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勤耘,牟哲勤
(1.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北武漢 430073;2.湖北廣播電視臺湖北武漢 430062)
▲人文視野歷史·文化
楊慎“封建論”發微
田勤耘1,牟哲勤2
(1.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北武漢 430073;2.湖北廣播電視臺湖北武漢 430062)
明代中期,在當時多數論者提倡“封建”之際,楊慎卻極力反對“封建”,支持郡縣,認為“封建”非圣人意,郡縣取代“封建”乃勢所必趨,并以其時云貴川地區改土歸流前后的史實來加以論證。楊慎“封建論”與其反理學、心學的立場是一貫的,同時反映了明代藩王給社會所帶來的種種危害。盡管楊慎反對“封建”,但他與支持“封建”者一樣,對于當時社會現實進行了深刻揭露和批判,并自覺維護國家統一。
楊慎;封建論;宋明理學;土官;藩王
“封建”一詞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是封邦建國之意,指我國歷史上曾經實行過的一種政治制度。其典型是西周時期,周天子把自己直接管轄的王畿以外的土地,分封給諸侯,并授予他們爵位,讓他們建立封國,并擁有世襲地位。戰國時期出現了郡縣制,統治者把帝國劃分成若干郡與縣,由中央政府任命郡守和縣令治理之,且各有一定任期。自此,封建與郡縣成為中國古代政治史上二元對偶的關鍵詞,恰如章士釗所言:“蓋封建與郡縣者,邏輯之偶名也,凡偶名,所涵舉一半,而余一半可喻。”[1](p82)
秦漢以來,盡管郡縣制逐漸成為主流,然而有關封建與郡縣二者優劣利弊的爭論一直綿延不絕。支持封建和郡縣的都大有人在。支持封建者的封建論多成為在國家結構形式以及地方治理問題上的一種道德理想主義表達,代表了政治生活中的理想主義。[2](p53-63)而支持郡縣制的封建論則代表了政治生活中的現實主義精神。唐代柳宗元和宋代蘇軾都是郡縣制的支持者,其封建論都以“勢”論封建、郡縣,認為郡縣制取代封建制是社會發展的大勢所趨。同時,他們的封建論都有著強烈的現實關照,生活在中唐時期的柳宗元反對封建,支持郡縣,主要是反對其時的藩鎮割據;而生活在北宋后期的蘇軾認為封建乃爭之始與亂之端,顯然與他所處時代內憂外患的局勢不無關系。繼柳宗元、蘇軾之后,明代中期的楊慎也是一位郡縣制的堅定支持者。多年來,學界對于楊慎已有相當研究,[3](p82-87,p105-111)而有關楊慎封建論的研究卻并不多見。馮天瑜先生指出楊慎請出主張天下“定于一”的孟子來為廢封建、行郡縣作論證,是其封建論的精彩之處。[4](p75)豐家驊先生則從史學思想的角度指出楊慎反對“封建”,支持郡縣乃是其堅持歷史進化論的表現。[5](p279-283)相關研究對于我們認識楊慎“封建論”的角度及特點無疑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然而楊慎“封建論”究竟有著怎樣的特色,尤其是在有明一代中期多數論者同情或支持“封建”,反對郡縣之際,他卻極力反對“封建”,支持郡縣,其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現實關照?本文擬就此略陳管見以就教于方家。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生于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歿于明世宗嘉靖三十八年(1559)。