,但都記錄清晰詳實,并附有精致圖像。比如講到家庭取暖設施時提到:廳爐、風爐、手爐、火箸、碳斗、腳爐。說到飲茶則記錄有:小碟、茶鐘、烘籃、茶罐、茶瓶、托子、茶籃、抹布,可謂事無巨細,器物無論大小均附圖畫。藉此可清晰再現兩百多年江浙尋常人家之陳設,而圖片給予了讀者在文字外更大想象空間,正如明人顧秉謙在談到文字和圖的關系時說:“夫書與言之所不能盡者,不假之圖,將何以自見。”[7](P3)
其三,此書也提供了許多研究中日關系的寶貴資料。《清俗紀聞》雖是日方記錄中國風土人情之書,但確為日本官方主持撰寫而成。從書中許多方面尤其在三篇序言中,我們亦不難窺見當時日本文化精英階層對中國的看法。作為日本水戶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林衡認為:“抑夫海西之國,唐虞三代亡論也,降為漢、為唐,其制度文為之隆尚,有所超秩乎萬國而四方取則焉。今也,先王禮文冠裳之風悉就掃蕩,辮發腥膻之俗,已極淪溺,則彼之風俗尚寘之不問可也。”[10](P2)他暗指清廷為夷人政權,更對滿俗嗤之以鼻。無獨有偶,黑澤與中井也有相似觀點,他們皆崇三代而標榜漢唐為中華文明之正朔。由此折射出此時日本思想界對清廷治下的中國并不認同。若把視角放的更大就不難看出,在各種歷史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正是這種不認同因素的逐漸積聚,為十九世紀日本轉向西方,甚至為“脫亞論”的產生埋下了伏筆。
在這三點外,《清俗紀聞》還有很多值得深入挖掘的地方。如書中講到婚喪時都強調,大戶和鄉紳外的庶民在婚喪時無須申報衙門或里甲。從這個側面也可看出清廷的管轄觸角通常也只延伸到鄉,而對社會下層的管理與教化顯然是一個很有價值的研究領域。此外,在文化交流[11]、城市生活[12]等研究領域也均有學者參考此書。相信書中可供深入研究的資料是豐富的,會有更多的學者會從《清俗紀聞》的研究中挖掘出珍貴的文化寶藏。
[1][2][8][9][10]序二[C].(日)中川忠英.方克,孫玄齡譯.清俗紀聞.北京:中華書局,2006.
[3]王振忠.兼論日、朝對盛清時代中國的重新定位及其社會反響[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4):10-12.
[4]鐘敬文.天問室瑣語[C].鐘敬文.蕓香樓文藝論集.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6.
[5]曲彥斌.清俗紀聞說略[J].辭書研究,2004,(6):109-116.
[6]王凌.清俗紀聞日本人眼中的清代民俗[N].中國新聞出版報,2006-11-23(003).
[7]顧秉謙.序[C].王圻、王思義.三才圖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1](日)松浦章.葛繼勇譯.來日清人與日中文化交流[J].唐都學刊,2009,(2):68.
[12]賴惠敏.蘇州的東洋貨與市民生活(1736—1795)[J].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