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與尊嚴不僅體現為怎么活,也體現為如何與人生告別。
羅點點是開國大將羅瑞卿的小女兒,但她讓人們記住的卻是另一個身份:推動“尊嚴死”公益網站“選擇與尊嚴”的創始人。
從對抗死亡的醫生,轉身為一名倡導順從自然死亡的公益人,羅點點走在一條充滿誤解和艱辛的路上。她說:“臨終時不做過分的治療,自然而有尊嚴地與人生告別,這才是真正歸還了人的死亡權。雖前途漫漫,但我愿意堅持到底。”
原來人的尊嚴還在于死亡權
羅點點畢業于上海第二軍醫大學醫療系,后去了解放軍總參管理局衛生處門診部,在心血管內科做了多年醫生,轉業后到投資管理公司的調研部工作,接著又轉行到媒體公司做創意總監。其間,她出版過小說、傳記、隨筆,也為報刊撰寫過經濟專欄,還擔任過影視編劇、策劃——在2004年之前,她的生活平靜踏實,與“尊嚴死”絲毫沒有關聯。一切被打破,只在一夜之間。
2004年春節前,羅點點的婆婆因糖尿病住院,翻身時突然被一口痰堵住,心跳、呼吸驟然停止。雖然醫生第一時間給老人使用了呼吸機,老人的心臟還在跳動,但已經沒了自主呼吸,而且完全喪失了神志。不過,如果使用生命支持系統,還能拖很多時日。醫生的告之讓羅點點陷入了掙扎。老人得病多年,曾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如果病重,她不希望被切開喉嚨插上管子,又浪費,又痛苦。
在反復掙扎、考量后,最終,羅點點做出了決定:給婆婆撤掉呼吸機??墒?,回到病房,她站在窗前拉著老人的手,感受到從老人體內傳來的溫暖,所有的決心在那一瞬間崩潰。羅點點摩挲著老人的手,流著眼淚反復地問自己:“我們這樣做,到底是不是真的符合老人的愿望?”
在親人的支持下,第二天,老人的呼吸機、維持血壓的藥物被停用,她平靜地離開了人世。整理老人遺物時,羅點點發現了一張夾在日記本里的字條,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一段話:“在我生命盡頭,我不希望被過度搶救,我的要求委托給學醫出身的點點進行處理?!?/p>
這張紙條讓羅點點長長地吁了口氣。但她依然后怕不已——如果沒有這張紙條,或者紙條上寫著另外的意思,那怎么辦?有什么辦法能讓這件事不像猜謎語,不再讓逝者、生者兩不安?
疑問自此鋪開,只是一直無解。而這時,又傳來了作家巴金先生去世的消息。
身患惡性間皮細胞瘤的巴金,最后的六年時光都是在醫院度過的,先是切開氣管,后來只能靠喂食管、呼吸機維持生命。巨大的痛苦使巴金多次提到安樂死,還不止一次地說:“長壽是對我的折磨?!比欢?,周圍的人對他說,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著。最后的日子,巴金常說的只有一句話:“我是為你們而活。”羅點點頓時醒悟:“原來把死亡的權利還給本人,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至此,羅點點對“臨終不插管”更為留意。不久,一份名為“五個愿望”的英文文件闖進她的眼簾。這是一份美國400萬人正在使用的、叫做“生前預囑”的法律文件。它允許人們在健康清醒的時刻,通過簡單易懂的問答方式,自主決定臨終時的所有事務,諸如要不要心臟復蘇、插氣管等等。
仿佛黑夜星光般,“五個愿望”讓羅點點找到了路途,“死亡往往是猝不及防的,就算你還沒老,它也可能驟然來臨,那為何不趁著自己還健康、還熱愛生活、對常識還有完整判斷力的時候,花點兒時間想想‘怎么死’?否則大限來臨時,往往驚慌失措、怨天尤人、任人擺布和沒有尊嚴——在生命末期,放棄搶救也是一種權利?!?/p>
于是,2006年,羅點點成立了“選擇與尊嚴”公益網站,提倡“尊嚴死”,希望人們在意識清醒時,在網上簽署“生前預囑”,選擇臨終時不做過分治療,自然而有尊嚴地與人生告別。
“小眾話題”里的濃濃哀傷
羅點點將“選擇與尊嚴”視作自己后半生的要義。她請人設計了網站的標識,然后借鑒美國“五個愿望”的操作模式,開發出了符合國情的“生前預囑”。這新的“五個愿望”是:在生命末期需要什么樣的醫療服務;要不要使用心肺復蘇和呼吸機等生命支持系統;在情感上需要別人如何對待自己;希望家人和朋友如何看待自己的死亡;誰來做我簽署這份文件的見證人。注冊會員填寫完畢后,這些資料將永久保存在網站數據庫中,如果想法變了,隨時可以修改、撤銷。
然而,羅點點和志愿者去各大醫院傳播“生前預囑”,常常被醫院負責人婉拒,“我們這兒是救死扶傷的地兒,誰接受得了你們說死呀!”她們在公園里發問卷調查,退休的阿姨們一聽就不樂意了,“活得好好的,這么早讓我們想到死?”她們想注冊社團,可是7年了,還沒有申請下來。
還有人總問,這是“安樂死吧”?羅點點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安樂死”是“在醫生的協助下自殺”;而“尊嚴死”只是建議在生命終末期,不使用徒然延長死亡過程的生命支持系統,以更自然、更有尊嚴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生前預囑”的注冊量一度增長緩慢。直到2011年5月,羅點點接受《小崔說事》采訪時,還只有198人。而在那之前,羅點點出版了《我的死亡誰做主》,將“我的五個愿望”附錄在后,提高了一些知名度。雖然如此,羅點點鮮有氣餒的時候,而真正的挫敗感,則來自于各種活生生的“臨終過度治療”案例。
