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兩天看《歌德談話錄》,看到十多頁,忍不住回頭看譯者是誰,朱光潛,嗯,不服不行。
沒有一字不直白,但像飽熟不墜的果子,重得很。
朱光潛,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教科書的人物,歌德也是,老覺得隔了十萬八千里。一聽到別人鄭重地說“老先生如何如何”,我就覺得隔膜,不愛去看。所以只是知道他們的存在。
朱曾寫過一個故事,有人說和自己的妹妹在一個家庭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一直到兩人的母親臨死的一刻,他才“看見”了她。
知道和看見,是兩回事。
二
昨天在《巨流河》里又碰到他。
齊邦媛寫在戰火中的武大,朱光潛當時是教務長,已經名滿天下了,特意找到這個一年級的新生,讓她從哲學系轉學外文,說:“現在武大轉到這么僻遠的地方,哲學系有一些課開不出來,我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不適于哲學,你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p>
朱開的課是《英詩金庫》,每首詩要她背誦。
1945年,戰爭未完,齊邦媛和幾個同班的女生,走下白塔街,經過濕漉漉的水西門,地上有薄冰,背誦雪萊的《沮喪》,“它的第三節有一行貼切地說出我那時無從訴說的心情:‘沒有內在的平靜,沒有外在的安寧’。”
當時的艱困,朱光潛上課時“一字不提”,只是有天講到華茲華斯的《瑪格麗特的悲苦》,寫到一個女人,兒子七年沒有音訊,說中國古詩有相近的話:“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竟然語帶哽咽,稍停頓又念下去,念到最后兩句,“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如果有人為我嘆息,他是憐憫我,而不是我的悲苦)”,他取下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闔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無人開口說話。
八十多歲的齊邦媛,一生流離,去國離鄉,卻一直記得這個瞬間,“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中也似有強韌的生命力……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三
1929年,當時社會風潮處處鼓呼讓學生運動,他卻讓青年時時小心“十字街頭上握有最大威權的是習俗。習俗有兩種,一為傳統,一為時尚。儒家的禮教,五芳齋的餛飩,是傳統;新文化運動,四馬路的新裝,是時尚。傳統尊舊,時尚趨新,新舊雖不同,而盲從附和,不假思索,則根本無二致”。
他要呼吁在思想上要打破一切偶像,但“打破偶像,也并非魯莽叫囂可以了事,那還是十字街頭的特色”。
他說,我們要能于叫囂擾攘中,能自由伸張自我,不要湮沒在十字街頭的影響里去。
所以他寫過為什么要研究美學,美無形無跡,但是“它伸展同情,擴充想象,增加對于人情物理的深廣真確的認識。這三件事是一切真正道德的基礎。從歷史看,許多道德信條到缺乏這種基礎時,便為淺見和武斷所把持,變為狹隘、虛偽、酷毒的桎梏”。
蔡元培說,一個沒有審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惡的,所以他們這代人,試圖在蠻荒上遍植青草,新綠燒成沙土,又有人在焦黑中栽下。1947年,朱光潛寫文章說文藝的天性便是自由,“文藝不光本身是一種真正自由的運動,并且也是令人得到自由的一種力量”。
他因為信仰這樣的自由曾飽受折磨,在北大的廣場挨批斗時,在現場的人后來寫“他稀疏的頭頂上白發在寒風中顫抖”。
他臨逝前,有學生去看他,他寫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四
他家保姆曾經說:朱先生在家里,連那兩只貓都敢欺負他。他有一個扶手椅,是寫作時坐的,那兩只貓也經常去那上面休憩。有時候他過去,那兩只貓也不躲閃,他揮著手:“走開!走開!”但那兩只貓理也不理他。
朱光潛的女兒回憶,在“文革”時,“有時候,吃著晚飯,抄家的人就來了,有些還是七八歲的孩子,闖進家門:‘朱光潛,站起來,站著!老實交待!’有時候我看不下去:‘你們讓他吃完飯不行嗎?’‘不行,我們還沒有吃飯呢!’”
善本身極為柔弱,但卻不可征服。
他女兒說他是個頑固的人,“雖然歷經磨難,可是只要是他認定了是正確的東西,他就會堅持下去?!母铩螅覄襁^他:‘不要弄你的美學了,你弄了哪次運動落下你了?再弄,也不過是運動再次來臨的時候讓你滅亡的證據?!f:‘有些東西現在看起來沒有用,但是將來用得著,搞學術研究總還是有用的。我要趁自己能干的時候干出來?!艺f:‘你還沒有搞夠嗎?’他說:‘我不搞就沒有人搞了。’”
他終生恪守自己的座右銘:“此身、此時、此地。”此身,是說凡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推諉給別人。此時,是指凡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推延到將來。此地,是說凡此地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