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刊連載形式對《阿Q正傳》敘事的影響*

辛 玲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24）

《晨報副刊》作為當時一個重要的新文學發表陣地，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很多在日后極具影響力的現代作家都開始在《晨報》的這個文學副刊上發表作品支援當時的新文學運動，這些作品很多代表著當時中國文壇最高水平，都具有濃重的反帝反封建的色彩。其中就有魯迅的重要中篇小說《阿Q正傳》。

《阿Q正傳》是魯迅以巴人的筆名，于民國十年（1921年）十二月四日在《晨報副刊》上正式連載的。按照最初的計劃，這篇小說是在“開心話”欄目中連載，大概是由于編輯意識到這篇小說對于國民性批判這個主題的嚴肅性，從第二章開始就將這篇小說的連載放到了“新文藝”欄目。這樣的陣地轉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編輯對這部小說的重視。從作品的敘事上，也明顯能夠看出這個轉變在作家的創作過程中，對其創作心理也構成了一定影響。

報刊連載的小說作品，和由圖書公司制作的單行本小說有著一些明顯不同。對于單行本小說來說，受眾的群體比較固定，因此作者在創作的過程中在心中都有一個固定的讀者群體，這影響著作品主題的選擇和敘事的模式。在五四前后，新文學圖書的主要接受者都是讀過新學堂的知識分子，因此，作家在創作時主題的設定主要是反映當時知識分子的生活和心理，即使一些鄉土作家的作品，也是一些寓居城市的“鄉下人”以知識分子心態來描寫的農村生活。可以說，單行本小說所要把握的是固定的讀者群體，但是報刊文學的最大特點就是讀者群的廣泛和不固定，特別是對于一些連載的作品，首先要保證的就是對于讀者的吸引，進而擴大讀者群，滿足報紙對于銷量的需求。因此，報紙連載的小說在敘事上就要采取一定的技巧。

正是基于此，《阿Q正傳》在敘事上也有著因為載體的不同而顯露出的一些特色。

一、小說在結構過程中表現出連載體特征

連載小說類似于中國古典的話本和章回體小說，這種小說在結構的過程中，往往要考慮到一些聽眾或者讀者的需要，在新章節的開始要對以往的故事進行大致的說明。同時，一個話本雖然是由一條主線貫穿，但是每個章節都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小故事，這樣的結構設置，能夠讓新吸引來的聽眾同樣可以把握住整部作品的脈絡。比如《水滸傳》的敘事結構以108 好漢齊聚梁山泊替天行道為主，但是每個章節都講述的是一個具體的人和事，好像一粒粒的珍珠，用主線進行串連即可。

《阿Q正傳》在敘事結構上也有這樣的特點。《阿Q正傳》總共九章，用以結構全篇的主線就是通過阿Q 身上表現出的精神勝利法來對落后的國民性進行批判。但是，從每一章的標題上，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們都是由不同的小故事串聯而成。

第二章“優勝紀略”，主要是通過阿Q 用沒有影蹤的“祖宗”來進行自我安慰（“我們先前比你們闊多了”），以及在遇到強敵時的“自輕自賤”和自我安慰來讓自己永遠處在“勝利者”的地位中來批判國民中這種普遍存在的“精神勝利法”。

而第二章開頭的第一句話“阿Q 不僅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的‘行狀’也渺茫”就表明了與“算做序”的上一章之間的牽扯。

第三章，是“續優勝紀略”，通過調戲小尼姑事件，將阿Q 性格中的欺軟怕硬這一個特點進行了形象的曝光。并且在內容上和上一章結束語“他睡著了”形成了一個內容上的呼應。調戲小尼姑這一個故事，讀者也會不禁想到，阿Q 有沒有成家?他對于小尼姑的這種調戲行為，是不是也暗含著他對于男女之情的期待?帶著這樣的懸念，這一章的故事就在眾人的一片笑聲中，走進了阿Q 的“戀愛悲劇”。

第四章“戀愛的悲劇”寫的是阿Q 在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個女人后（這一意識可以看作是阿Q 在調戲小尼姑后的一種“副作用”），而在無意識中對吳媽告白，進而引起的一系列波瀾。

這一章在開頭講到“有些勝利者，愿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后，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凄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阿Q 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個證據了。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這一敘述就和“優勝紀略”中的故事主題進行了銜接，而阿Q 在睡覺時覺得碰過小尼姑的手指有點異樣又呼應了“調戲尼姑”這一情節，形成了一種連續性。