女孩瑩瑩患有“嬰兒型進行性脊髓性肌萎縮”,從小不能站立,除了腦袋全身癱軟,30歲了,身體卻一直像四五歲的兒童。2011年初,瑩瑩突發心跳呼吸驟停,送到醫院后搶救不成,被確認為腦死亡。傷心欲絕的家人決定放棄搶救,不料醫生不干,因為腦死亡不是臨床死亡標準?,摤撾m然腦死亡,沒有自主呼吸,循環全面衰竭,肌肉骨骼結構早已破壞,但心電監護儀上還有心跳,放棄不符合臨床操作常規……最終,當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終于消失時,已逝去多時的瑩瑩因肌肉已經僵硬,拔出呼吸機時嘴已然合不上……
還有個病人,在病床上“不死不活”躺了四年多,可家屬就是不拔管子,因為病人的醫療費用不需自掏腰包,且病人活著一天就能領一天工資。病人的兒子甚至跟大夫說:“你再給我父親延長一天,我給你1000塊錢。”這天是31號,再“延長一天,下月的工資就有了”。
至今,羅點點仍見證著一例例不那么有尊嚴的死亡。有朋友彌留之際,光升壓藥多巴胺就打了一千多支,火化后的骨灰都是綠色的。還有一位醫生朋友得了癌癥,生死抉擇時不愿使用放射療法,卻孤立無援,最終選擇吞服安眠藥自殺……每次淚眼滂沱之后,羅點點都會對自己重復一句話:“自己也好,別人也罷,既然人生來注定要死,就有權利死得不太難看。所以,還是要多做事?!?/p>
艱難旅程里淡淡溫暖的光亮
作為曾經的臨床醫生,羅點點很清楚一個事實: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好不了,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能好,只剩下三成多是給醫學和醫生發揮作用的。可數據顯示,中國每年75%以上的醫療支出,都放在臨終人工支持系統的消耗上。
所幸的是,與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少。和羅點點一起創辦網站的先后有二三十人,大多是醫務工作者、學者、記者、企業家,是享有話語權的社會精英群體。網站注冊的志愿者有五六百人,維持網站、組織活動的費用是一些企業家朋友贊助的。
當然,更多的安慰來自身邊。在羅點點見識的數千例死亡中,有這樣一個老太太,得知自己肺癌晚期后,放棄了化療,在醫院申請了一個能由她自己安排的單間。老人將單人病房布置得非常溫馨,墻上掛滿了家人照片,室內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張沙發、幾件小家具。圣誕節、春節,她還親手制作充滿童趣的小禮物,送給來看望她的同事……病重時,老人一直在鎮靜狀態中度過,偶爾醒來,總會努力地向查房的醫護人員報以優雅的微笑,直到最后悄然去世。
2011年,羅點點出版了講述“尊嚴死”的作品《我的死亡誰做主》,而這本書慰藉了很多人,包括一度身處風口浪尖的醫學博士陳作兵。
2011年4月,陳作兵為他78歲的父親會診,確診其腹膜惡性間皮瘤晚期已全身轉移,無法治愈。如果選擇化療,最多延長幾個月生命,但身心的痛苦不言而喻。多方考慮后,陳作兵選擇放棄化療,而讓有公費醫療的父親安享最后人生。
2012年3月4日,老人平靜地走了。父親走后,陳作兵的手機被打爆,“不孝之子”的謾罵、各種爭議鋪天蓋地而來,連“總關注國家大事”的白巖松都花了二十多分鐘,在節目中專門談論此事。
關鍵時刻,除了心理的強大,《我的死亡誰做主》也是陳作兵最堅強的后盾。“父親在最后的日子完成了在醫院做不了的很多事:和親友告別,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和做豆腐的、種地的鄉親聊天。度過了最后一個春節,吃了最后一次團圓飯,還拍了一張又一張全家福……他在臨終前一年做了所有想做的事,了無遺憾地平靜離去,很滿足也很體面,所以,如果還有一次機會,我還會這么做!”
還有一個更讓羅點點安慰的消息。在看過《我的死亡誰做主》后,開國上將張愛萍將軍的夫人李又蘭心有所感,欣然填寫“生前預囑”。2012年2月,老人安詳地走完人生,成為羅點點得知的第一例生效的“生前預囑”。
這些淡淡的溫暖讓羅點點越發“瘋狂”。她開始搜集一些臨床醫生親歷的臨終事件,集結成書,警醒世人。2013年7月,《死亡如此多情——百位臨床醫生口述的臨終事件》出版,羅點點在“編者的話”中寫道:“以自然和有尊嚴的方式離開世界是一種權利,需要被維護。”
這一概念需要推廣,而推廣中最困難的一部分,是被忌諱談論的死亡文化。好在,冰凍正一點點被打破。就在新書上市之前,羅點點的“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最終獲得北京市民政局審查批準——羅點點的“尊嚴死”事業,又往前邁出了一大步。
而羅點點自己,也想好了最后的“生命句號”:死后通過捐贈變成一副白骨,掛在一位高大漂亮的隨便什么科醫生的衣帽架上,每天和他一起面對病人,穿他的衣服,還聽他用特別軟綿的口氣打招呼:“嗨!羅美麗!”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