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酈波

曾國藩家訓有一個很獨特的地方,就是他的教育對象并不只是他的孩子們。像他的家書,其中有很多信都是寫給他那幾個飛揚跋扈的弟弟的。
他在家書里對他的弟弟說:“居官以堅忍為第一要義。與官場交接,吾兄弟患在略識世態而又懷一肚皮不合時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軟,所以到處寡合。”
那么,曾國藩自己面對上級、面對領導的時候,是不是真的是一個裝孫子的人呢?
咸豐剛上臺的時候還是挺自信的,讓大臣們對朝政大事提建議,甚至對他個人提意見也沒關系。咸豐一年的5月,曾國藩上了一篇名叫《敬陳圣德三端預防流弊疏》的奏折,批判鋒芒直指咸豐皇帝本人。光寫奏折還不算是曾國藩的驚人之舉。驚人的是他怕這道奏折湮沒在眾多的奏折中又被忽視,等到第二天上朝的時候,他出班奏事,就當著滿朝文武,把這個奏折當場背了出來。
曾國藩批評咸豐帝主要有三條內容。第一條,曾國藩批評咸豐苛求小節,疏于大計,應“防瑣碎之風”。就是說你上臺之后,盡盯著細芝麻、爛谷子的那些瑣碎小事。第二條,曾國藩批評咸豐文過飾非,不求實際,應“杜文飾之風”。這一條,曾國藩舉了個很有說服力、也是很有殺傷力的例子。他說你一上臺,就擺出一副低姿態,表面上是廣開言路,讓大家提意見和建議。可等大家提了很多合理化建議之后,你的表現又是什么呢?“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第三條,曾國藩批評咸豐剛愎自用,驕傲自滿,應“防驕矜之風”。這是說咸豐什么功業還沒建呢,居然就很驕傲了。曾國藩就此舉了個更具殺傷力和侮辱性的例子。他說咸豐剛登基不久就刊印出版了一部個人詩集,這簡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幸虧大學士祁雋藻、左都御史季芝昌出班跪求,尤其是祁雋藻說了句關鍵的話,他說“主圣臣直”,有賢明的君主,才有忠直的臣下。這一繞,總算把咸豐給繞進去了。他最后好歹算是饒了曾國藩,沒有治他的罪。
曾國藩在江西帶兵的時候,有一段時間久攻長江重鎮九江不下,又被石達開打得到處逃竄,緊接著他手下最重要的心腹大將塔齊布和羅澤南又先后戰死,曾國藩在江西是惶惶不可終日。
剛好,1857年2月,他爹在湖南老家去世了。曾國藩在江西戰場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上了一道說明情況的奏折,回老家奔喪去了。
咸豐這一下急了,立刻下旨責問他怎么能擅離職守呢?
