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兄弟

我去尋找一條小河

沿著這條小路，這條里下河平原常見的小路，我去尋找那條河，尋找那條鐫刻著歷史曾經(jīng)熱血染紅的小河。

蚌蜒河。清澈的河水，岸邊高大的香樟，銀杏在河中投下綠綠的樹影，河水綠澈蜿蜒向東流淌。

我將目光投向七十二年前的那個初夏，那個悶熱得沒有一絲風的清晨。

陳中柱，那位濃眉大眼的國民黨軍人，身著白土布中裝，脖子上掛一架望遠鏡，疾步從那間草屋走了出來，他雙眉緊鎖，掃視著眼前敵情險峻、危機四伏的七汊八港。

1941年，中日戰(zhàn)火交織最為密集的日子。6月初，日偽軍由泰州、興化、東臺、海安、高郵五路出兵兩千余名，包圍魯蘇皖游擊總指揮李明揚部于泰州北鄉(xiāng)之三角垛，重點又直指抗日最為堅決的第四縱隊少將司令陳中柱部。其時，陳中柱部孤駐張家莊，腹背受敵，不得已退至興化武家澤一帶。

戰(zhàn)斗如期而至。興化老閣方向開來十幾只日偽敵軍汽艇，機槍炮彈呼嘯而至，在河中濺起幾丈高的水柱浪花。已率部與敵軍戰(zhàn)斗數(shù)日的陳中柱一聲大吼：給我打！狠狠地打！身材高大，一手舉著望遠鏡，一手揚著槍的陳司令與士兵一起登岸沖鋒，沖在了最前頭。孤軍無援，硬拼無濟于事。他意欲帶部隊從武家澤突圍，拉往鹽城方向。陳中柱沉穩(wěn)指揮部隊作殊死戰(zhàn)斗，打退一幫，又打退一幫，可畢竟敵我懸殊，敵人的火力太猛，第三次試圖沖出重圍的陳中柱部又被敵人重重包圍。

就在這個拂曉，為搶渡蚌蜒河沖出日偽軍重圍，魯蘇皖邊區(qū)游擊總指揮部第四縱隊少將司令陳中柱，在率部斃、傷日偽軍六百余人后，身中六彈壯烈殉國，與四百多名將士一起倒在了武家澤那曠遠又綠意正濃的田野上，年僅35歲。

兇殘的日軍割下陳將軍頭顱帶到泰州向指揮官南部襄吉請功，陳將軍的頭顱是對其恨之入骨的日寇巨額懸賞的。

那一日武家澤狂風漫卷，蚌蜒河嗚咽成濤……

我去尋找一條小巷

我去尋找那條叫做“烏衣巷”的小巷，蘇北東臺城東曾經(jīng)的那條小巷。大半個世紀前陰森的烏衣巷監(jiān)獄。腳鐐手銬，斗大的囚室內(nèi)，中共地下黨員趙敬之隔著鐵窗，遙望天上的星子，模糊閃爍。

1939年，那個陰霾密布的秋日，在職業(yè)中學任教的趙敬之因宣傳抗日，并動員、組織一批青年學生去皖東北受訓，被國民黨特務告密，抓獲關押在了東臺烏衣巷的監(jiān)獄中。

夜深了，看著星星，看著自己灰色布衫上的血跡斑斑，耳邊又響起白日審訊時的虎狼之聲：共產(chǎn)黨！你是頑固的共產(chǎn)黨！再不招，活埋！趙敬之不怕死，那個歲月那個年代，加入共產(chǎn)黨，是信仰使然。從站在鮮紅的黨旗下，舉起拳頭莊嚴宣誓之時，他就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黨了。

自己的時間可能不多了。敬之想起妻子想著女兒，又想起長自己一歲的發(fā)小、親如兄弟的陳中柱。

在建湖草堰口，聰慧果敢的中柱是敬之玩得最好的友伴，春日里一起打草夏日里一起在大河里鉆猛子。趙敬之上學，而中柱因家境貧寒，只能羨慕地看著敬之背起了書包。是兄弟就該同進出，敬之扔下書包回去向父親請求：讓退之（陳中柱字）和我一起進學堂吧！趙家交了雙份的學費，敬之、退之形影不離地度過了幾年的完小與初中時光。

