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化管理”：應試教育的產物和助推器

作為普通教育、基礎教育范疇的中小學，如何與“軍事”掛起鉤來，為何倡導“軍事化管理”？這種世界范圍內罕見的怪現象卻在我國基礎教育、特別是普通高中教育中普遍存在著。學校“軍事化管理”的具體表現是：整齊劃一的課程，學生學什么、怎么學、達到什么標準，均被嚴格控制；整齊劃一的教學，把教學的本質理解為知識灌輸和技能訓練；整齊劃一的評價，把評價的本質理解為甄別與選拔，學校中的一切評價都圍繞中考、高考和各類統考而展開，外部評價變成唯一評價；整齊劃一的管理，把管理的本質理解為對教師和學生的思想與行為進行高效控制，控制的目的是進行所謂“有效教學”，以在考試競爭中勝出。

近年來我國學校的“軍事化管理”已達到令人發指的程度，許多現象讓人啼笑皆非。有的學校為強化學校紀律，推門檢查“抬頭率”，“抬頭率”高者，被認為學習“不夠專心”，“抬頭率”低者，則學習紀律“好”。有的學校每天早操、課間操均高聲呼喊類似“問天下誰堪敵手，九三人，稱霸一方！九三人，稱霸一方！”“我很堅強，我很努力，我能成功，一定成功！”“忘時、忘物、忘我，一鳴驚人！”這樣的口號。有的學校在距離高考一百天的時候全校教師和學生集中在操場上進行慷慨激昂的“百日誓師大會”；高考前夕、上考場前，全體學生站在教學樓走廊上，人人伸出右拳且高過頭頂，高喊類似“為了爹娘，為了自己，拼了！”這樣的口號，其陣勢像臨上戰場的死士。有的學校的高三教室里，有人邊打吊瓶邊緊張復習，其情形恍如野戰醫院。在我國當前的教育實踐中，諸如此類的悲壯現象不勝枚舉。

在河北，有一所被譽為“素質教育先進校”、全國聞名的重點中學，該校在過去13年中蟬聯河北省“高考冠軍”，每一個學生從入校第一天到三年后的6月6日即高考前一天，均是早上5：30起床、晚上10：30熄燈，雷打不動。學生的每一個行為都被整齊劃一地控制著。一個明天就要參加高考的學生，今天早操時，依然借排隊上操的間隙捧著書本在朦朧的天光里大聲朗讀。記者問他：“干嗎如此用功？”該生回答：“我今天多學一分鐘，明天可能會多考1分或更多分，只要多考1分，就可以在全省干掉1000人！”2011年，在該校進行了4天實地考察的中央電視臺記者將該校學生稱為“高考特種兵”，感慨說道：“這里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斗，就像一個‘集中營’，學生的學習近乎麻木，除了學習、背誦這么一個過程之外，周圍其他的一切幾乎都可以說是視而不見了。”根據這位記者的觀察，我國某些表面看來是“最好的學校”，其本質則是“學校集中營”。這是對我國學校“軍事化管理”狀況的基本概括。

“軍事化管理”盛行的現實根源是應試教育。應試教育本質上是專制教育，它以知識灌輸、技能訓練、提高考試成績為借口，本質上是少數人對多數人、上級對下級、成人對兒童的專制與壓迫。“軍事化管理”則是實現應試教育之專制目的的便捷手段。

我國學校“軍事化管理”產生的歷史根源至少包括兩方面。首先是源遠流長的具有“反理智主義”性格的法家傳統。法家著名經典《商君書》之“賞刑篇”曾這樣寫道：“圣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壹賞則兵無敵。壹刑則令行。壹教則下聽上。”“圣人”統治國家的基本手段是“統一獎賞”、“統一刑罰”、“統一教義”。“壹賞”、“壹刑”的目的是“壹教”，其終極目的是達到“下聽上”。由此必然引出“以吏為師”、“以斬首為勇”這樣的極端“反理智主義”的治理傳統。因此，法家的治理傳統是我國學校“軍事化管理”的歷史淵源。其次，流行于我國20世紀戰爭年代和運動年代的革命意識形態視統一化、集權化、順從化的“軍事化管理”為“積極的”、“進步的”管理理念與實踐，這顯然是這種管理方式在學校中流行的近因。

教育本質上是尊重獨特性的事業，學校中最危險的現象是思想與行為的整齊劃一。這意味著教育管理要始終以尊重學生的個性自由與教師的專業自主權為前提。以整齊劃一的集權控制為特點的“軍事化管理”本質上是“反教育的”，需要徹底摒棄。

摒棄應試教育及相應的“軍事化管理”，走向素質教育及相應的民主化管理，是我國當前基礎教育改革的根本方向和重大課題。素質教育本質上是民主教育，這意味著要解放每一個學生，尊重并促進學生的個性發展；解放每一個教師，尊重教師的專業自主權；解放每一所學校，讓學校成為文化創造的場所和自由個性交往的樂園。

符合素質教育要求的學校管理即民主化管理。這意味著倡導學生自治和教師的專業自主，鼓勵教師和學生在尊重個性自由和思想差異的前提下積極交往與互動，采用民主審議的方式解決沖突并做出決策，讓班級和學校真正成為師生的“公共領域”。

杜威曾說，民主意味著個人與個人之間、個人與集體之間、不同集體之間共享的利益充分增加，互動更為自由；民主不只是一種政府組織形式，更是一種個人的、私人的生活方式；民主是合作進行的探究與創造，是一種“合作性實驗”。這意味著民主化管理不只是一種學校管理方式，更是一種教育方式，其目的在于培養學生的民主素養、個性自由、合作精神和探究能力。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