祖籍盧陵,元末遷入四川新都定居。其父楊廷和是“首相兩朝,有除難定策之功”的大臣。楊慎幼年隨父在京讀書,明武宗正德二年(1507),回四川參加鄉試,考中舉人,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參加殿試,考中狀元,當時他年僅23歲,被任命為翰林院的修撰。以后,他又擔任過經筵展書官、殿試舉卷官、殿試受卷官等職。這使他能夠出入于皇家藏書館之中,有機會閱讀一般人難以見到的經史百家、天文地理以致稗官野史等各種書籍,也為他后來成為一位博學多才的思想家和文學家創造了有利條件。明世宗嘉靖三年(1524),楊慎因“議大禮”違背世宗意愿受廷杖,繼而謫戍云南永昌衛(今云南保山)。楊慎從35歲起被謫戍到云南后,在明世宗當權的45年中,一直沒有得到赦免。嘉靖三十八年(1559)死于戍地,年72。
尚古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傳統,尤其是一些儒家的信徒往往認為恢復舊制度就可以使社會長治久安。楊慎并不迷信古制,而是以“勢”論封建,認為社會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反對俗儒曲士“黨往仇來,榮古陋今”。[6](卷六十五·瑣言)這可說是其封建論的重要特色之一。
雖然我們通常所說的完整意義上的封建以西周封建為典型,但是漢代以來的儒者把封建制度造作到三代,一直推到黃帝,更為其披上“圣人以公心待天下”的光環。楊慎從人類社會發展的角度指出封建不取決于“圣人之意”,而是決定于當時的客觀情勢。其言曰:“余得拾其遺而裨之,曰封建始于黃帝不得其利,己受其害矣。蚩尤亦諸侯也,上干天紀,下肆民殘,以帝之神圣,七十戰而僅勝之亦殆哉,岌岌乎矣。其余畫野之君、分城之主雖有蚩尤之心而未露蚩尤之跡,帝固不得而廢之也。嗣是九黎亂德矣,防風不朝矣,有扈叛逆矣,夷羿篡弒矣,昆吾雄伯矣,皆諸侯之不靖者。其余尚多有之,而載籍散亡不可以悉?!盵6](卷四十八·封建)如果說封建真是圣人制作,那么就不應有任何害處,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從黃帝開始,封建便已不得其利,反受其害。當時作為諸侯的蚩尤不守法,殘害百姓,而作為部落聯盟首領的黃帝不得不對蚩尤進行討伐,戰了七十個回合才打敗蚩尤。此后,防風不朝、有扈叛逆、夷羿篡弒、昆吾雄伯,都是諸侯反叛的顯例。這些或多或少帶有傳說性質的“史實”也許不足為據。楊慎認為商周的歷史比較可信,于是又舉出周朝“大封同姓以及異姓”諸侯的事來證明封建之害至周而益顯:“至周則其事又可睹矣,大封同姓以及異姓,謂之萬國,其初建之意亦曰藩屏京師也,夾輔王室也,使民親于諸侯而諸侯自相親也。成康繼世未百年間,昭王南巡而膠舟溺死矣,穆王西巡而徐偃煽亂矣,藩屏焉在乎?夾輔焉在乎?至于春秋戰國,干戈日尋,迄無寧歲,肝腦涂地,民如草菅,烏在其為親也。其立之政典,防其僣竊,為述職之制曰,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為建國之典曰,負固不服則伐之,內外亂、鳥獸行則滅之,其法似嚴矣。周之世,諸侯之不朝多矣,貶誰之爵乎?削誰之地乎?矧敢曰六師移之乎?負固不服,先莫如秦楚,后莫如吳越,天王方且遷避之不暇,敢言伐之一字乎?內外亂、鳥獸行莫如晉之齊姜,衛之宣姜,魯之文姜、哀姜二嬖之子,非類之孽方為太子,而世其君,天王冊命之不暇,敢言滅之一字乎?