1925年，敬之以優(yōu)異成績?nèi)チ四贤ㄗx高中，中柱去了上海做工。少年不知事，揮一揮手總以為很快就會見面，殊不知，這一分就是迢迢關山萬里月，這一去更是共產(chǎn)黨、國民黨各為其陣。盡管政見不一志向各異，這份兄弟情誼不變。

夜色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的敬之并不知道，他的兄弟陳退之此刻正看著手中的信件夜不能寐。敬之，敬之，你受苦了。為兄的豈能坐視不管！

1939年秋天，陳中柱率領的這支國民黨抗日部隊剛抵達泰州，司令部設在泰州城里。隨著“篤篤”的敲門聲，一個面帶淚痕的女子走了進來：退之兄，請救救敬之啊！

原來是敬之的夫人陳靜熙。趙敬之的被捕及準備處決的消息令黨組織萬分焦急，急派趙敬之夫人前去泰州找陳中柱，請他設法營救。

陳中柱拍案而起，得知是韓德勤的部隊關押著自己的兄弟，他心急如焚，即刻修書一封，派自己的五弟勛武、三弟步平，星夜兼程趕至東臺，終將趙敬之保釋出獄。

遍體鱗傷的趙敬之被接往泰州陳中柱的家中，陳中柱為之請醫(yī)尋藥。兄弟重聚，除了對抗戰(zhàn)形勢的分析，兩人還相互擊掌：等哪日將鬼子趕出中華，我們回鄉(xiāng)，去蓋一所像樣的學校！

我去尋找那一方石桌

雕花窗盤龍臥鳳精致繁密，青石凳圓石桌古風樸雅。桌上清茶一杯，芳香四溢。那個早春的陽光下，這個院落笑聲朗朗，新四軍軍長陳毅與國民黨將軍陳中柱對席而座，談笑風生。

1940年6月，新四軍在泰興郭村休整。陳中柱迫于軍令，派出部分兵力前去參與對新四軍的戰(zhàn)斗，幾個回合就損失了一個營的兵力，并與幾百名部下成了新四軍的俘虜。趙敬之坐不住了，趕往郭村。

“陳毅軍長，陳中柱不是軍閥兵痞之輩，更不是茍且賣國之人。他是抗日的將領，他在臺兒莊戰(zhàn)役在若干抗日戰(zhàn)場上立有赫赫戰(zhàn)功。”

陳毅笑了：“敬之兄，那我得會一會你的這位結拜兄弟，這位令鬼子跌膽掉魂的少將司令。”

當陳中柱與陳毅將軍圓桌旁對面而座，陳毅開門見山的幾句話，即令他為這位共產(chǎn)黨高級將領的氣度與才情折服。

自此，陳毅率部借道泰州東進黃橋；黃橋決戰(zhàn)中，陳中柱信守諾言，保持了可貴的中立，新四軍方能一舉打敗反共頑固派韓德勤。新四軍停止進攻后，蘇魯皖地區(qū)游擊總指揮李明揚和陳毅在泰州文明旅社談判，達成諒解，兩軍合作，一致對外。談判以后，雙方交換戰(zhàn)俘，陳中柱特派副官室主任率部推了十幾車毛巾、鞋子等慰問品和十余箱子彈送到新四軍駐地刁家鋪，以示友好。

這時，驚悉陳中柱在武家澤一戰(zhàn)壯烈殉國，時任鹽城十四區(qū)區(qū)長、兼上岡中學校長的趙敬之為之扼腕，淚水縱橫哭向蒼天：中柱兄弟，我永遠的好兄弟！

1947年8月，為籌辦蘇皖邊區(qū)第五行政區(qū)高級專科學校，趙敬之去行署匯報工作，在穿越串場河封鎖線時，與敵人便衣隊遭遇，不幸被敵人殺害，鮮血將串場河水再一次染紅。

