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波
(中國民航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300)
在勃朗特三姐妹中,評論家對于安妮·勃朗特的評論有些偏頗。在英國文學歷史的長河之中,安妮如同一塊璞玉,被掩蓋在姐姐夏綠蒂和艾米莉的耀眼光輝下,使評論者對她失去了應有的公正評判。對于《阿格尼絲·格雷》,大多數的評論家認為這部小說情節簡單、內容傳統、主題保守。但是有些評論家則“認為安妮是三姐妹中最優秀的小說家”,并且堅持這部小說是“英國文學中最完美的散文敘事。”[1](p315)而諸多的評論家“心存疑慮,認為如果安妮不是夏綠蒂和艾米莉的妹妹,是否有讀者會閱讀她的作品。”[2](p109-110)
筆者認為《阿格尼絲·格雷》是一部思想活躍,主題富有爭議的小說。評論家普遍認為,對比兩位姐姐的作品,安妮的小說中更多的是傳統宗教觀點和視角,尤其重視和支持有組織的宗教派別。但令讀者驚嘆的是,在《阿格尼斯·格雷》中,安妮安排了一位能夠解決道德和宗教事務的女性出現。身為女性的安妮,大膽地進入了傳統宗教禁地——只有男性牧師才可以登上的圣壇,討論基督教教義,而女主人公阿格尼絲·格雷則強烈地質疑了體制宗教下男性牧師的布道。當安妮在創造這部小說之時,沒有任何的宗教機構和傳統力量,支持女性走上講壇,布道講解經文。因此,安妮在小說中的暗示,顯然蔑視和忤逆了傳統基督教對于女性的限制。
小說情節是平鋪直敘的。它敘述了一位家庭女教師的艱難生活歷程,首先是在缺乏教養的布羅姆菲爾德先生家中,教育幾個縱容嬌慣的孩子;后來描述了格雷在鄉紳默里家庭中的艱難抗爭。小說以格雷的圓滿婚姻為結局,這種圓滿似乎是對女主人公格雷的耐心和善良處世為人的鼓勵和獎賞,而且最終格雷也從家庭女教師苦重的工作中解脫出來,能夠安心地書寫她的故事,希望給予那些更加不幸的女教師安慰和勇氣,解放自己。
與夏綠蒂和艾米莉的作品相比較而言,安妮的小說情節偏重于傳統,這正是諸多文學評論家對《阿格尼絲·格雷》缺乏興趣的原因。芭芭拉·埃文斯(Barbara Evans)和加雷斯·勞埃德·埃文斯(Gareth Lloyd Evans)在編著的《斯克萊布諾勃朗特姐妹手冊》(The Scribner Companion to the Brontes)中認為,盡管這部小說“迷人”,但是“形式和情節并無特別之處”,與夏綠蒂和艾米莉的作品相比,“安妮只是一位渺小的作家”。[3](p317)傳記作家瑞貝卡·弗雷澤(Rebecca Fraser)在《勃朗特一家:夏綠蒂·勃朗特和她的家庭》(The Brontes:Charlotte Bronte and Her Family)中認為,《阿格尼絲·格雷》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并且認為安妮“篤信宗教的品質”體現在格雷的身上。[4](p268)但是遺憾的是,弗雷澤并沒有對此論題過多地評述。
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力量神話:勃朗特姐妹的馬克思主義研究》(Myths of Power:A Marxist Study of the Brontes)一書中提出,盡管安妮的作品值得學術上的嚴肅對待和重視,其作品和夏綠蒂的小說在社會結構批評上,其思想和內容是相同的,但是安妮對社會的批評似乎 “極其簡單”;而夏綠蒂的批判則更加復雜。[5](p122)對于安妮作品過于簡單的評價,顯然并不是贊譽之詞。而其他的評論家如伊麗莎白·霍莉斯·貝利 (Elizabeth Hollis Berry)提出了反駁意見,她認為“《阿格尼絲·格雷》絕不僅僅是一部簡單的道德故事”。