三朝之制,殆為虛設,九伐之典,亦是彌文,則封建非圣人意明矣?!盵6](卷四十八·封建)周代大封同姓的初衷在于使諸侯王藩屏京師,夾輔王室,使民親于諸侯而諸侯自相親,然而成康繼世未百年,昭王南巡而被楚人設計溺死,穆王西巡而徐偃煽亂,可見封建的藩屏和夾輔作用根本無從談起。至于春秋戰國,諸侯相爭,使得生靈涂炭,民親于諸侯、諸侯自相親之意從來就沒有真正落到實處,只不過是周武王、周公等人當初的一廂情愿而已。那些為了維護封建之制而建立的政典所規定的對于不軌之侯的懲戒措施也從來就沒有被貫徹執行過。因此,他認為所謂三朝之制,殆為虛設,九伐之典,乃后人理想化了的、不切合實際的想象。楊慎以大量的事實,有力地論證了封建制是適應人類社會初始階段客觀形式而產生的,并不是出自所謂圣人之意,也非后世儒者所想象的那般美好,從而徹底掃除了罩在封建頭頂上的神圣光環。
楊慎認為歷史是發展變化的,封建和郡縣是不同歷史時期的產物,郡縣制代替封建制是歷史的必然趨勢。他說:“《易》曰:‘窮則變,變則通?!抖Y》曰:‘禮時為大,順次之?!戏饨ǎ瑫r也,封建順也。秦而下郡縣,時也,郡縣順也。總括之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郡縣非秦意也,亦勢也。窮而變,變而通也。”[6](卷四十八·封建)楊慎在此明確提出了“時”的概念,與柳宗元在《封建論》中提出的“勢”,形成相反相成的對立范疇?!皶r”,指特定歷史階段的情勢。在三代之上,封建制是順應當時的特定情勢的;秦而下,郡縣制也是順應當時特定情勢的?!皠荨?,指歷史發展所形成的必然趨勢。從總的歷史發展來看,封建制并非取決于圣人的意志,而是決定于歷史發展的客觀形勢;郡縣制取代封建制也非秦始皇的意愿,而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一個制度不能適應時代的需要就要變革,“窮則變,變則通”,這樣社會才能不斷向前發展。楊慎把人類歷史的發展視作“非圣人意,勢也”的觀點,實際上為后來王船山“理勢統一論”開了先河。
楊慎贊同柳宗元、蘇軾等人的觀點,從理論和歷史的角度論證了封建不是出于所謂圣人之意,封建和郡縣都是不同歷史時期的產物,郡縣取代封建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與此同時,楊慎論封建不僅征之于史,而且以他所處時代云貴、川廣等地區改土歸流前后的社會現實來論證他的觀點,這可說是其封建論的又一特色。其言曰:“欲目睹封建之利害,何必反古,今有之矣,川廣、云貴之土官是也。夫封建起于黃帝,而封建非黃帝意也。土官起于孔明,而土官非孔明意也,勢也。封建數千萬年至秦而廢,土官歷千百年,川之馬湖安氏,弘治中以罪除,廣之田州岑氏,正德中以罪除,而二郡至今利之。有復言復二氏者,人必群唾而眾咻之矣。封建之說何以異此,然欲復土官則人知非之,而復封建人不之非,是知一方之利害而不知天下之利害,知今之勢而不知古之勢也。非腐儒而何哉?”[6](卷四十八·封建)明代云南、貴州、兩廣、湖廣以及四川等地,自然條件差別甚大,民族眾多,除居有漢族之外,還有苗、瑤、彝、傣等少數民族,他們的社會發展也極不平衡。明代承襲元朝之制,在少數民族聚居區設立土司制度進行管理。土司的官職有宣慰使、宣撫使、安撫使、土知府、土知州、土知縣等官職。這些土司官職大多由各族的首領世襲,且“世其土,即世其民”。[7](第八帙·黔苗蠻記)土司制度類似于封建諸侯之制,具有濃厚的割據性,明代大大小小的土司都有自己相對穩定的轄區和屬民,形成了分散、各自為政的局面。土司制是明初為加強統治、維護西南邊疆的統一,同時因應各少數民族特點而采取的“以夷制夷”的統治措施。土司制所由施行的原因正是楊慎所謂“勢”。
