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含蓄是出了名的,含蓄得令外國人總是摸不著頭腦。比如,寶黛之間的愛情。那樣的癡心,那樣的纏綿,但彼此的心扉至死都不忍向對方敞開,死死守著,最多也就是一個虛掩,寧肯讓它在半明半暗中寂寞糾結,直至枯朽。
曾有一位英國朋友突然問我,寶玉為何不對黛玉說“我愛你”呢?我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支吾了半天才說,也許是不習慣吧。那位英國朋友又說,你們中國人一生中很少說“我愛你”,也很少說“謝謝”。聽得出,他的話里似乎有幾分指責的意味。雖覺不快,卻也得承認這是事實。
當然,我還知道另一個事實,即英國人可能是這個世界上說“我愛你”或“謝謝”最多的。但,這又能夠說明英國人就比中國人更懂得禮貌和真情嗎?我不以為然,于是回應他說,我們中國人所看重一個人的,不是說什么而是做什么。
所以,黛玉從不期待寶玉會說“我愛你”。倘若寶玉真的說出了這樣的話,那也定會羞煞黛玉,討得她一句“好沒意思的話!”這樣的無趣來。不由得,便又想到了朱自清《背影》里父親蹣跚著穿過鐵道,爬上月臺,去為遠行的兒子買些橘子的情景。那樣的深情,重得幾乎不堪承受,一句“謝謝”抑或“我愛你”又怎么能夠了得?所以,只好沉默,甚至不敢正視對方,僅把那終于消受不下的眼淚悄悄留給自己。此時此刻,眼淚便是那說不出也道不盡的千言萬語。
還是個小學生時,看見一個拉煤的師傅正在吃力地爬坡。那是一道又長又陡的坡,令師傅幾度僵持、寸步難進。我立即沖上前去,用盡渾身力氣總算幫師傅征服了高坡。師傅停下來,甩去套在身上的繩索,顧不上擦滿頭大汗,趕緊從衣袋里掏出一個蘋果遞給了我。然后,對我憨憨一笑,俯下身來繼續趕路。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蘋果就是那些拉煤師傅整整一天用來解渴的東西。他沒有對我說“謝謝”,事實是他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可我卻永遠忘不了他給我的蘋果和微笑。
不過,這些年來,我也常在反思那位英國朋友說過的話。我們過于深邃的含蓄是否也有點兒像西方哲學的晦澀了,以至于它有時可能嚴重影響了我們相互間的交流,甚而導致了誤解和猜忌的滋生。或許,我們有時不妨也可直率一些,好讓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就此避免。重要的是,我們誰都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遺憾。
想到這里,不禁想起自己已故去多年的祖母。祖母曾和我相依為命,然而,我卻從未對她說過一次“我愛你”,也不曾說過一次“謝謝”。要是祖母此刻還在的話,我真想為她,也為自己補上這樣的話。可惜,這樣的話我已經來不及補上了。在我和祖母之間,這種遺憾是永遠注定了的。
但是,因為這種遺憾而深感不安的我還是有些不甘心,總想努力一下。于是乎,就決定下次去為祖母掃墓的時候,一定要親口對她說上一聲:“奶奶,我愛你!”“奶奶,謝謝你!”
這年的春天,我再一次來到祖母的墓前。凝望著祖母的墓碑,忽然覺得其實有許多本該說的話都沒有說出,而那些話的分量絲毫也不輕于“我愛你”和“謝謝”。結果,在心里醞釀了許久的話終究還是未能大聲說出。遺憾本身大概就是無法彌補的吧。
離開祖母的墓地,依然對沒能說出的心愿難以釋懷。但沒想到的是,當天夜里的一個夢卻讓我見到了祖母。終于,當著祖母的面,我說出了沉沉積壓在心頭的話語:“奶奶,我愛你!”“奶奶,謝謝你!”
聽到我的話,祖母先是愣了一下,繼而點點頭,說:“孩子,我知道。”
祖母沒有說“孩子,我也愛你!”祖母沒有說“孩子,也謝謝你!”是的,這同樣也是祖母一生中從未對我說過的話啊。然而,這卻就是我同祖母間多年保有的一種真情默契:什么都不必說,只需默默牽掛著對方就好。愛就是彼此心靈間無需說出的那份默契和感動,正像祖母所說的那樣:“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