曾國藩也立刻寫了封奏折,說上次我媽死了,我本來應該在老家丁憂,也就是守三年孝的,你非讓我出來跟太平軍打仗,我就出來了,這叫奪情赴任。現在我爹死了,我總不能還不回家丁憂吧?據我所知,本朝還沒有兩次奪情的大臣呢!要是你實在想讓我出來做事,那你就給我江西巡撫的位置。
剛好這之前太平天國內部發生了著名的天京內亂,在江西作戰的石達開率部回南京了,江西戰場的壓力一下子輕了很多。于是咸豐很強硬地回復曾國藩,說想要官啊,我不給!不過你要是想辭官,我倒是可以批。
曾國藩寫意見,還當著滿朝文武當堂大背意見書,差點惹毛了咸豐,這事兒讓熟悉曾的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因為大家都知道曾國藩平常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不至于這么極端。曾把這篇罵皇上的表章親手抄了一份,讓人送回湖南老家給他爹看。
可真正奇怪的是,曾國藩要上表,要給皇帝提意見,他干嘛還把這意見書抄一份送回湖南老家呢?事實上,曾國藩還就是要搞得人盡皆知,尤其是要讓他那幫湖南老鄉人盡皆知。
原來,曾國藩之所以冒死上諫,是因為他有一幫湖南老鄉,也就是湖南籍的一幫讀書人,像后來追隨他的羅澤南、郭嵩燾這些人,這時候都在指責他。指責他什么呢?指責他尸位素餐,明哲保身,沒能體現湖南忠臣的血性。
曾國藩向來以理學傳人自命,平生最喜歡說的就是 “忠”、“誠”二字,這被人指責為尸位素餐,不就是假道學了嗎?果然,曾國藩這一招轟動天下,人人稱贊他是敢于直諫的忠臣,而湖南那幫知識分子也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唯曾國藩馬首是瞻。
第二件,他在江西戰場撂挑子,借此要挾咸豐帝,要江西的地方行政大權。這看上去有伸手要權,玩弄權術之嫌,但實際上曾國藩也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當初,曾國藩攻下武昌的時候,咸豐一開始高興至極,等到祁雋藻說了一句曾國藩以一個告假在家的漢人官員的身份,登高一呼,四方響應,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咸豐立刻像有一盆涼水從頭蓋頂地澆下來,當時就說了句:“走了半個洪秀全,又來了一個曾國藩!”那就是要滿漢相防,要防著曾國藩了。所以終咸豐一生,都時刻提防著曾國藩。曾國藩在江西打仗,咸豐卻不給他實職,以至于曾國藩因為沒有地方上的行政權,經常斷糧斷餉,湘軍幾乎要維持不下去。
剛好他爹死了,他回家奔喪,沒想到咸豐老板也是個牛人,還就跟這位不可或缺的曾員工耗上了,導致曾國藩騎虎難下,最后只得在家憋了一年。
與咸豐叫板要權這件事因為特別典型、特別突出,所以還確實特別能體現曾國藩在處理與領導關系時的工作藝術。這其中有兩點重要的內涵。
第一,曾國藩雖然有時會跟領導鬧別扭,但他不論怎么做,在工作中,他都是以忠誠為第一原則的。放眼天下,清政府能戰之師也不過就是曾國藩的湘軍和李鴻章的淮軍,而李鴻章就是曾國藩的接班人,所以湘軍、淮軍本是一家。這時候,自左宗棠、李鴻章以下,很多人都勸曾國藩趁勢反了滿清,甚至幾十個將領齊聚曾國藩府內,想給他黃袍加身,可就是因為曾國藩自己堅決不同意,這事兒才沒成。
第二,作為臣子,作為下級,堅守忠君愛國的原則性固然重要,但同時還要擺正思想、擺正位置、擺正心態。這一點在曾國藩和慈禧的關系上也能看得特別清楚。
因為清廷對湘軍一直采取防范的措施,所以曾國藩作為一個臣子表忠心,主動要求裁撤湘軍。這時候慈禧已經垂簾聽政了,突然升曾國藩為直隸總督,讓他到北京見面。
可見到慈禧之后,據曾國藩的記載,前后三次接見,慈禧不過問他家里有幾口人啊?曾國荃是不是你的親弟弟啊?你離開北京多少年了?你這次來京一路上順當嗎?全是這一類無關痛癢的問題,而曾國藩準備好的軍國大事,慈禧一件沒問。而被垂簾聽政的同治皇帝更是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恭親王奕?也就干陪著,也不見有什么大的抱負。
曾國藩善于相面,他有鑒人的習慣,他事后在日記里說:慈禧看來才智非常平常,根本沒有治國的才能;小皇帝太小,又完全被架空了;至于恭親王奕?雖然有才,但在慈禧這種無治國之才而有弄權之好的女人手里,終究也長不了。
后來的發展,基本上都印證了曾國藩的判斷。雖然曾國藩看得這么清楚,可他余生還是要近乎愚忠地恪守一個忠臣的職責。忠誠成就了曾國藩,但最終也讓曾國藩背上了人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