明朝推行土司制雖確曾對鞏固明王朝的統治、維護西南邊疆的統一起過重要作用,但自其開始推行便帶有兩大弊端,并伴隨著明朝統治的逐漸衰弱而愈益突出。同時,由于實行土司地區少數民族要承受來自朝廷和土司兩方面的統治和剝削,加之明中后期政治腐敗,土流勾結,橫征無度,使得本來處境悲慘的土民更加民不聊生,激起西南各族人民不斷爆發起義,愈演愈烈。早在洪武年間,貴州地區少數民族起義就不斷發生。云南地區的起義規模雖不及貴州,但反抗殘暴剝削的起義也從未間斷,如明正德二年(1507)師宗彝族起義,九年(1514)彌勒十八寨人民起義等。除少數民族反抗暴虐統治的起義外,由于土司的世襲性造成割據勢力的事實存在,土司間為了爭奪領地、承襲權而導致的仇殺、內訌時有發生。如廣南府,土司相互仇殺十余年不止。[8](卷三一三·云南土司一)明朝統治衰落后,土司勢力膨脹,擁兵自雄,或相互爭土仇殺,或內部爭襲奪印,戰亂不已。萬歷年間,播州宣慰使楊應龍之亂,歷時四年,明朝動用了七省共三十萬軍隊,才得以平定。針對土官之弊,明廷采取了相應的遏制措施,其中最主要的是改土歸流,即利用土司死后無繼者,或利用平定土司仇殺之機,取消土司,改為流官統治。明朝在推行這一政策時,由于受到土官的抵制而不斷反復。如馬湖府在弘治時設流官,然而到嘉靖初,雖已有兩次改流,但結果仍是“流官再設而土夷隨叛,殺人奪地比昔更甚”。[8](卷三一六·貴州土司傳)改土歸流比較徹底和大規模的推行,則是到清代才得以完成的。盡管如此,明代改土歸流之利還是有所顯現。如明弘治年間馬湖府改土歸流,正德年間廣之田州岑氏以罪除,到楊慎被貶謫到云貴地區時,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正如楊慎所言,“二郡至今利之”,以至于“有復言復二氏者,人必群唾而眾咻之”。在楊慎看來,改土歸流就如同變封建而為郡縣,都是勢所使然,人們不應當只反對那些欲復土官的人而不反對主張復封建之人。否則,“是知一方之利害而不知天下之利害”,是“知今之勢而不知古之勢”。因為土官即今之封建,其于一方之利害得失就如同封建之于國家的利害得失。
楊慎認為一國只能一君,若一國二君必致亂,并以孟子天下“定于一”的觀點來為其封建論進行辯護。其言曰:“孟子曰,天下惡乎定?定于一。夫封建之制,國各有君,君各紀元,是非二君?將千百其君矣。惡能定于一?不定于一,惡能不亂?使孟子生于秦漢之后,必取柳、蘇識時之說,而兩胡腐儒將麾之門墻之外矣?!盵6](卷四十八·封建)楊慎堅持社會進步、國家統一,以云貴、川廣等地土官為例由小及大,以今論古,說明“勢”與“時”的不可分割,指出廢除封建制、建立郡縣制是順應歷史潮流、符合人民利益的,并請出主張天下“定于一”的孟子為其封建論進行辯護,可謂其封建論之又一大特色。
明清時期是我國傳統社會的晚期,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發展到頂峰。與此同時,反君主專制之聲也此起彼伏,例如生活在明代中期及后期的胡居仁、黃省曾、章潢幾乎都不約而同地為“封建”作“圣人公天下之心”的辯護,其中就暗含以封建分權的精意來反對君主專制的現實用意。而同樣生活在明代中期的楊慎卻堅定地支持郡縣,反對封建,其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現實考量?或者說是什么現實原因促成了楊慎的“封建論”?
