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好孩子,9歲時父母送我去住校,我沒反對。插班插錯了,我比同班同學都小一歲,我沒吭聲。宿舍里受欺負,我從來沒告狀。12歲又給弄去美國,背井離鄉,我只當光榮,聽不懂英文,我只當單詞不夠,接著死記硬背。我覺得我其實是個好孩子,這么多變化我都忍過來了,似乎從來沒有跟父母抱怨過。
就這么不知不覺地我給自己刨了一個坑,居然和那種“反動封建”的文化勢力站在一條線上,要求中國人繼續忍下去。
直到有一次,看孟京輝的話劇版《活著》,我才恍然大悟。我喜歡孟京輝的戲,他的藝術表現手段永遠那么當代,他是在玩戲劇,而且玩得如魚得水。看他的戲總是覺得不陌生,但是又新鮮,很享受,但是不膚淺。
演出是在中國大劇院。
《活著》的書我很早看過,電影也看過。但是細節已經忘了。《活著》的話劇很好看,講了一個敗家子逆來順受的故事,是中國版的“悲慘世界”。孟京輝在波浪般的悲情中穿插了一些當代情節的歌舞和小品,于是苦海中突然就有了喘氣的機會,就不覺得那么苦了。
大概在看到這個情節——劇中主人翁高興意識到,如果他沒把家里最后的田地輸光,那么在“土改”中被槍斃的“地主”就不是他的賭友龍二爺,而是他自己了——的時候,我就發現:我們很會給自己的苦難找自我麻醉的借口,總是跟自己說“吃虧是福、吃虧是福”,我們認為這是美德。
但在苦難中逆來順受真的是一種美德嗎?
我看不得中國藝術中的苦難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我們所有的苦難不能升華,我們就泡在一池塘的苦水里面來回撲騰。雨果的《悲慘世界》也很慘,但是有了主教的憐憫和保護,主人公冉阿讓也從一個逆來順受的人變成了一個主宰自己命運的人。他的養女愛上了革命青年馬洛斯,馬洛斯在起義中負傷昏迷,冉阿讓救了他。最后在女兒有了好歸宿之后,冉阿讓帶著贖罪的愛離開人世。冉阿讓的態度告訴我們,他的苦難已經升華到一種智慧和價值觀念。
如果《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太戲劇化,那你也許喜歡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
在《憤怒的葡萄》里面,約德本來就不是一個善于忍受的人,不然就不會進牢房了。美國的經濟蕭條使他被迫去西部當長工,而最后,他因為反抗剝削而第二次出逃。
《活著》、《悲慘世界》、《憤怒的葡萄》都是敘述人間苦難的文學著作,都被拍成電影(甚至不止一版),也都被搬上舞臺。但其中最大的不同是,《活著》的苦難是沒有解脫的,主人翁的一切不幸永遠不會帶來半絲反抗的精神,而當歷史變遷,把他原來的不幸(丟了100畝地)變成了后來的僥幸(沒把他當地主槍斃),他還覺得賺了。他不會反抗,他只會受著。 這是中國式苦難和法國、美國式苦難的區別,我們對苦難的承受力比任何民族都強大。
這是好事嗎?這么能忍受,難道不是去縱容暴君嗎?這么聽話,難道不是放棄生命嗎?
是佛教?是孔子?到底是什么讓我們這么老實、這么能屈不能伸、這么逆來順受、這么乖、這么聽話?
如果那么大的苦難都不能讓我們獲得冉阿讓的升華和約德的反抗,那也許我們這群人就是富貴的命,真的也就活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