結尾處，阿Q為自己的莽撞行為付出了“銀子的代價”，本來就不富裕的阿Q 不得不讓讀者們為他擔心今后的“生計問題”了。

接著判斷設置的輸出頻率的范圍。當設置的頻率范圍落在RF1鎖相環的可輸出范圍內，則設置RF1鎖相環參考時鐘分頻系數R為10，然后根據式(4)計算獲得RF1鎖相環的VCO分頻系數N，最后通過設置RF1鎖相環輸出連接到芯片RF輸出管腳，將設置的本振時鐘輸出。當設置的頻率范圍落在RF2鎖相環的可輸出范圍內，則設置RF2鎖相環參考時鐘分頻系數R為10，然后根據式(4)計算獲得RF2鎖相環的VCO分頻系數N，最后通過設置RF2鎖相環輸出連接到芯片RF輸出管腳，將設置的本振時鐘輸出。本振芯片的設置流程如圖11所示。

第五章“生計問題”講述的是“吳媽理賠”事件之后，阿Q 受到未莊人的排擠，沒有人請他去做工，日子更加窘迫，不得已只能去尼姑庵偷蘿卜。這一章整個故事的發生都是在上一章情節發展的基礎上進行，形成了一種有機的承接關系。結尾處“待三個蘿卜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也指明了故事后續發展的可能性。

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的一開始就點明“在未莊再看見阿Q 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說明阿Q 確實已經上城“奮斗了一番”，承接上了上文故事的發展脈絡。未莊人都來買阿Q 手里的“上等貨”。但是在得知了這些貨色的來路后，“卻于阿Q 更不利，村人對于阿Q 的‘敬而遠之’者，本因為怕結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這種敬而遠之的心態對于阿Q 在未莊的前途會有什么影響呢?在這樣的疑問中，下一章將要開啟。

第七章“革命”一開頭就點示出阿Q 之前的“營生”，“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 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只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而在回鄉后又一次被大家“隔離”的痛苦，使得阿Q 產生了“造反”的心理。這一變化，是上一章情節的合理演進。

結尾處，錯過參加“革命”過程的阿Q 不免心生惋惜，可是清楚事件發展的讀者，卻不能不想，今后阿Q 的命運會是怎樣。阿Q 也帶著自己的疑問“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么?”為下一章故事的進行做準備。

第八章“不準革命”，明確地回答了阿Q 的疑問，他確實已經被排除在“革命黨”之外。在最后，氣急敗壞的阿Q 說道:“不準我造反，只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里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可是這殺頭的罪究竟是誰的呢?

最后一章“大團圓”中，讀者明白了，阿Q 嘴中殺頭的罪，已經落在了這個可憐人身上了，甚至和上一章中阿Q 的話形成了一種反諷。

從這九章故事的相互承接上，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在安排小說連載過程中獨特的敘事策略:將這個故事的敘述不僅前后連接緊密，而且在結尾處都留下了“懸念包袱”，讓讀者期待下一章中故事的進展。

但是，除了每一章中所表現出的這種故事之間的緊密串聯外，為了適應連載的需要，各章之間也表現出一種結構上的封閉性和內容開放性的特點。

比如在第二章“優勝紀略”中，作者以“他（阿Q）睡著了”作為最后一段，在結構上給讀者一種上一階段的故事隨著主人公的入睡已經結束。而在內容上卻給讀者一種“第二天”會發生什么還需要繼續關注的暗示，很有一種“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意味。

第四章“戀愛的悲劇”也體現了這種特點。這一章以阿Q 受到懲罰作結，并且說明了阿Q 給的那些賠償物的最終可能的去向，結構上，可以說是這個故事的一個完整的發展:有起因，有經過，甚至很詳細地介紹了結果。但是在讀者的故事后續內容的期待心理上來看，這個故事還有繼續發展的可能，并且為故事營造出一個懸念“以后阿Q 的生活會怎么樣?”這也就成了第五章“生計問題”的合理引出的引子。

這樣的結構特點就體現了報紙連載體小說要求的故事的完整性和每一章節自成一體的要求。并且在每一章的故事處理中，還利用“內容的開放性”特點設置了懸念，激發起讀者繼續閱讀的興趣。

《阿Q正傳》不僅在敘事上體現出報紙連載體式一些特點，還因為刊載欄目的轉變，在敘事上體現了一些穿鑿心理上的變化。

二、從“開心話”到“新文藝”

《晨報副刊》的“開心話”欄目的設定有點像茶余飯后的“閑談”。主要是刊登對于社會現象和文化現象的一些“私人化”的觀點，類似于一種文化閑談，有一種隨意性，就好像是一群人圍坐在爐火旁，一起講故事發表個人見解。

正因為《阿Q正傳》最先是決定要在“開心話”中連載的，可想而知，魯迅最初的創作動機也是想要將這個“嚴肅”的故事講得盡可能輕松一點。從第一章的內容上我們也可以見出一些端倪。