首先,楊慎是明代中期反理學思想家,其對于封建的態度與其對待程朱理學的態度乃是一以貫之的。程朱理學是明王朝的主流意識形態。明太祖朱元璋多次昭示,令學者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明成祖朱棣更是命令儒臣纂修《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頒行天下,以法律形式確立了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國家科舉考試亦以宋儒傳注為宗。程朱理學在前期形成了一統天下的局面。隨著明代中葉的到來,階級矛盾、民族矛盾日益尖銳,內憂外患連綿不絕,社會危機日益嚴重。在明正德、弘治年間,“心學”興起,在中后期風靡一時。然而王氏后學卻導致“天下之人恣睢橫肆,不復自安于規矩繩墨之內,而百病交作”,[9](學術辨上)使得社會危機更加深重。生活在這一時代的楊慎,受羅欽順和王廷相唯物主義思想影響,加之流放云南后又致力早期儒家思想資料的全面探索,逐漸認識到程朱理學的虛偽和陸王心學的弊端,于是對其展開全面而系統的批判,提倡一種“求實”、“尚博”的考證新風,這種新風對推動中國思想界前進,促使當時的一批思想家從宋明理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起了先導作用。
楊慎認為宋人之所以很少成功,主要是道學的空疏,“重虛談”、“多議論”,“學而無實”、“學而無用”。程朱是宋代兩位大儒,他們終生從事經術的研究、經書的訓釋,以發揮他們的哲學理論體系。楊慎從程朱對經書的訓釋中,揭露和批判了程朱理學的雜博、割裂、支離,指出不僅心學入于禪,程朱理學與佛教也脫不了干系。面對當時大有取代程朱理學之勢的陸王心學,他并不盲目追隨,而是以批判的眼光加以審視。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那些心學末流完全是“賊道喪心”,一則“欺世”,二則“亂民”,應受到“圣王之所必誅而不以赦”。這實際上徹底否定了當時官方所大力倡導的心學,是需要相當大勇氣的。而楊慎對于“封建”的態度與他對于程朱理學及心學的態度是一貫的。
征之史實,恰是宋儒將“封建”造作到三代,加以無限美化。張載認為:“‘天子建國,諸侯建宗’,亦天理也?!盵10](p259)把“封建”提到“天理”的高度。他還認為,要實現儒家“仁政”的理想必須恢復井田制以均貧富,而“井田卒歸于封建乃定”,則“封建”又是“仁政”的制度支撐和應有之義。胡寅則稱:“封建,與天下共其利,天道之公也”。[11](卷九十五·辨柳子封建論)楊慎反對理學家對于封建的美化,以一種“求實”的態度來看待歷史上的封建、郡縣,指出:“言治而必曰井田封建,是謂生今反古也?!盵6](卷四十八·井田封建)“張橫渠必欲行井田,胡致堂必欲復封建,幸而不用。不幸而試,其敗涂地矣。朱子猶惜其有志未就而卒,亦迂矣哉!甚者謂肉刑可用,民兵當立,不祭墓而止祭祠,不設像而止設主,紛紛之議皆泥古之過也?!盵6](卷六十八·俗儒泥古)他認為朱熹支持張載、胡寅復井田、封建是“迂”,不知變通的表現。
其次,明代社會政治發展的現實使楊慎清醒地認識到封建之害。如前所述,楊慎自35歲謫戍云南永昌衛,直至客死戍地。在這期間,他時常往來于云貴間,頗為熟知云貴、川廣間土官之害。加之改土歸流前后的史實使得他通過比較更加堅信廢除封建,建立郡縣是順應歷史發展潮流、符合人民利益的。