[6](p39)對安妮作品的爭執引起了評論家的興趣,他們開始重新審視她的兩部小說。諸多評論家認為,姐姐夏綠蒂對于妹妹安妮略帶貶義的評論,影響了當時和此后的評論方向,這些觀點可以在蓋斯凱爾夫人的 《夏綠蒂·勃朗特傳》(The Life of Charlotte Bronte)中得以體現。劉易斯·蒂凡尼(Lewis K.Tiffany)在《夏綠蒂和安妮的文學名聲》(Charlotte and Anne’s Literary Reputation)中認為:“評論家都在根據由夏綠蒂提供的標準,來評價安妮的作品,但是他們忽視了一個事實,就是安妮首先是一位獨立和奇特的作家,她在藝術表達和目的方面,可能并不同于勃朗特家族中的夏綠蒂和艾米莉”。[7](p286)
斯科特(P.J.M.Scott)在深入研究安妮的作品后,在《安妮·勃朗特:全新文學評論》(Anne Bronte:A New Critical Assessment)中談到,“她似乎接近一位基督徒作家”。為什么安妮在維多利亞時期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作家?斯科特的評論給讀者提供了創新闡釋,因為她的小說無論在內容還是思想上都堅定的擁護基督教教義,通常這類作品被歸類為“宗教文學”。[8](p32-35)因此評論家認為,《阿格尼絲·格雷》不過就是一部宗教教育小冊子,其目的在于宣揚和支持男權基督教教義,而這正是此后評論家致力批判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宗教詬病。
評論家們一直認為宗教是小說藝術和意識形態的核心問題。1949年,歐內斯特·雷蒙德(Ernest Raymond)在《驅逐和困擾的安妮》(Exiled and Harassed Anne) 中認為:“《阿格尼絲·格雷》中的宗教和道德成分汲取了生活中的鮮活本色”。[9](p102)湯姆·溫尼弗里斯(Tom Winnifrith)在《勃朗特姐妹和其背景:浪漫和現實》(The Brontes and their Background:Romance and Reality)一書中指出:安妮小說的道德宗教部分一部分令人感到“天真”;而另一部分令人感到“困惑”。[10](p58-59)而阿瑟·博樂德(Arthur Pollard)在《勃朗特姐妹和其父的信仰》(The Brontes and their Father’s Faith)中認為,安妮對于宗教和相關問題的處理是勃朗特姐妹中 “最為簡單”的一位。[11](p254)
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Gilbert)和蘇珊·古芭(Susan Gubar)在 《閣樓上的瘋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Imagination)中談到安妮的另一部作品《女房客》,認為這部作品“由于支持基督教價值觀,這些觀點普遍是保守的”。[12](p80)瑪麗安·索瑪哈倫反而認為安妮在《女房客》中挑戰了基督教救贖的觀點,“教義上大膽突破”。[13](p90)維多利亞時期,普救論的神學觀念——即所有人都會被拯救,是當時體制宗教和堅信預選論的加爾文教徒堅決反對的教義。在《女房客》中,盡管維多利亞時期的讀者很容易理解海倫的普救論,但是海倫的宗教態度引起了評論家對她思想意識形態的重視。例如,海倫的姑媽堅持認為罪者會被投入地獄,姑媽對此的闡釋態度不免令觀者生厭,海倫拿出《圣經》,“找到了差不多三十段”作為論據進行辯駁,認為對于罪人的懲罰并不是“無窮盡的”或者“永恒的”,并且堅信“賠上整個世界我也不愿意拋棄它”。[14](p158)此后,安妮繼續普世拯救信仰的傳播,甚至惡貫滿盈的丈夫阿瑟重病在床祈求懺悔時,海倫不計前嫌,伸出雙手,陪護在他的旁,認為阿瑟也能得到上帝的救贖。