首先這一節的標題就很有意思:“這一章算是作序”。和以后幾章的比較正式的命名不同，單從這個“名字”上，就能感受到作者結構心理上明顯的一種輕松閑談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人在發表自己意見以前，首先要請聽客們集中注意力。而這一章敘述的視點主要是“我”，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要對一件事情開始給聽眾們講述的過程。從他命名的緣由到說起立傳的通例，作者都是以自己的觀點來進行立論。體現了“開心話”這個欄目一種“自說自話”的欄目設定，甚至可以說，在構思的最初階段，魯迅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刻意地結構一篇小說，而是借用一個人的故事，以自己的立場，來給讀者們談一談當下社會的主要問題。

但是，隨著《阿Q正傳》轉戰“新文藝”，刊載之后情況較之以往就有了很大不同，既然到了“文藝”欄目，那么創作的心理自然也就不能再是那種爐邊談話式的隨意隨性，也不能繼續再保留那種只代表作者個人的一種視點，而是要通過作品另外傳達一種更加客觀的觀點意識。

從第二章，魯迅就開始了方向的轉變，但是到了第五章，這種敘述心理的轉變才算是完成。從第二章直到第四章，我們可以看出，魯迅敘述的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視點變成了阿Q 自己而不再是作者代為陳述，但是在這一階段的敘述中，我們還是可以找到很多作者的主觀性的意見，或者可以說，這三章的敘述中，阿Q 始終都是作者觀察的一個外物，作者自己的情感沒有和自己塑造的人物完全融合。因此，在對阿Q 的陳述上，往往給人一種刻板和生硬的感覺。

阿Q 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 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 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 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

這是第二章中的一段陳述，我們依次來分解讀一下魯迅的這種外化的視角。“阿Q 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這一句話中主語是阿Q，但是，從“全部在他眼中”，我們品味出的是一種作者自己觀點的陳述，是通過作者的眼睛看出了阿Q 不把未莊的人放在眼里，卻少一種阿Q 自己的情感體驗。但是在“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這一句話的視點中，則是作者看似是以阿Q 自己的內心活動為陳述的對象，但是將這一句話放在整段中再加上所有的標點是“冒號”，其實這依舊只是作者站在一個第三者立場上的一個純粹的敘述性語言。

但是到了第五章，這種阿Q和作者兩者交流的形式有了很大的變化，從第五章開始，阿Q 的故事開始以未莊為主要的背景，未莊的人和事開始成為阿Q 生活的一個主要的背景，前四章對于環境的介紹都是依托作者立場的介紹，但是從這一章開始，未莊的背景開始浮現在作品的表面，作者開始隱藏，體現出了小說敘事的基本狀態，也可以看成是作者創作心理轉變的完成。

1、“阿Q 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第二章）

2、“阿Q 禮畢之后，仍舊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于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墻上頭了。”（第五章）

通過這兩個關于環境的描寫，作者視點的轉變可以更加清楚地說明。第一個環境描寫摘自第二章，對于阿Q 生活環境的敘事主要通過作者的眼睛來完成，是一種純然的外部視角，但是在第二段的環境描寫中可以感受到這種對于周圍環境的展現完全是出于一種主人公的心理狀態，將讀者帶到了小說中主人公的這一立場上來，有一種和主人公一起親臨的感覺。

這種由完全客觀的第三者立場轉變為作者滲入、隱退，將自己的觀點通過小說人物的言行表達的視角，象征著作者寫作狀態的一個轉變，也看得出魯迅在最初構思受到中斷，創作心理逐漸調整的一個過程，因為要適應報刊的欄目調整，魯迅不得不做出創作心態的轉變，或許這也可以解釋一些研究者對于《阿Q正傳》“結構有破綻”①的疑問。

總的來說，《阿Q正傳》所表現出的這種連載體的特征和由于創作心理的調整帶來的一種結構視角的轉變，都是來自于傳播媒體——報紙副刊這種獨特形式的需要。也就是說，在研究一篇文章的結構時，對于載體的研究是絕對不能忽視的一部分。《阿Q正傳》結構形式上所表現出的特點和矛盾，從媒體研究入手或許是得到合理解釋的最佳方式。

注釋:

①竹內好氏在《阿Q正傳·狂人日記》（日譯本，巖波書店）“解說”里提到這一點。

［1］川本榮三郎.《阿Q正傳》的敘述句法［J］，中國現代文學叢刊，1995，（3）.

［2］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王吉鵬，袁慎浩.新文化傳播視域下的魯迅與《晨報副刊》［J］.中國現代文學叢刊，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