除此之外,想必楊慎對于明代藩王之為害也是心知肚明的,或者說,他之所以反對封建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對于明代藩王之害的認識。只不過,他僅以云貴、川廣土官來說明封建之害而不言及明代藩封,恐怕是因為多有所忌,因為他本人正是因大禮議違背了作為藩王之后的嘉靖帝的旨意而被貶謫西南邊陲,才經歷了后半生的人生悲劇,其時嘉靖帝依然在位,他以遭貶之身自然不便言及。事實上,明代藩封之害始終是困擾明王朝的一大隱患。明初,朱元璋大行封藩,并給予諸王以軍政大權。經歷了這幾次藩王反叛事件,明初幾朝皇帝吸取了教訓,采取削藩政策,逐漸削奪藩王的權力,而且從各方面加強了對藩王的控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嚴厲。于是明代中后期的諸王族屬,“樂善好書者百不及一,而即有好飲醇酒、近婦人,便稱賢王,遂加獎勵矣”。[12](卷五·明末五王世家)龐大的宗室子孫漸次淪為坐享俸祿的寄生蟲,給明代社會經濟造成了極大負擔。藩王問題如果說在明初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軍事問題,那么明代中后期則更多的表現為社會經濟問題。藩王們生活條件優裕,又廣納妻妾,因而使得宗室人口增長速度十分驚人。宗室人口驟增,除了追加祿米之外,主要是依靠撥給土地,由莊田予以維計。為此,皇帝賜給藩王大量土地,起初,皇帝所賜田土多是官田,且僅僅以其租入充祿。洪熙、宣德以后的親王多通過欽賜、奏討、納獻、強買和直接掠奪等手段占田;其中最主要的方式是奏討,即把農民耕作的熟田指作“閑地”、“空地”、“荒地”向皇帝奏求,然后據為己有,“名為奏求,實豪奪而已”。[8](卷一八〇·李森傳)到了正德、嘉靖以后,社會上土地兼并之風盛行,各王府更加瘋狂兼并土地。而且皇帝出手更是大方,將國家的大片土地送給王府。包括藩王在內的皇親貴戚和大地主對土地的大肆兼并使得明王朝各種社會矛盾更加錯綜復雜,同時也變得更加尖銳。
此外,在楊慎所生活的時代,明代藩封勢力對中央政權的威脅也并未完全消失。就在楊慎謫戍云南之前,剛剛經歷過兩場藩王反叛事件。正德五年(1510),藩王寧夏安化王寘鐇起兵反叛,爭奪皇位,后被寧夏游擊將軍仇鉞擒獲而失敗。僅僅過了九年,正德十四年(1519),藩王江西寧王朱宸濠又起兵反叛,企圖奪取皇位。這次反叛僅僅堅持了一個多月就被平定。嘉靖年間,宗室子弟因不法而受到罷廢,又因奪祿罷廢而心懷怨恨,滋生事端,甚至不惜聯絡外藩以謀其成,如代府奉國將軍受罰后,謀議“引虜圍大同城”,然后“開門納之,殺代王及鎮撫大臣舉事”。[13](卷四〇四)朱元璋當年“遵古先哲王之制,為久安長治之計”,[14](卷五一·洪武三年四月己未條)分封諸子為王,其結果諸王不僅不能拱衛皇權,反而紛起反叛,爭奪皇權,這恐怕是朱元璋所始料未及的,但這樣鮮活的事實卻使得楊慎清醒地認識到封建之害。同時永樂以降,明朝藩王勢力的式微,幾次反叛的失敗,使得楊慎更加堅信郡縣取代封建是勢所逼趨。
綜上所述,生活在明代中期的楊慎在當時多數論者為封建大唱贊歌之際卻一反其道,極力反對封建,支持郡縣,認為封建非圣人意,郡縣取代封建乃勢所必趨,并以其時云貴、川廣等地區改土歸流前后的史實來加以論證。楊慎“封建論”與其反理學、心學的一貫立場是一致的,同時也反映了他所生活的時代,即明代中期,社會政治生活中的種種現實,尤其是明代藩王給其時社會所帶來的種種弊端。盡管楊慎反對“封建”,但他與支持“封建”者一樣,對于當時社會現實進行了深刻揭露和批判,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自覺站在維護國家統一的立場上反對“封建”,支持“郡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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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高思新
K248.2
A
1003-8477(2013)09-0100-04
田勤耘(1976—),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牟哲勤(1973—),女,湖北廣播電視臺電視經濟頻道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