盡管安妮對于體制宗教的教義有著大膽和深刻的挑戰,但是評論家很少持有和索瑪哈倫的類似觀點——認為安妮對于爭議性的宗教議題,和夏綠蒂一樣地大膽。因為對安妮的普遍誤解,鮮有評論家對于其作品中關于基督教教義的大膽闡釋,進行深入的研究。盡管安妮的作品中并沒有質疑宗教本質,但是她認為維多利亞時期體制宗教中存在諸多問題。在《阿格尼絲·格雷》中,安妮將女主人公的視角設置為牧師視角——可以在公開場合提出對教堂和牧師的批評;并對當時富有爭議性的重要宗教議題,提出了女性主義視角下的先鋒觀點。
評論家認為,對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而言,維多利亞的小說創作是一個合適的布道壇——可以講解宗教道德信仰。艾倫·莫爾斯(Ellen Moers)在《文學女性》(Literary Women)中認為,對于19世紀的女性而言,小說這種形式為她們提供了工具,來批判社會宣揚的各種詬病。莫爾斯指出,像哈麗特·比徹爾·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喬治·艾略特、蓋斯凱爾夫人和勃朗特姐妹等女性小說家中的女主角們,都向社會傳達了“女性小說家們內心深思熟慮的觀點”。莫爾斯繼續論證到,無論是女性作家還是筆下的女主角,耳聞目睹的是“有著性別優勢和權利特權的父親、兄弟和男性求婚者”,高高在上地向女性宣傳教導,因此小說成為女性作家內心“女性幻想”的發泄途徑。[15](p193)
從莫里斯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評論家認為《阿格尼絲·格雷》是對男權宗教的挑戰。然而,安妮的這部小說在內容和思想的獨特之處在于:安妮模仿男性牧師的布道方式,講述故事。這種寫作方式使得女主角格雷扮演一位女性牧師,討論男性牧師的布道方式和傳道內容;同時以布道的形式,向讀者展示了女性的宗教觀點。安妮以這種方式,挑戰了體制宗教的保守傳統和男性特權。
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國教中,布道在教堂中處于中心位置。朱麗葉·巴克爾(Juliet Barker)認為在19世紀“布道是教堂儀式的中心”。[16](p97-98)盡管布道對于基督教各個教派的牧師都至為重要,但是對勃朗特姐妹的父親帕特里克·勃朗特——一位福音派的牧師而言,“他的職業活動中最為重要則是布道傳教”。[17](p40)
作為牧師的女兒,安妮在五歲前就進入教堂和主日學校,從兒童到成年后,聆聽無數牧師布道。[18](p20)帕特里克因為籌集教區錢款,經常邀請不同教區的牧師,來到霍沃斯布道。安妮聽到持有不同宗教理念的牧師,談論各種宗教話題。[16](p183)維多利亞時期,牧師布道一般以某一議題為焦點,布道中心則是為了使教區信徒成為更好的基督徒。[17](p43)如小說中,韋斯頓牧師以《圣經》經文“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里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為題,在布道壇上宣講,得到了貧困教民南希的高度贊揚。而韋斯頓的布道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他緊扣了布道主題,以教民的日常生活題目,傳播上帝之愛的福音主義,打動了她們的心靈。
