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是個普通的一線教師,執教小學英語二十年。最近兩年,開始擔任班主任。這樣的角色,意味著我不得不面對排山倒海般洶涌而來的各類調研、評比、展示及競賽活動。學校教導處、德育處、科研處,甚至黨建、工會,上傳下達各種工作,將諸多任務逐一落實到每一個教師,尤其是班主任。教學“七認真”、教學質量、科研任務、班級管理、少先隊活動,都有專人做專項檢查。
世間沒有絕對的自由,職業亦如此。即便動輒抵制、對抗,未必就能抵達自己期待的理想狀況。很多時候,我選擇妥協。
比如,我并不認為一個孩子考“不及格”,他以后的人生就注定失敗,但是,我會跟學校要求的“合格率”妥協。為了把孩子的分數提高到及格以上,我會在同情的基礎上對那孩子不遺余力地輔導。
比如,我會心平氣和他去整理全班學生的“廉潔文化”征文稿?!笆欠裼斜匾獙πW生進行廉潔文化教育”這樣的討論現場并不在本校,這樣的討論也不會需要我的意見。我體諒學校部門負責人的身不由己。作為班主任,我發動每個孩子參加這樣的征文活動。最后,我得將孩子們的征文整理、排版成規范的電子稿,交給負責人。面對這樣重大的主題,我所能做的,僅僅是:不出一聲,只在黑板上“英語回家作業”一欄里,增加一行“明天交‘廉潔文化’征文稿?!痹谡砗⒆觽兊恼魑母宓臅r候,看到誠實孩子辛苦的原創,也看到“聰明”孩子運用網絡技術復制、粘貼后的借鑒。不表揚原創者的誠實,也不批評“聰明”者的“借鑒”,我只負責上交征文的總數達標。我并不知道那些“聰明”孩子何時學會了這樣的妥協,但我真心地期待:那些誠實孩子可以更早懂得與一些不必要的人、事妥協。
這樣的妥協,在教育現場不勝枚舉。妥協的,只是一種形式,而不是真正的認可。人生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漫長。妥協,可以為自己贏得更多的時間與空間。然后,用這些時間與空間,去做我們認為更有意義的事情。
美國年度教師雷夫曾經說:“我教授所有政府要求我教授的課程,我的班級參加所有政府要求學生參加的考試。我增加了我想增加的教學內容,并且不替換、不取代任何政府要求我教的那些東西。在我剛開始教書的時候,我想幫助學生排練莎士比亞戲劇,教育官員們給我找了很多的麻煩。但是,當我的學生成為學校里的尖子生的時候,他們閉上了嘴?!北豢偨y譽為“國家英雄”又如何?雷夫老師一樣選擇妥協。他不標榜自己的理念與行動才是唯一正確可取的,更不借此試圖抵抗政府的各種要求。教學內容也好,考試也好,雷夫老師都按要求完成,并取得不錯的成績。越來越精細的標準化考試未必是雷夫老師認同的,但是面對自己的不認同,他并不抵抗。在選擇妥協的同時,他也給自己贏得了更大的空間。莎士比亞戲劇排演,藝術課程,電影課,帶孩子們遠行……這些他更看重的才得以開展并堅持下來。
跟雷夫老師一樣,面對我所不認同的,我也時常妥協。但是,我始終在妥協之余堅持我所認同的。
我堅持不設立班干部制度。在厚厚的《班主任手冊》上,“班干部名單”那一欄里我也填寫完整。但是,那只是隨意填上去的幾個名字,毫無意義。在擔任班主任的兩年間,我不跟孩子們提“班干部”這個詞。我不跟孩子們和家長闡述“不設立班干部”的意義——有時候,靜悄悄地開展也是一種妥協。我不能放任有些孩子以班干部自居,對著學困生或者行為習慣差的同學大呼小叫。每個孩子的人格都高貴且平等,學習成績好的孩子并不等于有特權在弱勢孩子面前失去基本的禮貌與尊重。很多時候,成績優等生的飛揚跋扈的確是一些班主任培養或者放任出來的?!芭掳嗌夏硞€同學甚于怕某個老師”這樣的情形在孩子們中間也是常事。那些令班上同學害怕的班干部卻在老師面前十足的“溫良恭儉讓”,這樣的分裂是誰造成的?相比所謂培養得力的“小助手”,我更在意弱勢學生的處境。因為學業困難或者自律能力差,他們已經在學校生活中承受太多失敗與痛苦了,我不愿意他們還受到來自同伴的精神壓迫。在我的班上,我甚至不設課代表。每次收發作業,我都只問一句:“誰這會兒有空?請過來幫忙發本子?!辈⒓由弦环萏嵝眩骸叭绻阏趯懽鳂I,或者正想喝水、上廁所,請先完成自己的事情。一個人,應該在做好自己的事情的基礎上,然后在能力范圍內為大家服務?!边^分宣揚“為他人服務”,有可能讓孩子們主次不分,導致為了取悅他人而耽誤自己。不僅學業,甚至將來的幸福,都有可能出現問題。
