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柏克萊念博士的時候,有一位美國好朋友約翰。我當時是單身漢,他已婚,太太非常和善,我便成為他們家的常客。
約翰夫婦都是學生,當然收入不多,可是家里卻布置得舒適極了。他們會買便宜貨,收集了不少的瓷娃娃,滿屋子都是。我每次到他們家,都會把玩這些瓷娃娃。
約翰告訴我,他們的瓷娃娃都是從舊貨店買來的。有一天,我發現一家舊貨店,也去買了一個瓷娃娃帶給他們。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女,低著頭,一臉憂郁的表情。他們大為高興。
我們先后拿到博士學位后就各奔前程了。約翰畢業后就開了一家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就成為美國最大的安全系統公司的老板。
有一年,我去找他,他親自帶我去參觀他的系統展覽室,我才知道現在的汽車防盜系統幾乎都是他們公司的產品。看完展覽以后,約翰開車帶我到他家去。約翰的家在紐約的鄉下,全是有錢人住的地方。約翰告訴我他的家有三層紅外線的保護,除非開飛機,否則絕不可能闖入的。
約翰的太太在門口迎接我。他們的家當然是優雅至極,一進門,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個明朝的青花瓷器,往昔的瓷娃娃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座豪宅當然有極為復雜的安全系統,我發現,入夜以后,最好不要四處走動,恐怕連到廚房里拿杯水喝都不可能,必須打電話給主人,由他解除了系統,才可以去。
約翰唯一的女兒在哈佛念書。晚餐是在一張長桌上吃的,夫妻倆分坐長桌的兩端,一位臉上沒有表情穿制服的仆人來回送菜,每一道菜都很精致,每一種餐具更是講究無比,可是我想起當年我們在約翰家廚房吃晚飯的情形,我覺得當年的飯好吃多了。還有,那些可愛的瓷娃娃到哪里去了?
一年以后,我忽然在《華爾街日報》上看到一則消息:約翰將他的公司賣掉了,他一夜間得到了四億多美金,他的豪華住宅賣了五百萬美金,他只留下一個零頭,用四億多美金成立了一個慈善基金會。
幾天以后,約翰夫婦不見了,他的女兒已經結婚,到非洲去幫助窮人了,這位科技名人從此失蹤。
后來我收到了他的信,他現在住在英國一個偏遠的鄉下。一次我去英國開會,和約翰約好了去看他。下了火車,我找到了那條街。我在街上閑逛,忽然看到一幢房子的落地大玻璃窗與眾不同,因為這個窗臺上放滿了瓷娃娃。好可愛的瓷娃娃,我想這一定是一家舊貨店,我想起約翰夫婦喜歡瓷娃娃,決定進去買一個送給他們。沒想到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約翰在里面。這不是舊貨店,這是他們的家,完全對外開放的家。
約翰夫婦熱情地招待我。他們的家比以前的豪宅小太多了。他們把明朝青花瓷器捐給了紐約的一家博物館。
約翰告訴我為什么他最后決定放棄一切。他的公司得到了一個大合同,改善整個加州監獄的安全系統,他發現加州花在監獄上的錢比花在教育上的還多,而他呢?他越來越有錢,卻越來越像住在一座監獄里面。約翰決心不再拼命賺錢,而是要找回失去了很久的自由和恬淡。約翰夫婦在附近的一家高中教書,他們倆的薪水就足夠應付他們的生活了,因為他們生活得很簡單,平時騎自行車上班,連汽油都用得很少。
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我才發現我送的那個瓷娃娃放在桌子中間,他們舍不得丟掉那些瓷娃娃。我總算吃到了我當年常吃到的晚飯,也重新享受到約翰夫婦家中的溫暖。
我離開的時候,約翰送我去火車站,他告訴我他還有一些錢,他的女兒不會要他的這些錢,等他和太太都去世后,這些錢就全部捐出去。我說我好佩服他,因為他已經捐出他的全部所有。他忽然一笑,告訴我他仍然有一樣寶物,沒有捐掉。我對此大為好奇。他用一張小紙寫了下來,上面寫的是他不會捐出去的寶物。
火車開了,我和站在月臺上的約翰揮手再見,等看不見他以后,我打開了那張紙,紙上寫的是“我的靈魂”。
我坐在火車里,不禁一直想著,有些人什么都有,卻失落了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