在小說開篇處,安妮以一位女性牧師循循善誘的方式,布道傳遞了格雷的福音主義思想。安妮以牧師的口吻,告知讀者:在宗教道德的指引和個人的堅韌毅力下,最終會發現真理,這正是福音主義的教旨。之后,格雷在教育學生時,告知他們要努力奮斗,依靠個人力量發現問題的答案,不要倚靠父母,個人的權利是“對宗教問題進行獨立思考、對《圣經》做出自己的解釋并根據它來指導行動”。[19](p77)在小說中,安妮以女性視角的布道來行文,一方面評判了體制宗教下的兩位男性牧師的不同布道方式和對民眾的影響;而另一方面,安妮以布道的形式,對于教區內的道德觀念,發表了女性的個人宗教觀點。
在此安妮還討論了一位“值得人們尊敬”的牧師——格雷的父親,其性格和品質體現在隨后出現的韋斯頓牧師身上。安妮通過比較韋斯頓和海特菲爾德的布道文,向讀者呈現了何者為上佳的布道文,暗示了兩人的人品。一篇上乘的布道文應該真誠、簡潔和通俗易懂,選擇聽眾關心的主題,密切聯系《圣經》文本和大眾生活。同時,布道還反映了牧師對于宗教的虔誠程度,韋斯頓牧師恰恰是這樣一位男性,“他的訓誨中真正合乎福音的真理和他那樸素、真誠的態度,清晰有力的語調確實使我歡喜”。[19](p77)韋斯頓不止是在布道中,宣揚真誠地幫助別人;同時言行一致、身體力行,在生活中幫助窮人和弱者。他熱情地來到南希家中,以福音主義的教義安慰受困的南希,告知她,“你希望別人怎樣對待你,你就怎樣對待別人”。[19](p90)
而作為教區長的海特菲爾德,他的宗教虔誠則備受質疑。盡管格雷認為他的布道選題枯燥,也并不同意他把“上帝描繪成一名可怕的工頭”的觀點,但是依然心存幻想,認為“他對自己所說的一切是真誠的……盡管他表情陰冷、嚴峻,但他還是虔誠的。”但是,他一走出教堂之時,“我的這些幻想往往就會煙消云散”。[19](p78)海特菲爾德立刻趨炎附勢開始巴結富人,并且嘲弄自己的布道,這些,使得格雷不斷地質疑他在布道之時的虔誠,以及品性的真誠。
在小說中安妮一直言傳身教地傳達宗教中真誠和仁慈的觀點,希望“它對一些人會有益處,另一些人也會從中得到娛悅”。[19](p1)格雷教育湯姆·布羅姆菲爾德少爺不要欺侮小鳥,其實早就知道結果徒勞,但是她依然苦口婆心地加以勸解,格雷對動物表示出關愛之心,這正是格雷內心的真誠、仁慈和耐心的表現。她的第二位學生瑪蒂爾達·默里小姐,殘酷地虐待自己的小狗,隨后將它拋棄,是格雷精心地把它從小養大。格雷正是這樣一位擁有真誠、仁慈之心的虔誠基督徒。
安妮認為布道要真誠和懇切,而布道文中用詞要簡潔、樸實、深入淺出,才能打動教民心靈,因為布道的聽眾是大多是教育程度較低的工人階層。英格麗斯(K.S.Inglis)的研究表明:英國19世紀期間,為了走近工人階層,教堂儀式從繁到簡逐步簡化。[20](p216)在小說中,牧師面對的是不同教育背景的教民。例如,有教育程度極低,難以理解復雜神學思想的南希;還有教育背景良好的教民,他們更容易理解海特菲爾德的布道。埃倫·納西(Ellen Nussy)認為帕特里克·勃朗特的布道 “極其容易被下層階級理解”。[16](p214)韋斯頓的布道以為大眾階層為目標,贏得了安妮的贊賞和支持;而海特菲爾德的布道,則恰恰相反。他炫耀復雜難懂的個人學識。格雷認為海特菲爾德的布道,“很難讓你能安靜地從頭至尾聽完,你免不了會稍稍流露出一絲不贊成或不耐煩的神情。”而且“過于書卷氣”和“矯揉造作”。這種類型的布道文對于南希而言,“像鳴的鑼、響的鈸一般,那些布道詞我(南希)理解不了。”而韋斯頓的布道以“清晰有力的語調”,讓格雷感受到,“他的訓誨中那真正合乎福音的真理和他那樸素、真誠的態度,清晰有力的語調確實使我歡喜”(《阿格尼絲·格雷》,77)。他來到南希家中,了解她的困惑,韋斯頓把這些“解釋得像大白天一樣亮堂,像是一道新的亮光射進了我的靈魂,我(南希)的心感到一片光明。”同時,韋斯頓以簡潔直接的語言,告知南希上帝的形象:“他是你的父親,你最好的朋友。”同時告知她,“你希望別人怎樣對待你,你就怎樣對待別人”,[19](p90)讓她結交了更多的鄰居朋友。是韋斯頓而不是海特菲爾德,以通俗易懂、簡潔有力的布道語言,和平易近人的態度,感動了更多的普通階層的教民。