我堅持不跟孩子們提“集體榮譽”這樣的大詞。所帶班級是否“優秀”、是否“文明”,是很多班主任所在意的。而考核一個班級是否是“優秀班級”或者“文明班級”,學校會有具體而細微的考核條例。從教室衛生、課間紀律、出操狀態、進餐禮儀、各項活動的參與及得獎、每天沒戴紅領巾的學生人數……考核的部門很辛苦,瑣碎的加分、減分計算,每周、每月都要匯總、反饋。班主任們在意的可能不是被扣錢,而是能否得到這個榮譽稱號。于是,很多班主任都盯著自己班級的各項考核分數,一旦失分,就如臨大敵。不是訓斥導致失分的學生,就是苦口婆心教育全班同學要重視集體榮譽,甚至把考核分超過自己的班級視為假想敵,營造出同仇敵愾的種種氛圍。而我始終認為,取得“文明班級”“優秀班級”這樣的集體榮譽,不該成為教育的出發點。教育的目的應是培養學生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保持個人及所處環境的衛生,參加活動安靜有序,就餐時候文明……我會用心教導學生養成這些良好的習慣,但是會淡化班級考核這個概念。養成良好的習慣,只是為了讓學生因此終身受益,而不是為爭奪外在的榮譽——所謂榮譽,應該讓孩子們理解成是努力之后水到渠成的獲取。學生若從小養成爭名奪利之心,那么他們將日益失卻平常心,養成更多功利心。若這些孩子長大后都充滿功利心,這樣格局的社會也不是教師所期待并愿意看到的。
我堅持認為,教師該為學生的一生幸福著想。孩子們的未來生活是否幸福,并不取決于他們在校期間的考試成績,也未必取決于他們的學歷、文憑。我愿意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幫助孩子們取得他們能力范圍內最好的成績。但是,我更看重的,是他們在學校里能夠錘煉、提升讓自己今后幸福的諸多品質?!盀樗酥搿痹撌亲顦闼刈罨镜牡拙€。這樣的要義,是要在真實的場景中體驗的,而不僅僅是教師在課堂上的強調。記得一個微雨的餐后,我帶孩子們從餐廳回教學樓。經過一處泥地上鋪就青石板的小路,我反復提醒孩子們:“請大家注意別踩在泥地上。不然,鞋子上的泥土會進入教學樓,會給保潔工阿姨增加工作量的?!边@是“為他人著想”的真實而具體的詮釋。副班主任去醫院看病,我會叮囑孩子們要問候看病回來的副班主任。我提醒孩子們要善于用語言和行動去表達對他人的關愛,銘記“心懷好意,口說好話,身行好事”這“三好”……如果孩子能一生遵循這樣的要義,何愁未來人生的幸福指數會低?
我堅持認為,學生在學校里就應該開始學習終其一生有用的技能。學生到學校里來,除了學習文化知識與各項藝術、體育和勞動技能,還要學習一項極其重要的技能——與他人和諧相處。社會不是桃花源,校園也從來不是象牙塔,孩子們之間的蓄意傷害事故層出不窮。有時候是源于一個不妥當的玩笑,有時候是生氣之后想教訓對方。動機都不算惡毒,但很有可能導致嚴重的傷害事故。這樣的報道我們也屢有所聞。其實,孩子們之間的矛盾的起因,很大程度上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些疏忽導致的小細節,一些不經意出口的話語,讓其中一個人自覺受到傷害并因此要報復。身為教師,的確要悉心教導學生更好地表達自己,不以惡意揣摩他人的動機,要寬容他人對自己的批評、指責甚至無意傷害……教師該為孩子們的言談舉止、為人處世打下一個基本的底子,或許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血淚傷痛。
這樣的堅持還有很多。這些“堅持”其實也都源自我最初的一個堅持:堅持教育首先該完成孩子們作為“人”的成長,其次才是學習與能力的發展。
我知道,妥協與堅持,看似矛盾。但是,在教育現場,它們可以和諧共存。因為妥協,我才有了堅持的空間。因為堅持,妥協才有了意義。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市工業園區青劍湖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