我去尋找那條泰州老街

隔著七十個春夏秋冬，我靜靜地佇立在這個巷頭，看著這位叫王志芳的女子，身懷六甲的25歲的女子，手中攜著6歲的小女兒，一步一步又一步，堅定無比凜然決然地走進這條古巷，邁進了這個院子，這個刺刀林立懸掛著紅膏藥旗的日軍駐泰州的指揮所，南襄部吉的指揮所。

“我來要我丈夫的人頭！”美麗、羸弱的女子決絕無比的口氣令南部襄吉一震。

“你是？”

“我是陳中柱將軍的夫人！我來要我丈夫的人頭”！

南部襄吉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竟敢如此這般走到他的指揮所索取陳中柱的人頭。愕然。靜然。指揮所一片寂靜。與陳中柱蚌蜒河一戰(zhàn)勝了的南部忽然覺得自己敗了，一敗涂地。

一個精致的紅木匣，打開，一尊青瓷大花瓶中，陳中柱將軍的頭顱泡在藥水中。南部將其恭敬地捧至王志芳面前。

八載歲月，與相愛的人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艱難又是多么甜蜜。1933年，美麗開朗的南京姑娘王志芳嫁給了英氣逼人的國民政府中央大學的軍事教官陳中柱。

嫁給軍人就是嫁給顛沛流離，何況是兵荒馬亂國破家亡的年代。王志芳攜著幼小的女兒追隨著丈夫、心中的英雄，艱難跋涉無怨無悔。有什么比一家團聚更重要呢？有什么比提心吊膽看著丈夫安然歸來更幸福呢？

1941年6月5日凌晨，天出奇悶熱。“志芳，戰(zhàn)斗馬上就要開始了。”陳中柱匆匆來到妻子的小船告別。看著即將臨盆的妻子，將軍心中滿是愧疚。

“我知道。”王志芳緊緊地看著丈夫，目不轉(zhuǎn)睛，美麗的眼中已蓄滿了淚水。

他把一張前一年在泰州全身戎裝的照片放在妻子的手心，隨后又把一個小錢包塞到妻子衣袋里。志芳拼命把眼淚往肚里咽，痛苦又柔情萬千。

就這樣陰陽兩隔，就這樣此恨綿綿。

看著一言不發(fā)只是深情注視著丈夫頭顱的王志芳，看著志芳膝前哀哭的小小女兒，南部襄吉作了一送客的手勢，可王志芳揚起頭來秀目噴火：我要帶走丈夫的頭顱，否則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南部襄吉驚愕著向后退了兩步，說著僵硬的中國話：你丈夫是為了你的國家，我是為我的國家。但我們崇敬他的英勇。

寂靜，寂靜。好一刻，淚水沿著志芳的面頰無盡地流淌，雙眸依舊噴射著仇恨的怒火。南部終雙手作捧送狀。

王志芳將陳中柱完整的遺體重殮，葬在泰州西門外西倉橋下一位唐姓農(nóng)民田里，第十根電線桿。她對自己說，記著啊，第十根電線桿的下面！

時隔七十年，遠在澳大利亞的王志芳女士對著鹽城電視臺的攝像機鏡頭，95歲的老人唱起了丈夫陳中柱將軍部隊的軍歌“國民黨，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站在一條線上，抗戰(zhàn)高于一切，他們貢獻了全部的力量”，蘊藏在心中幾十年的歌聲，今生今世的愛與痛，老人的歌聲激越高揚，老人的淚水恣意縱橫，老人的面龐紅潤勃發(fā)，是愛情的彩霞飄然而至吧！

陳中柱，字退之。建湖縣草埝口鄉(xiāng)人，1906年出生，1941年犧牲。

趙敬之，名恒禮。建湖縣草埝口鄉(xiāng)人，1907年出生。1947年犧牲。

1987年，陳中柱將軍之墓遷入鹽城市烈士陵園，安葬在中共烈士趙敬之的墓旁。

（編輯 李婉莉 njlwl@163.com）