從海特菲爾德的布道選題和布道方式來看,他更加地重視教堂儀式,而并不是布道對于教民的道德指導意義。他在“宣講中貫穿著從神父們的著作中引來的話,以支持他的箴言和告誡。他對神父們的認識似乎遠遠超過他對使徒和福音書作者的認識,同時他認為前者的重要性至少不亞于后者”。[19](p77)在此,安妮批判了海特菲爾德對牛津運動中高派教會的擁護。他在布道之時,沒有更多引用和教民日常生活相關的《圣經》經文,過度關注布道形式和教堂儀式。
安妮在小說中強調對于布道經文的選擇。威尼弗雷德·格里(Winifred Gerin)認為,威廉·維特曼(William Weightman)的布道“宣揚福音書中的同情和仁愛”,[21](p147)這正是帕特里克極為贊揚的布道方式。帕特里克認為維特曼的布道“選題極佳,體現《圣經》的經文本意,他宣揚上帝之愛,而不是恐怖地獄讓教民順從”。[22](p309)在《阿格尼絲·格雷》中,海特菲爾德的布道內容和教民的內心需求完全脫節。他談論上帝的憤怒,而并不是上帝的仁慈,他最愛宣講的主題是:
教堂紀律、典禮、儀式、使徒傳統;人們有責任尊敬和服從神職人員;不信奉國教是駭人聽聞的罪行;絕對有必要遵守各種神圣的宗教儀式;凡是企圖對宗教問題進行獨立思考、對《圣經》作出自己的解釋并根據它來指導行動的人都是放肆無禮,應當受到譴責。有時(為取悅于富裕的教民)他宣講窮人必須尊敬和服從富人的道理。[19](p77)
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韋斯頓的布道,他根據教民的內心需求,恰當選用《圣經》經文。韋斯頓和南希自由交談,從交流中選擇她們喜歡和關注的議題,作為周日的布道內容——《馬太福音》十一章中:“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里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在《馬太福音》第十章和十一章中,耶穌討論了猶太法學家和法利賽教派人士強加宗教律法的重擔給勞苦人民,成為教民和上帝交流和親近的阻礙。韋斯頓對于布道議題和經文的選擇,正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其目的是讓經文和南希這樣的普通教民聯系更加密切,讓上帝的愛活在了教民的內心中;而絕非海特菲爾德,混亂模糊地闡述《圣經》,錯誤傳達上帝的旨意。
在小說中,安妮也諷刺了那些自以為是的富貴階級的人們,恣意妄為地濫用經文。兩位上層階級的女性,如布羅姆菲爾德府的老太太曾發布了一篇類似布道的宣言,她以“順從上帝的意志”為主題,“講述了她對上帝的虔誠和順從,說話時用的還是她習慣的那種夸張的語氣和雄辯的態度,簡直非筆墨所能形容。”同時安妮還描述了這位老太太的舉止,手和頭都在大幅的晃動,“說話的特殊姿態非常滑稽可笑”。她還飛揚跋扈地“引了幾段《圣經》,有的經文引粗了,有的文不對題”。[19](p34)而默里夫人在談論穿著和恬靜的精神氣質之時,錯誤地引用了一段圣馬太的引言。與之對比則是格雷對于經文的選擇。每一次,格雷對于經文的引用和闡釋都和實際生活密切相關、絲絲入扣。在描繪海特菲爾德之時,作者從《馬太福音》中引用了“他們把難擔的重擔,捆起來擱在人的肩上,但自己一個指頭也不肯動”。[19](p78)這段文字巧妙形象、恰如其分地說明了教區長的為人本性。在描述格雷的家庭女教師的地位時,安妮幽默地把她置身于《出埃及記》的故事中,“束好腰帶,穿上鞋子,手里拿著教鞭準備著”。[19](p96)這些描述幽默地展示出家庭教師時刻待命,聽候傳喚的狀態。描述富人家庭的羅莎莉小姐的驕傲蠻橫,對任何人都有控制欲望之時,格雷想到了《撒母耳下》中的“財富”暗喻,“只有一只羊的窮人”,真心實意地照顧著自己唯一的財產,但是“有成千只羊的富人”一旦看到窮人的這只羊,就貪婪地奪來占為己有。[19](p126)從安妮在小說中對《圣經》經文的選用可以看出,其選擇恰當適宜,且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連。
在《阿格尼絲·格雷》中,安妮的寫作正是從廣大民眾的需要出發。小說的主題是,“撫慰女性家庭教師,以及啟示孩童的家長”。[19](p30)這些問題正是英國19世紀社會中最為普遍的問題。她對于牧師布道的關注,以及她以布道形式寫作這部小說,正是她個人對于社會問題深切關注和深思熟慮的結果。安妮在小說中對比韋斯頓和海特菲爾德的布道,以及她對于故事事例和《圣經》經文的審慎選擇,體現出安妮的用心良苦。
蓋伊·斯科菲爾德(Guy Schofield)對于小說結尾的評論是:“安靜的結尾中蘊含著可愛的、謙卑的魅力”。[23](p4)弗勞利認為,“小說已經充分清晰地表述出作者的含義”。[24](p115)總之,安妮的《阿格尼絲·格雷》以布道來行文,以簡潔和干練的文筆,向讀者傳達了她的宗教信仰和道德理想。比較兩位姐姐的作品,顯然《阿格尼絲·格雷》在情節上稍顯簡單,缺乏對于社會的關注,文學深度自然淺顯。但是這似乎也是安妮寫作的初衷——忽視殘酷的社會現實和浪漫的情感刻畫,選擇生活典型事件,傳達宗教道德思想,小說中謙卑而不浮夸的文筆證明了這一點。
在小說中,安妮以這種簡潔、謙卑和樸實的行文,展示了個人的宗教思想。安妮對教派爭斗持有進步的觀點:她大膽批評牛津運動中過于重視宗教形式和禮儀的高派教會;稱頌福音主義的樸實和深入人心的教義。同時,安妮冷眼旁觀地觀察男性的布道,諷刺了并批判了海特菲爾德的布道方式,贊賞了韋斯頓以簡潔和事實為題材的深入人心的布道。小說中對于各種事務的評判也正是體現了安妮——作為女性,挑戰了男性布道缺陷的敏銳和大膽。而作為女性的安妮,同樣有能力寫出簡潔、有力、深入人心的布道文,小說《阿格尼絲·格雷》正是最佳的例子。如上幾點代表著安妮·勃朗特對傳統男權的體制基督教的對抗和批判。
將《阿格尼絲·格雷》當作布道文來閱讀,也可以深刻地體會出其中的宗教教導,在小說中,體現著作者對于宗教和人性的理解。小說以宗教布道行文,體現著安妮·勃朗特對于男權宗教的挑戰;而且安妮也告知了現代讀者,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中始終貫穿著宗教教義的元素。安妮·勃朗特在小說中揭示出,得到教會支持的正統體制宗教,是和韋斯頓和格雷個人理解的宗教相對立的。體制宗教和個人宗教,在傳播福音主義,撫慰人類的心靈,給予人類愛和希望的宗教觀念上,有著巨大的差異。因此,《阿格尼絲·格雷》作為一部反映宗教道德的小說,安妮·勃朗特以細膩的文筆記錄了正統體制宗教和個人宗教的沖突,以及國家教會和個人宗教的細節,這些反映了維多利亞時期的宗教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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